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
一
這天,她喝了人生中的第一杯酒,醉得一塌糊涂。至于究竟那天發生了什么,卻成了她醒來之后的羞愧難當。
畢業之后,經家人介紹,她來到縣城里的法院上班,成為了一名書記員。她喜歡這份工作,可以看到人間邪惡之事發生的整段過程,每一次的整理記錄,都足以令她恨不起那些罪犯。她一次一次地跑監獄,跟犯人面對面,看見他們受到囚禁,知曉那些個人犯罪時的沖動和迫不得已。她開始一點一點信命了。有時候上帝就那么一揮手,那些人的眼睛就被蒙住了,一個不留意成了故意傷人,成了囚徒。誰都怪不得,生死的一瞬間注定了有人痛苦,有人備受一生的罪責。然而,這天的她醉了,她知道自己此時正和那些被關的犯人一樣,她也錯得離譜。于是,她撥通了那人的電話。
離開那個崗位已經有兩個春秋了,可是她自己心里相當明白,她快樂不起來。那個人是自己工作后認識的第一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雖然那人已經過了而立之年,跟自己有了八歲的差距,可是她還是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并成了破壞別人家的第三者。她從來都極度討厭不正派的人,可是自己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她掙扎,她難受,她知道“無欲則剛”的道理,可是她還是如那些罪犯一樣,犯了自己不可饒恕的錯誤。然而,她和那人在一起時,她是發自內心地快樂,就像電影里鏡頭聚焦在一個正在抽大煙的人身上,煙云繚繞,飄飄欲仙的感覺讓人心醉,令人沉淪。她什么也顧不得了,那個時刻上帝之手正緊緊地捂住她的眼睛,她享受著命里給予的一切。
二十二歲的她剛從大學畢業,找不到自己,唯一的愛好就是一個人躲在家里看點小說,不擅長交朋友的自己于是養成了寫日記的習慣。她開始買著各種有意思的本子,這個本子上記自己每天早餐的樣式,另一本又記起了自己跑步時的體會。她甚至喜歡上了收集各種自己寫空了的筆芯,把它們一根一根地再重新放進筆筒里,她開心極了。畢竟那一根根的筆芯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她把它們當作聆聽自己的好伙伴。直到她來到法院,遇到那么個人,她似乎知曉了世間更多的事兒。
那人剛好過完自己的三十歲生日,便和她相遇了。那天她的辦公桌上剛巧擺著李娟的書,他就隨意問了一句,怎么會讀她的文字呢?她告訴他,每當自己跟著律師從監獄回來之后,總會隨手拿來翻一翻,任何一篇文字都讓自己能夠暫時擺脫工作上的困境,任何想不通的一個犯人故事,都會被李娟純凈的文字給洗滌干凈。于是,那人就打趣道:看來李娟對于你而言,有圣經的作用啊!她便開心地回了一句:確實呢,領導您不說,我還真不知道娟兒的文字對我有這么大的作用啊。那人沖她微微一笑,走出了辦公室。她每天的工作并不多,法院有案子了,她就忙,就一直跑,一下到公安局拿材料,一下去監獄審犯人,一下上法庭做記錄。就這樣平靜地干著,不打擾別人,腳踏實地地干好自己的事情,領導們都還喜歡自己。可是,偶爾也會有小插曲,讓她難過不已。某天傍晚,院里的一個女領導拿來一沓文件讓自己整理,說是總共打印十份出來,眼見著就快下班了,她也沒法推脫,便就去打印處了,十份文件不到五分鐘就被自己打印,裝訂好了。當她把文件全部拿到女領導辦公桌上時,女領導卻以訂書針不整齊的理由讓自己重新裝訂,打印,還丟了一句話:你個這么大的人了,這點事兒都做不好,還能干什么。走出辦公室,她竟然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剛好,她的父親打電話通知自己說是晚上安排了一場飯局,會把院里的直系領導們都請著,要自己下班就趕去。那一刻,她什么也沒告訴父親,只是“吱”了一聲,便有跑去打印處干事了。而那人也正好下班,路過打印處,看見她自己一個人在打印東西,就走進來說了句:年輕人多干點事兒是好事兒。她也很自然地跟那人說了句:下班啦,領導再見。最后她格外小心地把文件裝訂好,放在女領導的辦公桌上,收拾好東西,就來到了父親說的酒店。壓根沒想到的是,父親也請了剛剛訓斥自己的女領導。在飯桌上,那位女領導的模樣大變,她完全敞開笑臉,拿起酒杯首先敬了自己一杯酒,還解釋道:哎呦,剛剛在辦公室那么說你,你也別放心上,以后有什么難處直接來找我。她疑惑了,難不成女人變臉真如翻書一樣?她在想:是不是女領導之前不知道自己的家庭背景,才那樣使喚自己,批評自己的?哼,父親這頓飯請得真及時。飯后,她把自己這天的遭遇告訴了母親,母親安慰她說:傻丫頭,是你自己太過低調,如果你一進單位就稍微跟別人說一些家庭情況,或許那段訓斥你的話就可能避免的,你爸這樣一請客,就等于替你宣傳了一通,以后你在院里干事肯定順利多啦!她笑笑,二話沒說,走進自己的屋里寫下了那天的經歷和感受。她不像父親會喝酒會辦事,她就是一個人悶悶地過了二十多年,經營著自己的小世界,直到她現在工作了,她才收獲了一點。父親那個世界很強大,可以幫助自己解氣。她再想到女領導那副嘴臉時,不禁一股涼颼颼的冷風拂過臉龐。想著想著,她靜靜地睡著了。那天,她夢見了李娟的世界,那個純白的世界里,有一只小白兔留下了一連串腳印。小白兔可能就是出來找吃的,凌亂的腳印讓她體會到兔子饑餓和害怕。
二
依舊是一年一度的國慶假期,外面世界似乎永遠都熱鬧著,可她呢?她總在被逼著參加各種喜事兒,賴于曾經的各種情誼,她幾乎是脫離于整個革命隊伍之外的幸存者,是婚姻的幸存者,家庭的幸存者,她甚至意識到如此之想,只會讓自己更加速毀滅。然而,她自己亦是無能為力的。她想過在現實世界里適合自己的一切,可終究腦海里有些東西在說服著她。于是,她也釋然了。這些年,她開始看起了佛家經典,也一點一點明白了人生本就是吃苦悟道的一段過程。這段過程里至于會發生點什么,無需多想,只要自己樂觀滿足即好。
辦公室里幾個和父親年齡相仿的同事,在她眼中都有一派普度眾生的樣子,此刻她就是那個小沙彌,跟著師傅們學習誦經,講道,化緣呢!像那個在《大圣歸來》里的江流兒,她會疑問,會憧憬,直到遇見真正的大圣,她才明白了:只有自己足夠勇敢堅韌,總有一天能駕馭那條真龍。然而,作為悟道者,真正的困難又是什么呢?是那次參加高中好友的婚禮時,朋友們打趣時的說詞嗎?是說自己就是有精神潔癖,總在找靈魂伴侶的莫名奇妙嗎?還是像母親的以為,總拘泥于他人的外在呢?在面對諸多問題,她總是沉默不語,一笑置之。畢竟,外界關心的聲音總在給自己敲響一架鐘,可是他人的好意與提醒若成為自己的負擔,那她也只能脫離隊伍了。在通向家庭婚姻的長征路上,她會竭盡全力奔赴,同時也不會成為一個逃兵,只是更重要的確實是那份認真生活的熱忱。她深知,自己過得明白才不至于被亂七八糟的聲響所驚擾。
她熱愛一種靜謐。每天早間五點的模樣醒來,第一時間把自己關進漆黑的洗手間里,這時候的她腦子仍然迷迷糊糊的,她習慣于把雙腳微架在馬桶旁的小四角凳子上,然后雙手彎曲趴在雙腿上,再雙眼緊閉,于是一天的回籠覺又在另一處狹小空間里進行著。那種感覺尤為美好。生命最后的模樣無論怎樣,可每天例行的吃喝拉撒亦是人生里最快樂的修行。她時不時的還會將那些種種賦予一種儀式感,那一次在馬桶上的修行只要順利了,似乎那一天就不會有多糟糕。如此想來,她把每天的開始想象得至關重要。或許她認為的美好生活即是如此,簡單之中無打擾,平淡里面自然順暢。偶爾她也會想著儀式之中的小情調,在洗手間里放一段音頻,在黑乎乎的密閉的空間里,那時放的普通聲音似乎有了一種催眠或釋放的魔力,讓人充滿著愉悅。天亮得早時,她也會拿著一本舊書鉆進洗手間里,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腦海里總會有各種情緒涌出來,在酣暢淋漓地排泄中,她又能體會到閱讀的快感,真是其樂無窮。然后,她便就會繼續躺會床上,養精蓄銳,等待一天的最后到來。同時,她也會變一變。有些時日,她養成了一種刷馬桶的習慣。早間的儀式結束之后,她拿起拐落處深受冷落的大刷子,左手拿到蓮蓬頭,打開水龍頭,一邊沖淋,一邊刷馬桶,此刻眼前的馬桶又像是自己的小寵物似的,在有節奏地忽快忽慢地吟唱著。她也會有奇怪的想法,洗手間里的馬桶和蓮蓬頭的長久陪伴,卻成了對自己最殘酷的諷刺。縱使那每天最尋常的生活里,她仍然是擺脫不了心的某種束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