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青春有千般狗血的劇情,我也想不到會有一出由子茉演繹。
她和薛遠的故事,應該就是從那場感謝信風波開始。那晚,子茉無意中驚擾了薛遠與姚杉的第二次接吻,也走進了這位多情公子哥的視線。
"他給我寫信,問我有什么心事,說他愿意傾聽"子茉雙手交叉握著茶杯,眼神淡淡的,透著回憶中的不自覺與不情愿。"后來,我們就好了。"
"她是姚杉的男友。"我說。
"我當然知道。但是,萱,你會懂嗎?我拒絕不了那種優越感。"她抬頭看我,滿眼乞憐。
茶館里的音樂懷舊凄婉,似在提醒每個可憎的現實都有它曾動人的時分。
姚杉曾說,子茉是最可憐的人。她沒有自我,曲意逢迎,委屈求全,不過就是想活出別人想要的模樣。我也以為,她一貫的好孩子形象只是貧寒家境中一顆不甘之心對虛榮的爭取,無可厚非。作為好友,我和姚杉看慣了她的表演,對她嘲笑又憐愛。可我們都忽略了她的自卑。好比同行時,我們昂首闊步望向遠方,她卻畏懼前路,揉搓衣角看著自己的影子。
"我從來沒有想過傷害姚杉,但只有跟薛遠在一起,我才覺得跟你們是一樣的,你們有的,我也可以有。"子茉眼神中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倔強。"你就當我是變態好了。"她笑。
"變態到還要把戲做足,跟他生個孩子?你是不是演戲上癮了你?"我的感知,自與子茉重逢后終于在此刻蘇醒,變得怒不可遏,為了一直蒙在鼓里的姚杉,也為了自持懂她的自己,更怒其不爭,為這個突然出現的年輕母親。
子茉哭了,淚水沖了出來,讓她長時間以來的沉靜功虧一簣。我卻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應逼退了怒火,像從前一樣心生憐憫。我知道,此時唯一的安慰是傾聽。
五年之后,再一次面對邱子茉招牌式如同角色扮演一樣的表達,我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真實。與她錯過的往事,彷佛時間隧道射出的一道強光,黯淡了我所有關于她的印象。
薛遠在高考后去了國外,他在盛夏的驕陽下告別了姚杉,也在剩下的暗影處離開了子茉。姚杉借著沒考好的理由大大方方地哭成淚人,子茉說她沒有太多難過,像丟了一個不甚歡喜的玩具,又像從不堪與內疚中等來的解脫。
南方的初秋沒有蕭索,子茉將這段往事灑于故鄉乍起的北風中,準備帶著全新的自己迎向前方陌生的暖陽。
開學初成功當選為臨時班長的那天下午,子茉發現自己懷孕了。那個夜晚,寢室里的女孩們或許做著遇見白馬王子的夢,子茉卻開始了人生第一次失眠,她想起啟程離鄉的清晨,邁進大學的傍晚,想不通日月尚可輪轉,為何人生一頁卻如此難翻。輾轉中腦海里涌出一條又一條自以為是的妙計,他們共同指向著對一個生命的終結。
"去醫院不行,我沒錢,或者,可能會被要求家屬簽字。"子茉抬起頭。"做運動,吃藥,吃很多藥,可是他還在。"她用力握住茶杯,像要把它捏碎。
時至今日,子茉最后悔的不是年少時意料之外的這個生命,而是對他持續又不徹底地扼殺。因為吃藥,孩子出生后被發現有先天缺陷,腦子不太靈光。
最后的解決方式,是子茉因病休學一年,用她一向水平高超的演技,借助于個人通訊并未普及的年代,躲過一切可能的懷疑。
邱子茉是永遠站在舞臺上的人,習慣于在一簾布幕內外自動切換,幕前的她精致得體,準備著,又戒備著,面對觀眾無時無刻的評判。落幕后的孤獨,讓她任意丑陋,也堅強萬分。
在城郊一處廉價的出租房里,子茉習慣了與身體里的他相處,想他和她一樣卑微地萌生,在娘胎里就有跟她一樣的倔強,可能注定著要賴著她,見證她的一切恣意妄為,陪伴她度過最真實的歲月。
我沉默在她的陳述中,回憶那段時期她寫來的信,描述著大學生活多么美好,獎學金又拿了多少,室友們如何打扮,男生們也有追逐......要有多么入戲,才能獨自一人在至冷至黑的出租屋里如此迷離。
終于等到前所未有的疼痛,召喚來隔壁的鄰居。在子茉苦苦的哀求之下,她終于沒有被送往醫院。盡管子茉對于她所有的問題都牙關緊咬,這個純樸的婦人仍對眼前受苦的姑娘無法置之不理,對她和她的孩子照料有加。
慢慢來看孩子的人多了起來,子茉害怕他們怪異的眼光,心靈里只允許自己蜷縮的角落容不下這么多陌生人的猜疑。
到了必須要走的時刻,但不僅僅是離開這里。
孩子滿月后,一個即將黎明的暗夜,她把他放在了福利院門外,伴著他的酣睡和她的眼淚,各自迎向未知的新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