2016年還有5天就過去了。每到年末我就渾身不得勁,人懶懶地一點不想干活。恰好還有幾天休假,就和老公一起,買了往返上海的動車票。
八線小縣域就是交通太不方便了,大清早出發,直到夜色沉沉,我們終于走在了被稱作上海時尚之源的淮海中路——我在網上預定了這里的一家連鎖酒店。
放下行李,洗漱好,站在大大的玻璃窗向外望,上海果然是個不夜城,一眼望去到處燈火輝煌,車水馬龍,巨型廣告牌、閃爍的各式燈箱和電子屏,就連街道上走過的紅男綠女也比別處來得時尚,想起張愛玲在《傾城之戀》里寫白流蘇初到香港,想著在這夸張的城市里,就是栽個跟斗,也比別處痛些。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那不單單說香港,更像是說上海。
許多年前,淮海中路還有另一個美麗的名字——霞飛路。我學著本地人用吳儂軟語輕輕地念出這幾個字,眼前就仿佛看到白先勇的百樂門、許文強的上海灘、王琦瑤的長恨歌,還有張愛玲筆下那些“壞得有分寸”的上海人。她不是說了嗎?《沉香屑》《一爐香》《心經》……其實都是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寫香港故事。故事發生在香港,但人物都是上海人。
我一邊細細看著窗外的風景,一邊忍不住輕輕地哼起來:“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座不夜城……”
“別在那裝文藝女青年了,叫美團吧,我一點勁也沒有了。”
老公洗漱出來,一家伙倒在松軟的大床上,作癱軟狀。
“我不想吃外賣。”
“那你自己出去吃,反正我是不想動了。”
真是,花這么多錢跑到上海來吃美團外賣!
點好餐不到20分鐘,美團外賣就送來了兩份蓋澆飯。老公三口兩口把一碗飯咽下肚,可我不知道是不是坐車時間長了,看著油膩膩的飯一點胃口也沒有,只胡亂吃了兩口就放下了。
“睡覺吧,明天我們再出去玩。”老公吃過飯就繼續倒在床上,準備睡覺。唉,我也只得怏怏上床。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迷迷糊糊中醒來,發現腸鳴音亢奮——好餓啊。看看手機,凌晨3點。
怕吵醒老公,借著地燈走到窗口,撩起一角窗簾往外看。霓虹燈照得夜晚亮如白晝,路上沒有行人,只有零星幾輛汽車駛過。馬路對面有一家“愛玲甜品”,仔細一看旁邊還寫著幾個字“48小時營業”。
48小時,什么意思啊?現在的店名越來越唬人。
不過,之前怎么沒看到這家店啊。看看招牌上寫著“金牌湯圓”“紅豆粽子”“泡沫牛奶”,越發覺得餓了。
哎,不管了,這么近應該沒什么不安全的。我換好衣服,拿過包包,準備去那家店覓食。
走到街道上,紅綠燈盡職地變換著,仍然沒有人經過。連車也沒看到了,我穿過人行橫道向那家店走去,一邊走一邊觀察,好像里面也沒有顧客。也對,這么晚了,誰還不怕死的來吃甜品。
推開玻璃門,柜臺后面的女人似乎正低頭在看什么,是一本書,她聽到聲音把書放在柜臺上,向我看過來。
真是個,怎么說呢,奇怪的女人。梳著電影《色戒》里湯唯那樣的發型,穿著一身珠灰色旗袍,臉上還架著一幅和她年齡不大相符的粉紅圓框眼鏡。她看著我,卻并不說話,也不驚訝。大眼睛、高鼻梁,可是卻并不覺得漂亮,可能是顴骨突出和下巴堅硬的緣故吧,給人不安的凌厲感,但是又依稀在哪里見過似的。
“嗨!”我只得先打招呼。
“儂好。”她說的是上海話,但不那么純正,又帶點不知道哪里的腔調。
“我想看看有什么吃的。”
她把一張餐單遞給我,有各類餡的湯圓、糯米糍、年糕、粽子,各種味道的牛奶,看起來很多,實際就是牛奶和糯食兩種哦。真是奇怪的餐單。
“都是糯食呢。”我輕輕感嘆。
“嗯,都是我自己也喜歡的食品。”
好自我的老板。好在,我也是喜歡吃糯食的人,我點了招牌湯圓和泡沫牛奶。
女人去后廚準備了,我便開始細細打量這家小店。店面不大,十來個平方吧,座位只得6個。墻面是明藍,座椅卻是飽和度極高的橘黃,兩種刺眼的顏色在一起,但就是搭出了一種奇異的美,似乎是熱鬧親切的,但又透出一股子百事不屑的驕矜。
這時候才看到柜臺上那本書,是《紅樓夢》,上半冊,紙張已經熟軟了,這多半是主人經常翻看的緣故。仔細一瞧,頁面上寫著好幾處小楷,似乎是邊看邊做了注解。我想將書拉得近一些,打算看看寫了什么,女人卻正好端了食物出來,我有點象被抓了現行的小偷,故作無事地向她笑笑。
“你坐哪?”她問我。
我走到離柜臺最近的一處座位上,“放在這里吧。”
“請慢用。”她從托盤上一一放下食物,又走回后廚。
湯圓身量小巧可愛,似乎還加了澄粉,里面的餡料隱隱透過來,輕輕一咬,好燙,餡里的芝麻、花生碎涌入口中,極香極細膩。
泡沫牛奶名副其實,杯口的泡沫高得要溢出來,我低下頭,湊到杯口輕輕嘬一口,奶香濃郁,贊!
這時候,女人又端了托盤回來,似乎是一杯牛奶。她自顧自放下牛奶,也去嘬那上面的泡沫。這些泡沫好像讓她特別開心,她那線條生硬的臉開始松動,露出一抹孩子般愜意的笑來。
因為湯圓實在太燙了,我從包包里拿出一本《傾城之戀》。那是我出門前隨手放在包里的,無論去哪里旅行、出差,我習慣帶本張愛玲的書,這本小說集又是被朕翻牌子最多的一本。因為每篇都篇幅不長,又因為內容實在濫熟于心,無論從哪里都可以讀起來。
“你在看張瑛的書?”
女人突然問我。
“啊——”我一愣,“不是,是張愛玲的書。”
“哦。”她也似乎一愣,然后恍然的樣子。“她原名不是叫張瑛嗎?”
是的呀,我怎么沒反應過來。虧得我自修本科的論文還是研究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呢。
“你喜歡她的書?”她嘴角輕輕上揚,好像打算和我聊一會。
“是啊。她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沒有之一。”我說。
“謝謝。”她答道,然后又說:“我的意思是說,我也……嗯,比較喜歡她的書,所以……”
“我懂的。”我沖她比了一個大拇指,看來這位老板是因為我贊美她也喜歡的作家,所以在替作家表示感謝呢,她一定是張的真愛粉。
“你最喜歡哪個故事。”她問。
“我想想啊,傾城之戀是場精致的戀愛,第一爐香是心甘情愿的墮落,第二爐香是佛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解讀,封鎖是俗人的白日夢,金鎖記呢,用知音體就是,媽媽啊,你為什么不讓我愛上別人……”我說得自己也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我最喜歡的卻是《十八春》,就是后來被作家又改為《半生緣》的那個。”我補充道。
“原因呢?”她繼續追問,真是對自家的偶像滿滿的關心啊。
“評論家把《金鎖記》認作愛玲的最好作品,文藝女青年則奉《傾城之戀》為戀愛教科書,李安選擇了《色戒》拍成電影,《十八春》也被拍成電影電視劇好多次。應該說都是很好的作品。但是《十八春》是作家30歲以后的作品,她似乎不再喜歡在結構和文字上弄技,人物也更加使人可親近,特別是曼楨,作家應該是對她抱著很深厚的感情的,不像寫其他女主角那么冷峻疏離,有點事不關已的殘忍,對曼楨,她有尊敬、欣賞,也有悲憫、憐惜,我總覺得作家認為曼楨的勇敢和堅韌是她自己也做不到的,所以她創造了這樣一個人。”我一口氣說出來,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說起讀張愛玲的感受,還是對一個陌生人。
“我倒是第一次聽到人家這樣看我的書,哦,是說我喜歡的書。”她若有所思。
“唉,可惜張愛玲很早就去了美國,我總覺得她離開上海后就再沒寫出好的作品。除了寫《紅樓夢》讀后感,就是翻譯和改寫以前的作品。我覺得她適合在上海,上海也適合她。”
“是啊,在上海出生,在這里讀書,發表第一篇作品,遇到唯一的一段愛情。”她輕輕感慨。
“說真的,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呢。”我就這樣,一覺得和人家熟了點,就忍不住順桿子爬了。
“是嗎?我從美國回來后就一直在上海,開了這家小店,可能你來過吧。”
“我雖然不是第一次來上海,但我敢肯定我一定是第一次進你的小店。哈,可能是前生曾經來過吧,上海很多地方都很美,就算是喝了孟婆湯也不能忘記呢。”我開玩笑說。
“是啊,我也很喜歡上海,離開的時候無時不刻不想到上海,想到上海的人,我習慣用上海人的觀點來觀察其他地方的人。誰都說上海人壞,可是壞得有分寸,我喜歡。”她一邊旋轉牛奶杯,看那杯口的泡沫一邊說。
“你這話好耳熟啊,讓我想想,這不是張愛玲在《到底是上海人》里說的嗎?你真是記得牢呢,忹我看過那么多次,也沒你記得真切。”我真心佩服她。
“嗯,你看過《小團圓》嗎?”她問。
“說起來真是奇怪,愛玲的書我都喜歡,就連《紅樓夢魘》那么個人式的碎碎念我也愿意讀,卻就是讀不下你說的這一本。”我答。
“哦,那是為什么?”
“我也想過好久,后來我想,可能是因為其他的小說是小說,是虛構的,而《小團圓》是作家本人的經歷,太真實,所以寫起來是一種真實的丑陋、不堪,再說,我們都知道,那男主角就是胡蘭成,就是為著愛玲,大家也沒法喜歡他吧。而愛玲在故事里卑微到沒有了自己,一個故事里的男女主角都讓人沒法喜歡起來,當然就沒辦法喜歡這個故事了。”
“這樣……也許吧。果然哭的時候只能獨自哭呢。”她咧咧嘴角。
“呵呵,這句話也是愛玲說過的呢,原話是‘笑,全世界便與你同聲笑,哭,你便獨自哭。’不過我最喜歡那句,‘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說得真痛快!不過我年輕的時候總是不信的。你說,愛玲是怎么懂得的呢,她寫那些悲歡離合時還那么年輕,卻像是活過了幾輩子、愛過了無數人,傷透了幾百遭似的。”我說。
“有些地方,不是去過才知道;有些事情,也不是做了才明白。”她輕輕地答。
“有人說愛玲是天才,當然,她是有幾分天生之材的,那么年輕寫作技法就十分的成熟老道,倒像是一個老年人穿越而去寫了那么些故事。可是后來,愛玲離開了上海,去香港,去美國,那些才氣就沒了,看來,一個人還是須得在適合她的土壤和環境里生存。”
“我倒不那么認為。可能她后來只是不想寫了卻不得不寫,以前是因為想寫而寫,后來是為糊口而寫。肯定是兩樣。”
我想一想,覺得很有道理,“你說得也有可能,愛玲是這樣的人。”
“還要添點牛奶嗎?”她對我輕抬下巴。
我才發現,和她說著話,不知不覺中已經把湯圓和牛奶一掃而空。腸胃被這些溫暖甜糯的食物撫慰得十分妥帖適意,再加上小店里暖氣開得十足,我不禁打個呵欠,困意涌上來。
“不了,我也該回去休息了。謝謝你陪我說了這么些話。”我起身準備告辭。
“等等。”女人彎下腰從柜臺下拿出一本書來,“這個送給你。”
我有些詫異,接過來看,書的封面上寫著《海上花列傳》。
“這不是愛玲翻譯過的小說嗎?我記得沒有出版的,因為搬家遺失了。你在哪里買到的?”
“謝謝你喜歡……愛玲,所以,送給你。”她說。
“啊,我沒有帶什么禮物,這樣吧。”我把小包使勁一陣翻,終于找到一件可以回禮的物件來,是個做成公寓模型的小掛飾,這是那年去參觀張愛玲故居時買的紀念品,仿照愛玲在常德公寓的住宅做的縮小版。
“啊,是這個,做得還真像呢。”她仔細地端詳著,眼眶里泛起一些晶瑩的水光,弄得我倒不好意思起來,我趕緊沖她揮揮手,“那,再見,祝你生意興隆。”
“再見。”她亦輕輕答道。
回到酒店里,只覺得愈發困倦了,扯過被子倒在枕頭上,很快就進入黑甜鄉里,人事不知了。
醒來的時候,天光已大亮,陽光透過窗簾射到眼睛上,并不覺得刺眼,反而有種令人安心的溫暖感。這才發現老公已經起床了,又在那里看新聞聯播,好在沒有打開聲音。
見我也醒了,老公說:“睡好了吧,還說自己不困,睡得比我還死。快起來,我們一起去吃好吃的。”
“還說呢,昨晚我都餓醒了,自己跑下去吃東西,你才是睡得死,一點也不知道吧。”我說。
“下面有什么好吃的?我好像沒看到啊。”
“你什么眼神!”我起來拉開窗簾指給他看,“咦,奇怪,就是對面的‘愛玲甜品’啊,怎么沒看到……”
我看到對面是一溜名品時裝店,昨晚那家小店呢?真是活久見,大白天還見了鬼不成,我非要搞個清楚不可。
我拉著老公,顧不得梳洗就匆匆換了衣服跑下去,可是,可是明晃晃的冬日艷陽下,哪有什么“愛玲甜品”。我走進一家時裝店向她打聽,店主是個非常漂亮的少婦,她懵懵地看我,“沒有啊,從來沒聽說過。”
“昨晚做夢吧,還把夢當了真的,真是孩子氣。捉弄我你也編得邏輯慎密些啊。”老公好笑。
“你等等。”我趕緊沖回房間打開小包,好在那本《海上花列傳》仍然靜悄悄地躺在里面。
“你看,這是昨晚店主送給我的。”我說。
“還編,一本書哪里買不到。懶得理你了。”老公覺得不好玩了。
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見到人家說的那種臟東西了。啊呸,讓我好好想想。
包里,我自己的那本《傾城之戀》被我剛才翻得掉在了地上,我彎腰去撿,卻悚然一驚!
書頁正好打開在那張我已經看到過無數次的作者照片上,那上面的女人,梳著愛思頭,身著旗袍,那眼睛,鼻子,不正是昨晚小店里的女人嗎?我死死盯著她看,在她身后有一個櫥柜,上面放著一個小擺件,怎么以前從沒有發現過,是我沒有仔細看嗎?那是一個房子的模型——正是我昨晚送給那人的!
開腦洞的遇見系列(二)海上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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