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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久沒有收到過一封信了?
我說的不是信用卡對賬單,不是淘寶商家的感謝信,不是與客戶往來的公文、商函,而是來自你某位朋友的,手寫的信。
或許有人要笑了:在通訊如此發(fā)達的今天,再遙遠的朋友,都可以通過電話、短信、微信以及視頻,快速地取得聯系,乃至“見面”,何必花那個力氣去寫什么信,然后還要等上好幾天才送到對方手里?
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值得。
因為還有人值得你為其閉門謝客,拋擲半晌時光,靜靜地寫一封信;值得你為其暫別粗淺的口語,推開用慣的鍵盤鼠標,拿起可能已經生疏的紙和筆,字斟句酌,打磨一段別樣的文字;值得你為其避開一切現代通訊手段,選擇將思念延長,讓心田保持干涸,目送郵車帶著一紙絮語駛向遠方,再花幾天的時間等待,等待郵差送來遠方的問候:見字如面。
在節(jié)奏日趨加快的當今社會,能夠收到一封親筆寫就的信,是幸福的;而寫出這樣一封信,并且把它寄給特定的某個人,又何嘗不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所以,讓我把最開始的問題調整如下:
你多久沒有寫過一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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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語文課上,老師曾教過我們很多種應用文寫作方式,有書信、留言條、海報甚至還有電報。但事實證明,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這些應用文體中的絕大多數,已經沒有了用武之地。書信盡管沒有消失,也被邊緣化,處于若有若無之間。
忙碌的你,還記得書信的寫作格式嗎?
我記得書信的寫作格式,但已經記不清最后一封信具體寫于什么時候了。不過大約是在中學時期,可能是給同城筆友的回信,可能是給當時暗戀的少女的情書,也可能是當時應學校統(tǒng)一要求,寫給母親的一封信。
所謂筆友,其實并不熟悉,往來信件,難表真情,炫才逞能,更像是文字游戲;情書石沉大海,換來一場夢碎;而給母親的一封信,因為是在學校要求下寫的,只能算是完成作業(yè)。
如此算來,時至今日,我并沒有寫過一封像樣的信。每念及此,不免悵然。
我酷愛里爾克的名篇《秋日》,詩的第三節(jié)尤其令我心醉: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那詩意到醇厚的孤獨感自不必說,單單一句“寫長長的信”,就讓人好生歆羨。信是寫給誰的?長長的,都寫了哪些內容?這一切我不得而知,因為不知,更添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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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一封信可以寫得多美。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這段并不很長的文字相信很多人都有印象。因為這是中學語文教科書中選取的一篇古文,當時要求全文背誦,篇名是《與宋元思書》(現多作《與朱元思書》)。我敢打賭,一定有學生即便已熟讀成誦,可依然不會意識到,這是作者吳均寫給朋友的一封信。
確實,沒有俗套的寒暄,沒有縱橫的議論,沒有細密的敘事,甚至沒有只字言情,有的只是通篇奇山異水,天下獨絕——誰能相信這竟是一封信?我已無法想象宋元思拆看這封信時的神情,只是好奇,當年那位信使曉行夜宿,風塵趕路時,可曾意識到,他干癟的行囊中裹挾的乃是上百里富陽山水?
古人對山川的熱愛由來已久,對人情的珍視則源自性靈,兩者在他們往來的書信中完美融合,化身為一頁頁瑰麗的篇章。翻開《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等古文選集,優(yōu)秀的書信層出疊見。較之其他文體,這些信感情真摯,運筆自然,不施斤斧,而佳句迭出,千載之下,仍足以動人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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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信在古代中國具有特殊意義,在西方同樣也是重要的文化載體。西人更發(fā)明了“書信體小說”這一特殊的敘事方式,以書信往來的形式推進故事,視角切近,如人親見,文辭秀美,如水潺湲。其中杰作,如《少年維特之煩惱》、《新愛洛綺絲》,更是轟動當時,垂范至今。
可惜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不但書信已少有人作,就連當年曾引得無數人如醉如狂的文學經典,在新生代讀者面前也難獲青眼。
我們不能為此責怪任何人——這就是時代啊!在科技發(fā)展,經濟繁榮,為生活帶來巨大便利的同時,日益加快的生活節(jié)奏繃緊了我們的神經,讓我們無暇顧及生活的美好,繁榮的物質文化逐漸麻痹了我們的感官,讓我們無法觸及靈魂深處的孤獨。
從這個角度來看,書信在現代并不是可有可無的。它能幫助我們放慢生活的節(jié)奏,審視真實的內心,尋回遺失的美好。
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曾以其平緩舒雅的文字帶給我無比的感動。尤其是主人公渡邊與其他幾位女主人公(主要是直子)的來往通信,有效地放慢了故事的節(jié)奏,讓讀者自在地徜徉其間,感受曼妙的青春愛情。這些信本身也很精彩,將日常所見,平素所歷,生活所感,娓娓道來,婉轉如詩,情真意切,恰如其分地道出了青春的體悟。
《挪威的森林》出版至今,讀者數量怕已破億,但我想不是所有人都會注意到那些通信吧,心急的讀者甚至可能會直接跳過書信,囫圇吞棗地讀完這迷人的故事。我多想告訴他們:錯過這些書信,也就錯過了《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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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最后,渡邊送別玲子時,玲子對他說:“我喜歡你的信。給直子一把火燒光了,可惜那么好的信。”
渡邊答:“信終歸不過是信,即使燒了,該留在心里的自然留下;就算保存在那里,留不下來的照樣留不下。”
渡邊和直子、玲子的故事就這樣結束了,而他與綠子的故事還將繼續(xù)。未來還會發(fā)生什么?他們會走到一起嗎?他們會分離嗎?他們會互相寫信嗎?我們不得而知,我們最后看到的只有渡邊在哪也不是的場所中央,不斷地呼喚著綠子。
而文字之外的你又在哪里?在呼喚著誰?
你會給誰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