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jié)之前,我趕回了家。
每到端午時,外公都會去村子那頭的蘆葦,摘一大把葉子回來,提來一籃子蜜棗。外公讓我去把灶臺上的糯米洗洗干凈,于是每次在去之前,我都會偷吃蜜棗。
一顆,兩顆,三顆。
快去洗,別貪嘴了。等會兒就有粽子吃了。
再吃一個,我就去。
每次包粽子,外公都會囑咐我只需放八成糯米即可,然后說藏一顆最甜的棗,吃到就能長高。
很久沒跟外公一起包粽子,有一年沒回去。
今年端午回去,不再一樣,往后也不再一樣。
去山上的那一天,是端午節(jié),家家門口不是鞭炮聲,就是一地鞭炮的屑。
我們家也放了幾掛鞭炮,是邊上山邊放的,丟在腳下,直作響。
一路上,我和母親默不作聲。
我想起了,十幾年前,外公帶我去集市,默不作聲的模樣。
母親在我七歲時改嫁了別處,我們之間少了聯(lián)系,直到前幾天托朋友帶信,讓我回去一趟。
這時我才知道,外公去世的消息。
我怔了一會,喉嚨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緩過神來,我馬不停蹄地回去家,怎么也趕不上最后一面。坐在候車室,人們面無表情從我眼前掠過,像是一陣風,我看不清他們樣子。
我把頭埋在膝蓋里,人們從我背后走過,又停下。
而我是看得清外公的模樣,右手愛叼著一根煙,黝黑的左臉上有一道疤,他說是以前跟流氓干架時,留下的,以至于我很崇拜他。后來外公的左腳就不太好使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外公年輕的時候,村子里的人都覺得他是不學無術,跟流氓沒什么區(qū)別。后來,村子里接連發(fā)生盜竊,外公徒手制服了賊,左臉被刺了一刀,這才跟流氓有了本質區(qū)別。
人人走過他的面前,都會打招呼,然后遞來一支煙。外公接過來,抽了一根。
至于流氓是什么樣子,外公年輕時候是怎樣的人,這都無人知曉,因為比他歲數(shù)長的人,都死了。
所以,我呱呱墜地之后,外公在我眼里,就是像李小龍黃飛鴻一樣的人,雖不說會百般武藝,但壞人在他面前,就是踩在腳下的螞蟻。
可我從來都沒看過,他像這些人的一面,更多時候,他都是不會武功的。
他只會喊我名字,喚我回家吃飯。
阿琛,回家吃飯了。
阿琛,阿琛。
當然,讓村子里的人,改變對于外公看法的不止這些,還有那一場洪水。
那一年,我還沒出生,母親還是三四歲孩子,家里共有三個姊妹,母親她最小。外婆去世的早,所以三個姊妹都是外公一手拉扯大。
幾天的雨水,早就將河流漫了水位線,正咄咄逼人朝村子進發(fā)。然而釀成災難的,并不是那一條條,穿村子而過的溪流。山體撐不住暴雨,終于在一天夜里,侵入了村莊。
村干部連夜一家一戶敲門,讓大家趕緊撤離。
外公抱起一個,背上一個,就往外面走。這時,泥石流還未滲入進來,十二歲年長的舅舅就隨著外公,從家里走出來。
后來聽說,隔壁家的七十歲的張大媽,被困于家中,外公毅然決然再次回去。
而就是這么一回去,弄丟了當年還是十二歲的舅舅。
最后,洪水褪去,在一處院落里的枯樹枝旁,發(fā)現(xiàn)了他,身體泡得發(fā)爛。
村子里的人都替外公,可憐著。
外公后來跟我說,他這一輩子,就哭過這一回。
人人走過他的面前,都會打招呼,然后遞來一支煙。外公接過來,抽了一根,腳踩踩煙滅了,嘆一口氣,這時又會有人遞來一支煙,外公把它置于耳后,沒再抽了。
至此,我為外公哭過三回,一次是幼時于集市的路上,一次是十三歲離家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在他的骨灰前。
我是個不愛哭的人,所以我覺得,這一生為外公哭過三回,也就足以。
快要端午節(jié),城市里到處都張燈結彩,商店的門口賣起了粽子,LED燈無不是關乎端午的打折促銷。人們走著,提著大包小包,掏口袋折票子,欲將這座城市買空。
遠遠地,我就聞見,清香的粽葉味。我走上前,幾十個粽子躺在一鍋子中,一對情侶在我之前買了一個粽子,拆開粽葉,吃上一口,女生說,真好吃。
五十多歲的女人,對我吆喝著,要不要買幾個粽子。
有什么餡的。
肉餡,蜜棗餡,板栗餡,沒有餡的,這些都有。
給我來一個蜜棗的。
我好不容易扯開粽葉,咬了一口,好像味道不太對。
沒那么甜,糯米也不熟,干硬的。
于是,我想起了老家的粽子,想到了外公。
城市遇見節(jié)日的畫面,總能讓我浮現(xiàn)出小時候一樣的景。
每到新年,外公就會帶我去鎮(zhèn)上的集市。那時我最喜歡去集市,尤其是跟外公,會為我買許多七彩的煙火,逛集市的一路,我的嘴都是甜滋滋的,棉花糖肉包子通通都有。
這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最快活的事。
那里人擠人,婦人之間伸著脖子對著雞鴨魚肉,陣陣有詞,男人站在一堆高高的貨物前,圍著一個圈。遠遠的,就能聽到女人扯著嗓子,宏亮的聲,就能看到男人拿著一疊鈔票,說著到底賣不賣。
他們每個人都有天大的事,似乎集市里的事耽誤了一時半會,就會要了命。
當我站在城市霓虹下,很自然聯(lián)想到當初的景,一到節(jié)日,人們就如兇猛野獸,掏出錢,一言不合就要把這座城市買下,裝在口袋。
我問外公,他們在干什么,拉著外公就要去看。
外公說,他們在買年貨,走,外公帶你去買糖。
當我吃完糖,對外公說,我還要吃糖。
外公說,咱們不吃糖了,帶你去買煙火,回去放。
我拿著一小袋子的煙火,說,外公以后天天帶我來集市,好不好。
外公提著一大塊肉,騰出了一只手,摸著我的頭說,好。
隨后外公拿出一張鈔票,對我說,咱們只要這個,我就帶我孫子來集市。
外公的腿腳不好,所以每次都走得很慢,但卻很踏實。
我還記得,有次和外公趕集,我脫了他的手跑去糖鋪子,結果才走幾步,一個撲面就摔了跤,我趴在地上,疼得直哭,旁邊人望向我。
外公沒作聲,在一旁站著。我也想像他那樣酷,不作聲,然而摔得疼,隨后一個勁兒地哭。
旁人七嘴八舌,說是誰家的孩子,哭得這么可憐。
他沒有扶我,我哭得更厲害,差點哭岔氣。然而后面哭,并不是因為疼,更多是想,外公能夠伸出手抱起我。
結果我并沒有哭岔氣,哭累了,我就自己站起來了。
外公這才開了口,這下知道疼了。
我這才也真正地默不作聲了,因為不疼了也站起來了。
下次,看你還亂跑不亂跑。
帶你買糖,你就跟著后面。
那一刻,我恨不得山里的老虎,大灰狼把他丟走,才沒有這樣的外公。
隨后當他從口袋中拿出一顆糖給我,我就什么都忘了。我也沒再到處亂跑過。
當然,在我幼時生活中,感到疼痛的事,不止在集市路上摔跤。
有些疼,它是能夠撫平,伸出一顆糖就會笑。
還有些痛,它是伴隨你一生,找不出什么東西來,去撫平它。
正如,母親的離家,外公的離去。
往往我自認為,不會逝去的東西,總是能在不經(jīng)意,于你猝不及防一擊。
在我七歲那年的春節(jié),母親是回了家,同我跟外公一起過了節(jié)。
當時我正從外面泥地瘋回來,一身臟,我見了母親就沖她懷里直鉆。
母親的力氣很大,一手就把我拎了起來,兔崽子,快去洗洗。
這是我有記憶以來,母親第一次為我洗澡,她用毛巾搓我的胳肢窩,我就笑得停不下來,她用毛巾擦洗我的屁股,母親邊擦拭邊讓我抬高點。
于是,這澡是我洗得最慢一次,水漬到處都是。洗完之后,母親從黑色大皮包里,掏出一個我沒見過的玩意兒,讓我涂一些。
我湊上去,聞了聞,一股刺鼻的香味。
這下子,阿琛渾身就不臭了,就香了。
我問母親,這是什么東西。
母親說,這是寶寶香。雖然涂在身上,黏黏的,但當我伸出胳膊一聞,就覺得香,這種香味,就像外公帶我去集市,買回來的豬肉。
我沒想過,這是我們?nèi)齻€人過的,唯一的春節(jié)。我覺得母親就是個騙子,可長大后我也不覺得母親是什么騙子了。
吃完一桌的雞鴨魚肉后,母親帶我去后山放煙火,她摟著我,問我冷不冷。
我像幾天前見到母親一樣,直鉆到她的懷里。
我抬頭,看見煙火閃在夜空中,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漂亮。瞥過頭,我又看了一眼母親,是我白天沒見過的母親模樣。
母親一邊摟著我,一邊望著我。
我推開她的手,疑惑著,說,以后都會這樣嗎。
母親頓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這時,我抬起了頭,在我眼前,能夠看得清楚是夜空中的煙火,山下亮著光的家,以及摟著我的母親。
后來,母親就再也沒陪我過年,以后每到過年,我會依在外公懷里,問他母親怎么還沒回來。
外公從口袋中,掏出一顆糖,讓我吃,也說著,很快很快就回來了。
外公腿腳不好,沒像母親一樣,陪我上山放煙火,就在院子里放,升起的煙火還沒房子高。
我抬起了頭,又望了望天,卻怎么也看不見煙火,亮著光的家,和母親。屋檐和墻壁通通擋住了這些。
當我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立馬辭了手工的工作,一個念頭地回家。
走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在火車開動的路上,以及火車停穩(wěn)的時刻,我都在想,如果外公還在,這次回家,他一定會為我包上滿滿一桌粽子,餡仁是蜜棗的。我要吃很多。
一顆,兩顆,三顆。
分明我耳旁,還回蕩著外公的話——
別貪嘴了,等會吃粽子了。
吃到蜜棗,就能長高。
外公活在世上,最常說的話,人活這么久知足了。我有點生氣,你能長命百歲,什么知足不知足的。后來,我才知道他經(jīng)常一個人提著一壺酒,去外婆的墓前,外婆生前愛喝酒,自言自語說著話,外公會拿著抹布,對著一個地方擦很長世間,愣很久,屋子里總有一塊兒地方是特別干凈的。
這時,我才明白了他這話的意思,知足自己活了這么久。
所以,每次我回來都會跟外公喝酒,陪他說話。干脆后來,我喝一杯酒也不跟他說,長命百歲了,外公你活得知足常樂。
我并不知,他這一輩子活得知不知足,總之還是與外婆相見了。我想這一刻,他是知足的。
上車二十分鐘前,我回頭挑了一箱白酒。
外公喝不慣城里的酒,每次帶回去的酒他都搖頭,說不對味,說完就去窖里拎了一壺酒上來,說,你外婆她愛喝這酒。
瓶身覆著厚厚一層灰,得用很大力氣才能打開。
外公打開之后,得意洋洋地沖我說,你聞聞這味道,多好,你外婆愛這口。
那會兒,還有綠皮火車,哐當哐當響了好一陣子,它就開動了。在我印象里,外公從來沒有出過遠門,更沒坐到火車,一輩子窩在山不轉水轉的村子里,一待一輩子。
你說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走就走。
車窗外,雨水成了水簾,一幕緊接著一幕,像是一幕一幕電影,在回放,又在上演著。
經(jīng)過一路顛簸,我還是站在了家門口。
泥濘的路,幾個月前翻新了一回,成了水泥路,寬敞。
我站在了家門口,愣了很長一會兒。
我想起了十三歲離家的場景,外公站在門口一直送我上車,他說我長得跟舅舅一模一樣。
母親徐徐從房子里走了出來,見到我,低聲說。
阿琛,你回來了啊。
我嗯了一聲。
你別急,我去屋子里拿粽子給你吃。
阿琛,你吃啊。
我回來,特意給你包的。過幾天就是端午節(jié)。
我咬了一口,是板栗餡的。
母親問我,阿琛,好不好吃。
我默不作聲,點了點頭。
胃里一陣不舒服,吐了出來。
阿琛,媽媽包的粽子不好吃嗎。
不是,我回了她,拎著箱子就低著頭,往屋子里走,坐了一天車,身體不舒服。
到家,就可以休息了。
我抬起頭,看見外公的照片,終于我看清了外公的模樣,和母親的樣子。
沒忍住,還是哭了,胃一陣陣不適。
去山上的那一天,是端午節(jié),家家門口不是鞭炮聲,就是一地鞭炮的屑。
我們家也放了幾掛鞭炮,是邊上山邊放的,丟在腳下,直作響。
一路上,我和母親默不作聲。
我想起了,十幾年前,外公帶我去集市,默不作聲的模樣。
每次包粽子,外公都會囑咐我只需放八成糯米即可,然后說藏一顆最甜的棗,吃到就能長高。
這次,不一樣。
我再高也去不了,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