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病人(1)

一個月之前,我就謝絕了高中同學二十周年聚會的邀請。今天晚上我卻要通宵開車回去參加同學會,這都是因為田露,她兩天前給我打電話問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回去,我竟然答應了她。

一周之前她去醫院找我,那是我們時隔二十年后第一次相見。田露找我是為了她奶奶。不久前她奶奶摔了一跤,現在出現心衰的癥狀。當地醫院診斷為冠心病,建議手術治療。我是肝膽外科醫生,我能幫她的是帶她去找到我們醫院一位心內科專家咨詢。該專家的建議也是最好手術治療。

從心內科出來,在等電梯的時候,我對田露說:“你不用太擔心。年紀大了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像你奶奶這樣的年紀,她算很健康的了。”

田露沖我笑了笑,然后目光定定地看著電梯,笑容從她臉上漸漸消散。到了一樓的門診大廳門口,她轉身朝我站住,從頭到腳將我看一遍,當她目光和我目光相接時,她的眼簾一垂,不過旋即眼簾一掀又接上我的目光,微笑地朝我筆直地伸出手:“你成了醫生,很不錯啊。”

我握住她的手:“沒什么,養家糊口而已。”

她的手很涼。

“人長大了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是很好么?”她說這話口吻好像她是年齡大我一截的人。

我讓她等我下班后一起吃晚飯。她說有事改天再約我。她微笑著朝我揮手再見,眼角有兩條細細的皺紋,它們好像今天才出現的。

我目送她離去。她還是很漂亮,相較少女時代的圓潤,她現在要清瘦一些,看上去好像比以前要高。女孩子十八歲后不可能再長個了,我想應該是我的錯覺,畢竟二十年過去了。

二十年前,她像一個城里來到鄉下讀書的女孩,總是穿得優美合體,看起來文靜害羞,可她的性格卻非如此。她十分大膽地坐在教學樓天臺的圍欄上吹風,讓看到的人都擔心她一不小心摔下來。在冬天課堂上她突然打開窗戶讓冷冽的風吹進來,全然不顧師生驚訝的目光。在教室里她當眾將情書撕碎扔到信主人的臉上。上自習的晚上教室外有人在黑暗中高聲叫喊她的名字,然后嬉笑著跑開。經常見到在某個墻壁或樹干上刻著我愛你田露的字樣。不過據我所知,整個高中時期她并沒有和誰談過戀愛。

我有一次早晨在校園里見到她。她抱著書本站在兩側是華蓋如亭的法桐樹的路中央,陽光穿過梧桐樹葉從她的頭頂灑落,她的頭發成了金色,她的臉龐覆上一道薄如蟬翼的光暈,她眼神定定的,像在深思又像茫然無措。她這個形象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每次想起她,都會浮現這個場景。

對于我心血來潮回去參加同學,而且是開夜車回去,妻子夏婷婷很不高興。幸好她不知道我是和一個女同學一道回去,我跟她說我是跟同學許海濤一起回去。夏婷婷認識許海濤,對他的印象還很不錯。許海濤多次勸我參加難得一聚的同學會,都被我拒絕了,幾天前他和老婆孩子去長沙旅游,然后由湖南回老家。岳母也有點不高興,連女兒美馨也不像以往那般熱情地和我吻別。我沒有指責她們的意思,甚至還感到愧歉,倒不是因為我說了謊,而是因為導致她們生氣的原因是關心我。

很多認識我的人都羨慕我過著穩定安逸的生活,聽多了別人這樣說,安逸這個詞對我越來越具有反諷的意味。對于心安理得擁有的東西,人是不會感到驕傲和懷有激情的。雖然人至中年,可我身上有些東西沒有跟著我一起長大成人,那些未曾發育完好的東西和家鄉一樣被落在一個遙遠昏暗的地方。我就像一個拿塊糖就可以拐走的幼兒園學生,田露朝我勾勾手指,我就迫不及待地向她奔去。此刻我站在路燈下等候田露,我的心跳得像二十年前一樣。

二十年來除非有非回不可的事情,否則我很少回老家。我像是從故鄉放飛的風箏,越飛越遠,線越拉越長,幾乎感覺不到線的存在。可突然一日猛地一股力量將我往回一拽,我才意識到那根拴住我的線還在。我快四十歲了,越來越多地想到以前的事情,有些事情并不愉快,但是卻無法不去想它們,就像白頭發不管你愿不愿意,年紀到了就一根又一根冒出來。老實講,我并不是全然因為田露才回去的,我這個人有時候需要別人推我一把。

就在我神思飄渺之際,田露開著一輛香檳色凌志轎車如約而至,她搖下右側車窗,先是朝我一笑,隨后又對我招招手,示意我將行李放到后備箱中。她的乍然一笑讓我靈魂出竅,她搖搖手又把它招了回來。我放好行李后坐到副駕駛位上。車內空調溫度開得很低,不知名的音樂低沉和緩,有一種懷舊的韻律,可我覺得進入一個嶄新的世界。

田露神情篤定地開著車。車子滑進車流,像魚兒在水中漫游。水底很熱鬧,各種發光的魚兒,它們挨得很近卻彼此沉默不語,有心情卻沒有表情。

我們老家是皖南的一個叫遠山的地方,從深圳開車需要十五個小時左右。整晚開車的話,明天中午我們就可以到家。我周六參加同學聚會,周日下午返回深圳。田露說她回來的時間還不確定,她說她要看看奶奶的情況再說。

我對田露說:“你奶奶的手術并不復雜,而且術后效果不錯,可以有很好的生活質量,這是很常見的疾病。”

“她不愿意手術,因為她不想再活下去了。”

“有很多老人寧愿吃藥打針也不愿意手術,實際上并不是想放棄,而是擔心手術不成功。”

“我奶奶不是這種人。”她沉默了一會后接著說:“她年輕時精明能干是出了名的,就算老了,她也是很明白的老太太。不過自從摔了一跤后,她的狀態就越來越差,記憶力衰退的厲害,但她并不糊涂。因為照顧她我爸媽不能去上海帶孫子,而我弟妹因為帶孩子不能上班。她以前最擔心的就是自己長期臥病在床需要人照顧。”

“那也沒有辦法,誰老了也不能保證不生病。”

“難道活著就一定比死亡好?”

“我想因人而異吧。”

車子上了高速像走出了叢林。我松了口氣。忽明忽暗的燈光掠過她的臉,她看上去心事重重。我想讓她高興起來,可是這從來都不是我的專長,我的同情心要遠遠超過我的幽默感。

“很抱歉拉著你跟我一起回去。”她朝我看了一眼后這樣說.

“怎么這樣說?”

“我給你打電話后才知道你本來不打算參加同學會的。”

“那是怕沒空,最近剛好閑一點。”

她嘴角一牽,笑了笑,寬容了我的謊言似的。看人的側臉讓每一個表情都很可疑。

我跟她提到了幾個高中時的老師和同學,意圖說明我舊情未忘并喚起她對學生時代的回憶,我想知道在她的記憶中是否有我的一席之地。

“是么?真的嗎?我不記得了。” 她的話和茫然的表情,有點兒挫傷我懷舊的心情。

“你參加同學會嗎?”我有手握一張高價票就要作廢的感覺。

“會啊, 想想大家都二十年沒有見了。”這句話從她嘴里說出來,好像是她是學說別人的話。

“不過,要看我奶奶怎么樣,希望她不會突然出現什么狀況。”

“你跟你奶奶很親。”

“我爸媽常年在外地做生意,我是跟著爺爺奶奶生活。”

“我奶奶和外婆很年輕時就去世了,我都沒見過她們。”

因為沒有見過她們,我幾乎不曾想過她們,可現在這樣說的時候感到有些悲哀,對本該那么親近的人我卻沒有絲毫情感。此刻我想,要是奶奶沒有很早去世,我父親也許還活著。

“你爺爺還在?”

“不在了,他在我上高二的時候去世了,突發腦溢血去世的。外公也不在了,喝農藥自殺的,還不到六十歲。我爸也走了,兩年前去世的。”

當田露聽說我父親去世了,她朝我投來一瞥。她的一瞥好像劃開我心頭某個味囊,一陣酸澀的滋味在我心頭彌漫開來。

夜幕低垂,星星已經墜落為地上的燈火,像哭紅了的一只只眼睛。車子朝著夜色奔跑,迫不及待地要投身到夜色溫柔的懷抱,可迎接我們的總是一片接一片的虛空,茫茫夜色沉甸甸地漫上我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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