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莫斯奇最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喬莉一直以來都患有抑郁癥,然而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
從兩年前喬莉的第一個孩子意外流產(chǎn)后,她的便病情愈發(fā)的嚴重。丈夫莫斯奇常常發(fā)現(xiàn)她一個人對著一面空白的墻發(fā)一天的呆,胳膊上總是莫名其妙地不斷的出現(xiàn)紫色的淤青,好像從未好過一樣。從兩年前的那件事情發(fā)生后,他們就開始分房睡了,喬莉不再讓他碰她,并且將自己封閉起來,不和任何人說話,也不出門,有時候一坐下來就是一整天,有時候又一整天里不停地忙碌,就是極少開口說話。莫斯奇發(fā)現(xiàn)喬莉手臂上的傷是無意中看見她卷起袖子擦窗戶時瞥見的,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心里有點異樣的不舒服感。莫斯奇這兩年來極少回家,他忍受不了家中這樣沉重的安靜,也不想看到喬莉每天都是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他感到煩心,這種煩心讓他抓狂,卻又無處可發(fā)泄,唯有遠遠逃離。
剛開始時,他還勸說喬莉,他們還年輕,不過才剛剛?cè)畾q,還有的是機會再要孩子,但是喬莉好像什么也聽不進去。莫斯奇覺得,喬莉完了。他勸她去看心理醫(yī)生,但是喬莉拒絕出門,拒絕看見外面的樣子。莫斯奇很愛喬莉,但是這樣的生活終究是厭煩了,他有一種被千斤巨石壓著的壓迫感,并且感到恐懼。 他在酒廳遇到一個女人,生理上的需要,使他放棄了對婚姻保持忠貞的理性,那個女人也是個已婚,而丈夫卻常年不在身邊,于是各取所需,他們成了床上情人。
莫斯奇曾想過離婚,這樣的日子實在無法再過下去,但他卻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提出離婚,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但是他又實實在在的背叛了喬莉。矛盾和痛苦常常銷蝕著他的內(nèi)心。于是,他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在床上發(fā)泄著心中的壓抑,他把她想象成喬莉。
這一天,莫斯奇下班開車回家去看喬莉,他已經(jīng)一個星期都沒有回家了。不用想也知道家里是怎樣的灰暗無光,失去一個從未蒙面的孩子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痛楚,他感到痛苦的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從此給他的生活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怎么擦也擦不干凈。
莫斯奇在等這一路上的唯一一個紅綠燈的時候,看見一對新人在遠處對面的花壇拍攝婚紗照,厚重的灰塵使他看不清那兩人的臉,只有大概的輪廓。新郎摟著新娘的腰好像在傻笑。莫斯奇突然想起自己和喬莉剛剛認識的時候,他被她身上那種安靜而內(nèi)斂的氣質(zhì)所深深吸引。他記得,他當時和幾個哥們在公園游蕩,他一眼就看到她,坐在公園長椅的樹蔭下低頭捧著一本書,有一小會抬起頭呆呆的看著遠處,緊鎖眉頭,然后又低下去。他向來害羞,雖然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但他從未談過一場戀愛,更沒有從主動搭訕過女孩子,但那天他失控了。他讓哥們先走,然后坐在她旁邊,她竟然好一會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他咽了口唾沫,潤潤干燥的喉嚨,開口:“你看的什么呢?這么入神!”她這才驚慌的回過頭,對上他的目光。驚訝,疑惑,然后是警惕,她談談的回了他一句:“沒什么。”然后挪了挪位置,離他稍微遠一點。莫斯奇感到一陣挫敗和對自己唐突的羞恥,他鼓起他二十多年來最大的勇氣說:“哦,真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我叫莫斯奇,我可以認識你嗎?”他感覺到自己的臉燙的可以烙熟一塊餅了,他為自己的害羞而懊惱的在心里罵自己傻.逼。對方看著他沉默了幾十秒,然后“嗬”地笑出來。莫斯奇只記得她的露出的牙很白很白。一陣喇叭的嘶鳴將他從短暫的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
車在家門口停下,莫斯奇做了個深呼吸。鑰匙穿過門孔,“嘩啦”的鎖開聲比起遠處車流聲顯得更為突兀。房子里濃郁的壓抑感撲面而來,窗簾掩蓋了所有能看到外面景象的一切光線,整個屋子暗的沒有一點生氣。他叫了幾聲“喬莉”卻沒有人回應,他知道她不會出去的,客廳和廚房都沒有,那就在房間了。房間的門反鎖著,拍打著卻沒有聲音,他生出一種恐懼感,幸好他有鑰匙。一開門他就看見地上趴著的喬莉。她的上半截身子倒在落地大衣柜里面,下半截身子伸在外面。他抱起她一頓呼喊,才想起摸摸她的額頭,燙的燒手。一定是開衣柜時突然暈倒的,莫斯奇想。他抬頭看了眼衣柜,她倒在衣柜里掛著的紅色婚紗下面。?
二
如果生來就是為了苦難和痛苦,為何還要活著?喬莉常常這樣想。她為想不明白而痛苦,或者又是為想明白而痛苦,沒有人知道。
喬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她早年死去的父親,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夢到她在她母親懷里還是嬰兒的樣子,還有還她自己的孩子,小小模糊的身影,蹣跚地向她走來。她很久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好像之前的那些痛苦才都是夢境一樣。她聽到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覺得很熟悉,可是她想不起,也不想知道那是誰,她不想被人打斷現(xiàn)在的幸福。然而這呼喚聲沒有絲毫要停止的意思。
畫面突然終止。最先沖進鼻子的消毒水的味道,漸漸清醒的意識使她頭痛欲裂。她想起這是自己丈夫的呼喚聲,他布滿紅色血絲的眼睛映入她的眼睛。她突然覺得他存在在很遙遠的時候,她知道他是她的丈夫,卻好像他們分開好久好久了了一樣。
莫斯坐上床邊奇握著喬莉蒼白纖細的手,幾乎顫抖的說:“你醒了?覺得怎么樣?對不起,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發(fā)了那么高的燒我都不知道,真對不起,我不該那么做的!我應該陪著你,而不是讓你一個人去承受。”他幾乎要哭出聲來。醫(yī)生告訴他,喬莉因為自殘時沒有處理好傷口,而導致感染后高燒不退,她昏迷了將近兩天才被發(fā)現(xiàn)送進醫(yī)院,如果再晚一點的話,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喬莉的胳膊上有很多深深淺淺的牙印和於紫,還有一些結(jié)痂的劃痕,感染的地方周圍一圈發(fā)白的皮膚中間能看的到粉色的肉芽,表面附著一道道膿液痕跡。莫斯奇很后悔自己曾經(jīng)注意到過,卻沒有放在心上,他不曾想事情已經(jīng)嚴重到這個地步,他在內(nèi)心痛苦地咆哮著自己這兩年都干了些什么。實際上,他是在害怕她,害怕她的壓抑讓自己窒息。
喬莉看著莫斯奇,她沒有什么可說的,她覺得現(xiàn)在整個人很空洞,她微轉(zhuǎn)了一下頭,看著屋頂,心里就像這白色的天花板一樣,白茫茫的一片,高燒后疼痛的后遺癥讓她轉(zhuǎn)動一下就覺得整顆腦袋都疼。她幾乎記不起自己是怎么躺在這的,確實,她好像有很多東西都忘了。最后的記憶里是,她看到那件紅色婚紗,她本來是想把它從柜子里拿出來的,拿出來干什么呢?她又想不起來。她閉上眼,仿佛睡著了一樣。
腦子里很多畫面噴涌而出,混亂糾織在一起,喬莉很想尖叫出來,好制止這些,但她毫無掙扎的力氣,任由它們將自己包裹揉碎。她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緊緊的環(huán)抱著他的結(jié)實的腰背,父親不停的說話“莉莉,不要睡著了!很快就到了!”那一次她也是發(fā)高燒,燒的迷迷糊糊,父親載她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一路不停地叮囑她,讓她打起精神。喬莉又看到有個小小的身影在一間屋子的中間一抽一搭的小聲啜泣,父親的臉低下來,和她面對面:“你真的要這么做嗎?”那個小身影回答:“可是我真的想要這個布娃娃,你們從不給我買玩具。”“可這本來就不是你的。”父親微皺起眉頭,顯出一絲絲的憂傷和無奈。小身影終于奔潰大聲的哭出來:“為什么別人都有布娃娃和玩具,就我沒有。”聲音里充滿憤怒和傷心欲絕。父親的沉默淹沒在哭泣聲中,“會有的,還回去好不好?”他幾乎帶著乞求說道。喬莉記起來,這是她曾經(jīng)在家門口撿到了一個布娃娃,那是鄰居家的孫女在和她玩的時候,中途被叫回家吃飯了,然后就忘了拿回這個娃娃。她無比渴望得到一個布娃娃。她從小就很羨慕這個鄰居,聽爸爸媽媽說,她父母在外面做生意,會賺很多錢,每次回來都會給她帶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喬莉從小就知道自己家里的錢沒有別人家的多,知道自己家很窮,雖然她不知道為什么窮。但她從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除了要壓抑住自己對那些玩具的渴望,她覺得一切都很好,爸爸很好,媽媽很好。
但有一天,父親突然不見了,后來她被媽媽送到小姨家,媽媽告訴她,過一段時間她就來接她,父親也會一起來。小姨對她很好,但是小姨父不喜歡她,甚至帶著一種厭惡,還有小表弟,總是欺負她,還會咬她,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小姨。她從不敢主動和小姨父說話,盡量不惹怒他。她時時刻刻記著媽媽的話,一定要聽話,聽話。然而有一次她還是惹怒了小姨父,小表弟要和她玩,然后自己從凳子上摔下來,哇哇大哭,小姨父聞聲敢來,怒斥了她一頓還不夠,一把將她拎起來扔到外面,啪的一聲關(guān)上門,那時外面是冬夜,下著厚厚的雪,她穿著單薄的衣服蹲在地上,小聲的哭泣,她很想就這樣走掉,又擔心爸媽回來找不到她很著急,她幾乎要凍暈過去。屋子里傳來爭吵聲,好一會她被小姨抱回屋子里。 后來,喬莉很多年都沒有再叫過小姨父,她將這件事告訴媽媽,媽媽什么都沒有說,只是抱了抱她。
喬莉沒有再見過父親,是媽媽一個人來接的她,她帶來一個漂亮的布娃娃。回憶到這的時候,喬莉的臉上布滿了淚水卻不自知。之后的很多年,她和媽媽一個人生活,從小姨家回來后,她就再沒問過爸爸去哪兒。她知道,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
喬莉再回憶里看到媽媽完全變了一個人,她從前多么溫柔,卻變得非常易怒,很小的事情,都足以讓她將她毒打一頓,打完后又抱著她哭。剛開始時,喬莉常常做夢,夢到有兩個媽媽,站著自己面前的是魔鬼變出來的,屋子外面的媽媽在哭泣。有一次,她從夢中猛然驚醒,朝窗戶外面看去,除了黑漆漆的夜色和樹枝顫抖的陰影,什么都沒有,她咬著自己的胳膊使勁哭出來。那一年,她應該十一歲。
喬莉的整個少女時代,都在大片大片的沉默和孤獨中度過。從她步入高中后,母親就再沒有打過她,她好像恢復到了從前的溫柔,但常常失神。喬莉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從那個時候起,她將那個沉默的自己開始封印,她努力的使自己變得開朗,也想使母親開朗起來,她已經(jīng)懂得了很多很多,她知道自己的責任是什么。
喬莉尤愛紅色和白色。她覺得那鮮艷的紅色才是活著的顏色。鮮活的,明亮的,崩騰著的血液的顏色。她需要這種顏色來掩飾她灰黯無力的生命。而白色,在別人眼里是代表純潔,在她心里,那是一種思念。記憶里,爸爸常年穿著白色的襯衫,扣著一排整齊的紐子,散著洗衣粉清香的味道。?
三
喬莉的高燒的時間太長,又常昏睡過去。醫(yī)生告訴莫斯奇最好能讓她留院觀察一些時間。
莫斯奇看著喬莉熟睡后的臉,憔悴而蒼白。他仔細想著和喬莉在一起的每一幕,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對喬莉的過去幾乎沒有絲毫了解,不,甚至是他們在一起已經(jīng)快有五年了,他也不能了解她。他為這個發(fā)現(xiàn)驚出一身冷汗。莫斯奇想,他除了知道喬莉兒時喪父,和母親一起生活多年,再后來,他和喬莉結(jié)婚一年多時,喬莉母親過世。而那個孩子,也是在喬莉悲傷過度中流掉的。其他關(guān)于喬莉的事情,他幾乎一無所知,甚至想不起來她的喜好和口味。莫斯奇從未想起問過她的過去是怎樣生活的。他自己生活在一個父母健全生活還算的上比較優(yōu)渥的家庭中,他想象不出喬莉和她的母親是過著什么樣的日子一步步走到如今的,更讓莫斯奇感到可怕的是,他竟然對這件事情從未表現(xiàn)過關(guān)心和在意,仿佛她和他一樣,從小一直就生長在陽光之下。
莫斯奇想起來,其實他也曾經(jīng)好奇過喬莉再遇到他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樣子,但喬莉只是說,就這樣生活啊,吃飯,學習,上課,工作,還有睡覺。莫斯奇聽完后大笑,你真是太無聊了。然后給她說一堆自己兒時的趣事和糗事。喬莉回了他個溫柔的淺笑。但莫斯奇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有一次他們?nèi)ゼ训驴措s耍表演,在路上他們碰到一個乞討的小女孩,大概七八歲的模樣,饑瘦而骯臟。喬莉看著那個孩子好一會,然后為她買來水和食物,又給了些錢,囑咐她買些稍微暖一點的衣服和鞋子,那時已經(jīng)快要進入冬天了,而那個小女孩只是穿著套單薄的襯衫襯褲,并且沒有穿鞋子,灰色的小腳裸露在水泥地上。莫斯奇的內(nèi)心是很同情她的,但是對于這樣的人,一向覺得自己根本不能夠?qū)嵸|(zhì)性地幫助他們,這都是政府該做的事。他催促喬莉能夠快點,表演都快開始了。而喬莉似乎一點都沒有聽進去。他們到達的時候,表演已經(jīng)過了一半,莫斯奇埋怨起喬莉耽誤的時間太多。而喬莉只是淡淡的說了句,我感到很抱歉。表演過后,莫斯奇一直沉浸在精彩的表演中和遺憾沒能從頭看到尾。而現(xiàn)在想想,那天的喬莉確是異常沉默,而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只是隨聲附和著他說的精彩。
莫斯奇想到還有一次,他們在百新廣州的夜晚看一大群男女在跳交際舞,喬莉邀請他一起跳。那時莫斯奇還依然是個害羞的小伙子。他拒絕了她的邀請。喬莉看著他吃吃的笑起來,然后從后腰環(huán)抱住他說:“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嘿!你看那有煙火!”莫斯奇突然打斷她的話說。“哦。”莫斯奇聽到一聲輕嘆。他回過頭問喬莉想說什么,“沒什么。”她說。
莫斯奇又仔細地回憶了一下,他似乎有過很多這樣打斷喬莉的時刻。而喬莉呢?她從不會打斷他說話,無論他多著急或者是悲傷。她甚至對他不曾有過一句抱怨,她總是對他充滿信心和鼓勵,支持他的一切決定。也因為這樣,這些年來,他變得越來越自信,但莫斯奇自己從未想過為什么。想到這些,他為自己口口聲聲說愛著喬莉而羞愧不已,為自己出軌而悔恨交加。其實一直以來,莫斯奇愛的都是他自己,他以自己的一切方式來對待喬莉,卻不曾想喬莉真的需要什么。就像他以為喬莉很喜歡百合花,所以他常送她百合。他不知道喬莉最受不了百合的味道,但喬莉只是看著他笑著說,你送的我都喜歡。現(xiàn)在想來那個笑容著實透著無奈。還有莫斯奇他自己喜歡吃海鮮餐,便常帶著喬莉去大小餐館吃海鮮,卻不知道,每次吃完回來,喬莉都會惡心想吐。
莫斯奇努力的回想著與喬莉的一切,她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平和,那樣的體貼,和那樣熱情地對待他。在莫斯奇的心里,喬莉是很熱愛生活的那種女人,她對一切都抱著原諒和感激,但這又好像是沒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她去有所在乎的一樣。
四
喬莉一直在清醒和混沌之間搖擺,仿佛靈魂脫離了軀殼,飛向很遙遠的地方。眼前不斷出現(xiàn)很多的畫面,似真似幻。
天黑下來的時候,喬莉終于完全清醒了。她看到莫斯奇伏在她的床邊睡著了,傳來輕微地深呼吸聲。她看著他,心中升起無限的哀傷,像喝了一口高濃度白酒后的那種灼燒感,在胸腔迅速蔓延擴散開來,使她不能自抑地從眼睛往外涌出淚水。莫斯奇永遠也不能明白她的痛苦和哭泣,荒涼的內(nèi)心長滿了黑色滲著絕望液體的長草,永遠也開不出鮮艷的花朵來。
喬莉很明白的一件事,她殘破的人生不能指望任何人來為她填補,對她來說,沒有人能填補的了,更何況,這并不公平。莫斯奇不能理解喬莉突然間的淚流滿面,不能理解她的黯然神傷,不能理解她的抑郁沉靜,然而,這都不能怪他。這都不能怪任何人。莫斯奇總是送給喬莉他以為最好的一切,這并沒有什么錯。莫斯奇是精心護養(yǎng)的珍貴盆栽,而喬莉一直認為自己是深林中一顆普通的種子,不小心落在他的花盆里。她很高興他能注意到她,很高興他能陪她一起守護。喬莉想起自己最后一起去看心理師,她說,我以后不會再來了,我覺得我已經(jīng)好了。頓了頓她又說,我要結(jié)婚了。喬莉至今還記得那個醫(yī)生充滿驚訝繼而又無奈和同情的眼神。那個時候,她正在和莫斯奇籌備婚禮,每天都很多的事情要做,她感到很快樂,那種快樂使她忽略了心中那些不曾間斷哭泣聲。也確確實實讓她以為,那些陰霾般的痛苦終會遠離。她害怕自己撐不了太久。她需要莫斯奇,像抓住人生的最后一根救命草,他會給她一個重頭來過的人生。
然而喬莉忘了,有些東西是刻在骨髓里,滲透血液中的,母親的離世,那個未見面的孩子,不過是扯掉了她心里最后的一點僥幸。她也曾在關(guān)上門,拉上窗簾的日子里在內(nèi)心大聲的哀嚎哭訴,可是她的靈魂終日游蕩在外,她的身體什么也聽不到,看不見,什么也沒有做。沒有人可以把黎明的光帶進黑暗的午夜,那些催散不掉的噩夢,立在懸崖邊上的絕望,無人會趕來拯救。
從前喬莉每次去看心理師的時候,都會坐在對面的人那里低聲的流淚,等她哭完后,醫(yī)生永遠在等她先開口。她看了多年的心理師,卻從來沒有真正的效果,一堆的藥物擺放在那里,看著就令人作嘔。
喬莉輕輕地下了床,走向醫(yī)院大樓的樓頂。除了攝像頭沒有人注意到她。玻璃窗外的燈火忽明忽暗,忽遠忽近。喬莉一遍遍在腦子里回放她年輕的生命,她深深地呼吸著,似乎是記清楚了每一個細節(jié),又似乎再為終于要放棄它們而感到惘然。
喬莉想起那個被小姨父丟出門外的冬夜;想起她忘了關(guān)爐火而燒破一口鍋后被母親狠揍了一頓;想起她因為餓而偷了別人家地里的番薯被抓到后,母親給了她一巴掌后又抱著她哭的撕心裂肺;想起和莫斯奇的相遇,想起他的害羞和自己對他哀傷和無助;想起那個心理師擔憂的看著她的眼神;想起那件鮮艷的紅色婚紗,超大超長的拖尾鑲滿了耀眼的水鉆,仿佛可以給她孤獨暗沉的人生帶些唯一的炫目光彩;想起她還為出世的孩子,其實她本來就不應該擁有他的;她又想起父親那句習慣性的話“你真的要這么做嗎?”。喬莉忽然笑了,她感到身體突然輕飄飄的起來。她想象著風從耳邊呼嘯過,穿過頭發(fā),穿過手指,穿過身體。爸爸,可以嗎?
陽光撕開光滑厚重的云彩,溫柔的光線鋪滿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