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高燒不退的詠楠,奶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突然,她腦海里浮現出一個身影。對!找他肯定有辦法。
奶奶年輕時可是個大美女,美到什么程度呢?上街回頭率高不說,買個青菜吧,一斤的錢能買一斤半的量。買個豬肉吧,買肥肉送瘦肉,買豬心送豬肝,可惜當時豬都像寶貝一樣稀罕,逢年過年才有人舍得殺并拿出來賣。
那時都吃大鍋飯,到了年紀無論男女都要下田干活掙工分,別的姑娘累死累活、曬得像包青天一樣,奶奶卻優哉游哉地在樹下乘涼等開飯,因為她的活總有人幫她干。當然,別人也不是白給她干的,偶爾偷偷摸摸抓下小手啦,假裝沒注意碰到胳膊啦,膽子大的就襲胸摸屁股啦。奶奶總是笑吟吟的罵聲“小狗”,也不怎么生氣。潮汕話發音“小”是指瘋、神經病、不正常的意思。“小狗”就是“瘋狗的意思,專用于罵人不正常、不正經”。
小鎮的男青年們都比較務實,追求姑娘都是送實物或幫干活的。按理說,奶奶應該從幫她干農活的小伙子中挑選一個稱心如意的,但奶奶偏偏不,她早已心有所屬。她中意的那個人長得不高也不帥,還有老婆孩子了。但她偏偏就喜歡,因為他是個格外特別的人。
他就是小鎮上唯一的中醫蘇老,奶奶說喜歡他,其實是喜歡他店鋪里的草藥味。那味道時而濃郁,時而清香,像是一種味,但聳著鼻子多嗅幾遍,又好像有其他味。這種抓摸不透、若有若無的感覺最讓人著迷了。雖然喜歡,但奶奶從來不敢去招惹他。在奶奶心目中,他是那樣的神圣而不可侵犯。
可沒想到,他竟然主動來勾搭奶奶了。那個夏天特別漫長,太陽毒辣辣地像要把它所有的熱量一口氣都散發掉。這可苦了要下田干活的人。這不,有人就扛不住暈倒在農田里了。怕出人命,大家火急火燎地請來了蘇老。
蘇老差人把暈倒者抬到樹蔭下,解開他的襯衫,折了芭蕉葉幫他扇風,拿風油精湊到他鼻孔旁。過一會兒,那人微微睜開了眼。蘇老把他扶起來喂水喝,還掏出顆藥丸給他吃。見那人醒了,圍觀的人紛紛回田里干活,只有一個人沒走。
那人就是奶奶,要知道這片陰涼地平時可都是她一個人霸占的。今天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她很不開心。但看到蘇老在場又不好發作。剛巧蘇老也看到她,這一看硬生生把奶奶看紅了臉。蘇老臨走時拍了拍奶奶的頭,說:“妹子長得真俊呀!”這一拍不得了,奶奶認定蘇老喜歡上自己了。蘇老前腳剛走,奶奶后腳就跟上去。
走呀走呀,走到戲臺的大榕樹旁,蘇老停下來了。
這戲臺古時候是劊子手砍人頭的刑場,怕怨氣太重,繞著戲臺修了三座廟,分別是城隍廟、關帝廟和觀音廟。后來,殺犯人流行用槍斃,這刑場就排不上用途了,被改裝成了戲臺。但三座廟被保留了下來。戲臺每逢春節、清明、中元、中秋及城隍神、關公、觀音生辰都要請人來唱大戲,表演形式以潮劇、潮樂演奏或木偶戲為主。年紀大的喜歡看潮劇,年紀小的喜歡看木偶戲,不老不小又適齡的男女青年啥都愛看,看戲只是個借口,趁著黑燈瞎火偷偷牽下手、接個吻才是正道。
與唱戲相隨的,便是大規模的祭祀儀式,其中要數中元節最盛。傳說中元節是鬼魂到人間旅游的旺季,如果當天陽光燦爛還好,鬼魂會稍微收斂下,但如果遇上陰雨天,鬼魂便肆無忌憚了。比如把頭掛在腰帶上呀、挖自己的眼珠放到嘴巴里砸吧砸吧吃呀、把胳膊拆出來當拐杖用呀、把肚皮打開放任里面的大腸小腸往外淌呀,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它們做不到。
當然,這些都是傳說,但凡拍著胸脯保證說自己真的見到鬼的都是瞎掰,奶奶就是最典型的代表,明明心里怕得要死,卻非要把自己說成是鬼的老朋友,恨不得天天睡一起。
戲臺旁的那棵榕樹說是有200多歲,都修煉成精了。曾經有好事之徒閑著蛋疼,偏說這榕樹擋道,拿著斧頭要去砍它。結果一斧下去,鮮紅色的液體噴得他渾身都是,嚇得他連滾帶爬逃走了。至于這人姓甚名誰,沒人說得清楚,推來推去都只能冠上張三李四之類的名字。
在小鎮,這故事家喻戶曉,當然瞎掰的可能性比較大,但小孩子聽后往往被嚇得一愣一愣的,路過這榕樹都跑得飛快,沒人敢爬樹、折斷枝葉或往樹干上刻字。
蘇老轉過來問奶奶:“雅姿娘,你跟著我干啥子?”
此處應該有翻譯,潮汕話的“雅”有“美麗漂亮”的意思,“姿娘”就是“姑娘”的意思,大部分語境下,特指還沒結婚的女孩子。
奶奶回答說:“你喜歡我,我知道!”
蘇老一臉懵逼又哭笑不得:“沒有的事,你不要胡說。”
奶奶說:“你別嘴硬,你的眼睛告訴我了。”
蘇老噗嗤笑出聲:“我冤枉呀,真沒有。”
奶奶說:“好。你不承認。我會讓你后悔的!”
蘇老都不想說話了。
奶奶見蘇老沒答話,繼續說:“那你告訴我,你討厭誰?我就偏偏嫁給誰!”
蘇老蹦出三個字:“林澗源。”
奶奶掉頭就走。
這“林澗源”又是何許人呢?便是剛剛中暑的那個小伙子。其實蘇老跟他也是剛剛才認識的,這名字還是從圍觀的人群嘴中聽來的。誰叫他不挑好日子暈呢?本來蘇老正打包行李要去縣城接老婆回家的,票都買好了。偏偏他就暈了,不想來救人吧,又怕攪臭自己的名聲,在小鎮混不下去。只能干心疼那幾毛車票錢了。
奶奶回到樹蔭下,沖著正在農作的人大喊:“林澗源,我要嫁給你!”這可把林澗源樂完了,他舉起鋤頭敲自己的腦袋,痛得發昏,還真不是在做夢。要說這林澗源吧,對奶奶可是仰慕已久,可一直有賊心沒賊膽。再加上家里窮得發慌,也沒啥拿得出手的禮物好送。
可偏偏林澗源和奶奶家是世交,雙方父母覺得知根知底就同意了。都是窮人,也不講究什么禮數。林澗源把家里唯一一口豬牽到丈母娘家,就算禮成了。可當大家要幫奶奶鋪紅頭蓋,送她去林家時,她卻不干了。畢竟她只是一時興起,真要叫她嫁給傻里傻氣的林澗源,她真不愿意。可箭到弦上不得不發,到這時也由不得她了。
要說林澗源平時慫樣十足,可該出手就出手,從家里帶了個大麻袋把奶奶一套,抬走了。怕奶奶再鬧事,連拜堂儀式都省了,直接洞房。事后,爺爺心里過意不去,買了兩只雞換來一匹碎花布給奶奶做衣裳。也為了多賺錢給奶奶過上好日子,爺爺拜了師去學哭喪。
整整一周,奶奶才又重新回歸大眾視野。什么叫從天堂到地獄,奶奶算是嘗到了。沒人再幫自己干農活了,太陽再曬,也要跟著下田;買菜買肉也沒便宜貪了,反而常常被缺斤短兩,好像他們要把之前虧的統統補回來似的。連平時圍著自己轉、跟自己嘻嘻哈哈的好姐妹們也紛紛冷眼相看,嘴角時不時浮現出絲絲嘲諷。
而這一切都源自于那個該死的中醫。奶奶足足恨了他一輩子。為此,但凡家里有誰感冒發燒之類的,統統用土辦法解決,或者求神拜佛。但這次,為了親孫子,她決定豁出去了。
雖然都住在鎮子上,但奶奶有意躲著蘇老。真是“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這幾十年來,還真的一次都沒碰上。唯一一次險些遇上,就是一家人趕集買年貨時,媳婦突然發瘋暴打那個不認識的女人。那次,蘇老就在圍觀人群中。
奶奶從祖廳的木桌上,把祭拜用的四個桔子帶上,深一步淺一步走向蘇老的店鋪,百感交織。出乎意料的是,蘇老貌似完全不認識自己,聽說有小孩子病了,收了桔子和診費,帶著草藥箱就跟奶奶回家了。
詠楠的身體像熊熊大火般燃燒著。蘇老吩咐奶奶趕緊拿米酒幫他擦拭,喂他吃了顆藥丸、喝了半碗水。又配了四包草藥讓奶奶拿去煎熬,倒兩碗水和草藥進煲里,等水燒得剩下五分之四碗時,便能服用了。
喝了藥,詠楠沉沉睡著了。蘇老又摸了摸他的額頭和手心,說沒大礙便走了。可奶奶心里不甘心呀。她試探性地問:“你還記得林澗源嗎?”蘇老一臉疑惑,歪著頭,似乎很吃力地在腦海里捕捉這個人的信息,最后,他慢慢地搖了搖頭,問:“是我們鎮上的嗎?還是外鄉的?”
這句話,像一聲驚雷把奶奶劈成木雞,她驚恐又憤怒地盯著蘇老,恨得牙齒咯咯在響。蘇老見派頭不對,趕緊溜了。剛出大門,就聽到背后一聲驚呼:“慘!”
恨了一輩子,躲了一輩子,對方竟然可以無知無覺。而自己卻因為對方一句玩笑話,而搭上終身幸福。可笑之極!
可奶奶畢竟不是當年那個荷爾蒙爆棚、容易沖動又任性的小姑娘了,她得振作起來才能照顧好詠楠。可命運就是愛跟她開玩笑,這次她又壓錯寶了,能讓她重回人生巔峰的竟然是半瞎的大孫子詠明……
(第四章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