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話都到嘴邊了,見趙師爺踱著太師步出現在巷尾,“小老弟改日再聊,”他招呼小獄卒,“狗娃,咱爺倆趕緊把這死鬼埋了去。”說完偷摸朝趙師爺那邊指了指。
封居胥跟耗子見了貓一樣,趕緊掉頭朝縣衙小跑而去,拐出巷子時“咣當”跟一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眼角通紅,瞇著一雙醉眼上下打量他,腳像是一灘泥,踉踉蹌蹌圍著他轉。
“對不住,”封居胥急忙打躬作揖,“對不住,慌不擇路多有冒犯,對不住啊。”
那醉漢一把拽住他領口,像提溜一束燈草般把他拽了起來,“嗝”,那味兒如一壇子糖蒜泡在一盆臭襪子里悶了仨月直沖封居胥腦門,眼前的瓦房旋轉個不停。
趙師爺路過時,斜眼瞟了封居胥一眼,也不理這茬,踱著步子朝衙門走去。
醉漢手一松,封居胥摔了個屁墩兒,“小子,嗝,”醉漢半個身子糊在墻上,半張臉貼墻上,斜眼道,“那人跟你認識?”
見封居胥不說話,又見他一副唯唯諾諾的狼狽相,“慫樣子,怕他娘的作甚,”他解開沾滿酒漬的前襟,拂塵別在腰間將墜未墜,背上斜掛一把赤紅桃木劍,一雙破的露出大腳趾的草鞋搔著小腿癢處,褲腿沾滿了稀泥漿,“活的跟條狗一樣,活個什么勁兒啊。”
醉漢朝地上啐了口痰,引吭高歌,“對酒問人生幾何?被無情歲月消磨。煉成腹內丹,潑煞心頭火。葫蘆提醉中閑過。萬里云山入浩歌……嗝”,他猛甩腦袋,臉上的肉像漱口般抖動,“一任旁人笑我。”
唱完,他一路歪斜地撲在土墻上,兩手死死地支撐著墻壁,剛搖搖晃晃的離開這堵墻,可立即整個胸脯又撲在上面,原本就通紅的酒糟鼻差點在爬滿土虱的墻上碰扁,大半個身子眼瞅著要慢慢滑下去,但總算是穩住了身子。
封居胥從泥地上起身,拍拍沾滿泥漿的屁股蛋子,“在下正要趕去衙門點卯,錯了這個時辰,要被師爺罵的,”他繞過醉漢剛要跑,活見鬼般嚇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剛還在他背后的醉漢竟與他面貼著面。
他朝封居胥臉上啐了口唾沫,“孬種,為了掙兩個子兒給人當孫子,”說罷轉過身大搖大擺朝巷口走去。
他封居胥雖不是什么好漢,可這番侮辱讓他漲了幾分血氣,“你這傻鳥,我肏你娘的屄,”他抄起半頁磚頭就往醉漢后腦勺砸去。
醉漢轉身速度極快,猶如前身跟后身掉了個個兒,捻著胡須,拿眼角的余光瞥了眼封居胥。他與封居胥相隔七、八尺,伸手輕輕撣掉他手中的磚頭,封居胥萬分驚奇的看著那縮回去的手,一直目送醉漢消失在巷子盡頭。
驚魂甫定,他也顧不得這怪人,一陣風似的奔向衙門。
錯了點卯的時辰,果不其然被趙師爺罵了個狗血淋頭,他硬撐著頻頻認錯,心里委屈至極,挨完了一天,回家路上已是明月高懸,三三兩兩的星星忽閃忽滅,一如他因窘迫而忽上忽下的心。
路過賭場時,他像是禿鷲聞到腐尸的香味垂著涎,可腳邁進去又退了出來,下意識地伸手往兜里一掏……果然,身上連一個大子兒都沒有,這還賭個屁啊,他耷拉著頭弓腰曲背,活脫一只喪家犬。
“小子。”
好像有人在背后叫他。
他轉臉一瞧,是早上挑事的醉漢。
“怎么著,”封居胥手抱在胸前,“早上欺負我沒夠,晚上還要再踢我幾腳?你這人真夠小心眼的,不就是不小心撞了你嘛,至于嗎!”
醉漢搔搔頭,“因為你是條狗,人盡可欺啊,”說完他像個頑童似得開懷大笑,笑聲爽朗,回蕩四周。
“我是人是狗關你雞巴事,”封居胥心底蹭的一下竄起一股無名之火,“就你個爛醉如泥的渣滓也好意思嘲笑我!”
醉漢歘的一聲直戳在他面前,他嚇得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小子,”醉漢此時已無醉態,雖然右手依舊攥著那個看起來有些破舊的酒葫蘆,“我看你長得豐神俊朗,虎背蜂腰的,何苦屈居人下,整日仰人鼻息、視人臉色行事呢。”
“說得輕巧,”封居胥嘴角一抽,“錢難掙,屎難吃。到衙門學幕不就為了當師爺,以后多掙點錢,少吃點苦嘛。”
“學幕不如學仙,”醉漢摩挲著腰間的酒葫蘆,“一旦白日飛升,證得大道,功名富貴于你而言無非是一塊破爛抹布,人間一切蠅營狗茍跟你全無干系,逍遙于天地之間,徹底擺脫名韁利鎖的牽纏,你就一點都不動心?”
“動心怎樣,不動心又怎樣?”封居胥干裂的嘴唇微微顫抖,“我爛命一條,家徒四壁,爺爺年事已高,本想得個功名卻屢試不第,讀了幾年圣賢書混成這副鬼樣子,學個雞巴幕都整天被罵,還雞巴學仙了還,就算我想學,仙人在哪!在哪啊!”
他越說越委屈,一大老爺們兒竟嚶嚶的哭了起來,看樣子如果沒人管,他會這樣均勻而又有節奏的哭一晚上。
醉漢兩根食指勾纏相繞,左右兩手的中指、無名指與小指交疊壓平,桃木劍橫于其上,口中喃喃念著,“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且復歸去來,劍歌行路難。”
四周的屋宇街道并行人驢馬縮成一條條彩練被吸入桃木劍中,醉漢黑白相間的長發沖天而起,兩眼如琥珀瓔珞噴出灼人的火焰,封居胥張著驚呆的大嘴打著旋被吸入桃木劍中……
……
等他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條漁船里,搖搖晃晃站起身。船已觸岸,封居胥一躍跨到岸上,沿著小溪往里走去,路越走越平坦,竹屋茅舍一排連著一排,落英繽紛,鳥鳴啁喳,一道破曉的紫霞橫貫東方隘口,清新爽人夾雜著紫羅蘭氣味的風撲面而來,他驚詫地張開嘴,清涼深深涌入肺腑,他貪婪的讓這清晨的濃郁瓊漿滲進身上每一寸肌膚,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在血管里氤氳四散,勾得他嘴角堆笑,不覺脫口,“這是哪兒啊?”
“學仙的地方啊。”
封居胥警覺地四下張望,闃無人跡,“誰!”
醉漢現出身形,“你不是問我仙人在哪兒嗎?”酒葫蘆在他食指上打轉兒,“仙人就在你眼前。”
封居胥彎膝便拜,醉漢用腳抵住他小腿,“哎?你這是做什么?”
“給老神仙磕頭啊,”封居胥說著又要拜,一頭扎下去,跟一堆爛泥似的,醉漢使勁一提溜,再是一推,他趔趄后退靠到一棵桃樹上,桃樹猛地一彈把他拍到地上,啃了一嘴泥,桃樹變成桃木劍倏忽飛回醉漢背后,“存心邪僻,任爾燒香無點益。扶身正大,見吾不拜有何妨。”
封居胥來不及擦掉臉上的泥巴,趕忙問道:“您是何方神圣?道法竟如此廣大!”
“我么?”
醉漢捋了下袖子,從腰間取下了那柄拂塵,”我,便是赤松子了。”言罷用手輕輕一揮,一陣風涌來,封居胥身上的泥巴點子眨眼消失。
“敦煌三光匯聚,將此地種種罪惡照得一覽無余,我方才經過貴縣牢房,聽到那一老一少倆獄卒與你談話,見你不時流露惻隱之心,不比他二人麻木不仁,將人命視為草芥,孺子可教也。嗣后,我對你極盡挖苦打擊之能事,你竟能隱忍不發,直到我吐你臉上,你一文書小吏敢于抄家伙打我,有原則,有底線,知恥而后勇,孺子可教也。不過么……”
“老神仙,不過什么?”
“不過,”赤松子正色道,“學仙可沒那么容易。”
“再難我也想學,您教給我吧。”
“學仙之前,先得考驗你一番,”赤松子將拂塵一揮,天地變色,周圍竹籬茅舍像漩渦般飛旋,封居胥被卷入其中動彈不得,如一片樹葉般旋入無盡的深淵。
……
“秋寶,”爺爺輕輕喚著封居胥的乳名,“秋寶,該起床了,別趕不上衙門點卯。”
他從黑甜的夢中醒來,擦掉嘴角的哈喇子,看著爺爺跟狹小的屋子,他明白剛才那一切都是夢,麻溜的起床洗漱,從桌上拿走一窩頭先啃了一口,“爺爺,我先走了,就不在家吃了。”
爺爺背頂著門閂,一直見他消失在巷子盡頭才收回目光。
他特意從牢房外的巷子里走過,沒有碰到什么醉鬼神仙,他暗笑自己癡心妄想,叮呤咣啷什么東西從袖子里掉了出來。
一個指甲蓋大小的小物件,他撿起來仔細端詳,竟是一只酒葫蘆。
他揣到袖子里繼續往前走,等下,酒葫蘆!
他慌忙從袖子中掏出這小物件,這不就是赤松子的酒葫蘆嗎?怎么變這么小了!
“還想被罵啊,”酒葫蘆在他掌心蹦跶了一下,“快去點卯啊,整天睡懶覺,還嫌師爺不夠討厭你啊。”
“老神仙,”封居胥喜上眉梢,嘴巴咧到耳朵了都,“您在葫蘆里?”
“你管我在哪!”葫蘆左右搖晃,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兒,“你先顧好你自己吧。”
“哦,對,”他一拍腦門,點卯要緊,喜滋滋的朝衙門奔去。
趕上了點卯,在趙師爺的逼視下又開始了“緊張忙碌”的一天,翻開《皇朝律例》熟悉例則,他不知道朝廷從哪兒搞來那么多嚴酷的律法,簡直如軍法般殘酷,朝廷從來不告訴你真正的意圖是什么,卻手拿鞭子吆喝著抽你爬坡,抽得你皮開肉綻在地獄的懸崖邊瑟瑟發抖,這條陡坡上的羊腸小道將迤邐而行的窮人引向死亡的深淵,他們像一窩沒睜開眼睛的小耗子互相咬著尾巴連成一串,稀里糊涂爬進老貓的嘴里。
窮人一旦被法律逮住,那就被扔到戰俘營,囫圇個出來?想都不要想。
他自己也是個窮人啊,學幕當師爺,學成了,出師了,然后草菅人命,欺負新來的,學幕的?隨意解釋律例,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他偷瞄了眼趙師爺,公雞似的下頷如鈴鐺的舌頭,鈴鐺一搖,白的、黃的、絲綢、茶葉、雞鴨魚肉擠挨著沖到他那高屋廣廈里。
他突然覺得惡心,一半因為趙師爺,一半因為自己——他忍氣吞聲竟是為了能夠成為趙師爺這樣的人。
他偷偷從袖中掏出酒葫蘆摩挲著,不再想這個世道,想也白搭,這世道就是一個睡熟的人,一翻身就把自己跳蚤似的碾死。
他偷偷把頭垂下,估算好這個角度趙師爺看不到他干什么,“老神仙,您在嗎?”
葫蘆沒什么反應。
“您在嗎?”他把聲音稍微提高了一點,又探出腦袋看了下正在整理案卷的趙師爺,趙師爺像是腦門上也長了只眼睛,見他鬼鬼祟祟,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趕緊縮脖子“認真”翻閱《律例》,嗯?赤松子怎么不回個話呢?
他又連著喊了幾聲“老神仙”,皆是石沉大海,蕩不起一點波瀾。
他預感到再這樣下去,趙師爺不罵他一頓才怪,收起酒葫蘆,使出渾身解數裝出一副比縣太爺還忙的樣子,用力挨過這流膿的日子。
身體在“忙碌”,精神卻魂游天外。
學仙,學成了,這兇神惡煞的世道立馬冷皺成一團滾到自己腳下,溫順又乖巧,活像小貓戲耍的絨球。
“趙師爺,您跟我到院子里去,有話跟您講。”
不知是誰攪了他的白日夢,他厭惡的抬頭一看,是五爺。
趙師爺拿腔拿調應和了一句什么,先慢悠悠的喝了一杯茶,才跟恭立在旁的五爺踱到院子里。
五爺是那種自以為是、志得意滿的人,喜歡在小輩面前逞能,充老江湖,沽名釣譽的念頭在他腦子里從不間斷,那天要不是趙師爺在牢房巷子外突然出現,五爺早就把趙師爺的“寶物”給抖出來了,好顯得自己見多識廣。雖說五爺那種滿是嘲諷賣弄的調調讓他不舒服,可多知道一些官府的內幕總歸是好的,別哪天踩了雷都不知道。
他想起了那天見到的尸體,這是他遇見的第一個死人,在咯吱咯吱的獨輪車上,兩個獄卒在討論著如何榨取犯人身上的油水,他的臉,像是被黃蠟制成的某種不可言傳的陌生東西,在群蠅紛飛的嗡嗡聲中,那雙瞪大的滿是無辜的眼睛,再也看不見,腌臜不堪的一切都將被一抔黃土掩埋,可留給封居胥的,是一種默默的非常冷淡的威脅,他后來在戰爭中踩著無數尸體走過,可他的感覺幾乎沒有增加,他只是覺得自己站在屠夫的肉鋪前;但他從沒忘記那天見到的第一個死人,猶如世間所有人的第一次都忘不了一樣。
這個滿臉爬滿蛆蟲,渾身散發惡臭的死人就是死神,他用熄滅的眼睛看著封居胥,死亡的陰影鷹隼般盤旋在他的心頭……
“噌!”
酒葫蘆突然從他袖子里跳到桌子上,左右搖晃不止,好不容易立住,封居胥趕緊把酒葫蘆捧在掌心,“老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