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綺羅第二次見韓芳際,中間只隔了一日。
桃花卻已經謝了大半。此花甚艷,奈何花期太短,像是女子的容顏,男子的愛慕。
但見那俊朗書生正倚馬樓下,含情脈脈,歌聲朗朗。
樓上眾女紅袖掩面,私聲切切,言笑晏晏。
正是才子佳人的稀罕光景。
樓外行人皆駐足觀望,指指點點,恁地圍成了一個圈,平白阻擋了謝家十八小姐的馬車去路。
謝綺羅放下車簾,不由一聲冷笑。
原來才子卻是呆子,佳人卻是婊子。
車架被擋在花街柳巷的尷尬讓她很是惱火,秀目一瞇,便是計上心來。
車夫接了這出手闊綽的陌生小姐的銀子,雖是不知其由,不得其解,倒也如實照辦。
韓芳際轉身看向那面相老實的車夫,雖是疑惑,卻也面帶微笑。
這車夫張口便哀戚道:“老爺,夫人咯血咯得厲害,怕是捱不住了,叫我來向您討點銀錢,請個大夫……”
話音未落,周圍已是一片嘩然。
樓上眾女聽聞響動,不由收回欲要下拋的手帕,轉身便走了。
她們雖是早已拋卻廉恥之心的妓子,卻也為這等薄情負心之人感到害臊與不恥。
韓芳際卻也不惱這車夫的誣賴,不顧周圍好事者的議論,呆然后很快就反應過來。
“哪里要去請勞什子的大夫?”韓芳際突然朗聲一笑,“你這刁奴,不知道老爺我別的不行,卻擅醫術。夫人定是吃味了,隨便尋了個由頭罷——”
周圍的男人們皆是會心一笑。
“哈哈,這位公子,”有人高聲道,“您家那口子怕是頭母老虎吧,哪里及得這春芳樓里的姑娘溫柔小意……”
“內人善妒,讓各位見笑了。”韓芳際大言不慚道,“我家夫人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是……”
“哎喲喲,公子這可是艷福不淺,羨煞我等啊……”
“嘿嘿嘿,公子還不回去醫一醫你家那饑渴娘們哪……”
謝綺羅聽到那邊時不時傳來的哄堂大笑,齷齪言論,銀牙一咬,摔了簾子。
那看似老實的車夫自知有辱使命,心念一轉,尋思那馬車不如手里一錠銀子金貴,找了個機會,便偷偷摸摸溜走了。
韓芳際功夫一般般,只會挽幾個劍花做個架子,然他望聞問切做多了,眼力倒是很好,抬眼望到遠處巷口轉角一輛孤零零的馬車,心下登時有了計較。當下便和眾人揮手,露出了個心照不宣的笑容,牽著馬就往巷口走了。
眾人見好戲看罷,也便作鳥獸狀散了。
謝綺羅哪里是忍得下這口惡氣的人,一邊暗罵自己腦子病了,眼睛瞎了,使了個昏招,一邊又暗想那車夫遲遲不返,心里既惱且恨,既躁且慌,十八年來心情頭一次這么復雜過。一時之間,竟是沒有注意到車架前有人靠近。
“這位夫人,”韓芳際裝模作樣地在馬車前作了個揖,神情卻是揶揄,“若是玉體欠安,心中空虛,則需及時就醫啊。而在下不才,正好……”
“你才腦子有病呢!”簾后那廂竟是脫口而出,回應迅速。
車架里外一時沉默。
只有兩匹馬各自打了個響鼻,好奇地打量著對方。
謝綺羅抑制住以頭撞壁的欲望,心想不管外面那登徒子等會還要說什么臭不要臉的話,她都不要出去。她已經沒臉可丟了。
韓芳際則沒注意對方的尷尬,倒是吃了一驚,驚艷的驚。聽這嬌叱聲如黃鶯啼谷,玉珠落盤,這位“夫人”怕是個正值芳華的美人啊——他原以為是什么報奪妻之恨戴帽之仇的糙男人。已到嘴邊的膈應話順勢咽了下去,轉而文縐縐地道了個歉,順便獻上一長串溢美之詞。
雖是些陳辭濫章,但被韓芳際清朗溫和的聲音念出來,即使是敷衍也尤帶三分情,何況他還念的那么宛轉悠揚,情意綿綿,連那些春芳樓上的女人們聽了都要臉紅耳熱的。
連謝綺羅也不例外。女孩子聽到夸自己漂亮的話總是會有些高興的,尤其是來自韓芳際這樣的人的夸贊。謝綺羅也是個女孩子,還是個情竇初開的十八歲的女孩子,遂裝模作樣地咳嗽幾聲,裝作方才什么也沒發生一樣,矜持道:“賠罪倒也不必。只是我那車夫不知跑哪里去了……”
卻是有恃無恐、毫不心虛地打起了讓這男人為她駕車的主意。她看這人雖行事孟浪,然眼神清正,周身氣派也是不凡,身后那匹駿馬看著也是神品,料得沒做過這種下人活計。謝家十八小姐可是杭州城出了名的不肯吃虧的主。她被人口頭上占了便宜,現在雖已氣消,那也是要折辱回來的。
韓芳際心中卻裝著別的事,開口便回絕道:“護送小姐自是樁美事,只是眼下要去那謝家赴約,恐怕……”
“你要去謝家?”馬車里傳出一聲毫不留情的嗤笑,“這真是奇怪了,我怎么不曾聽說家里最近要來什么客人?不過你要是真想去,本小姐自是可以請你去的——”
“不過嘛,你得走馬車夫通行的偏門了。”
韓芳際沒有想到自己運氣這么好,扯虎皮作幌子卻遇上了正主;更沒有想到,這般沒臉沒皮,如市井無賴的潑辣姑娘,竟是出身江南望族的大家閨秀。
他唯一想到的卻是那天的少女,漫步湖堤,手提花鋤,桃花灼灼,白眼……他打了個激靈,不知怎的,腦海中的桃花美人竟和馬車里的謝小姐重合在了一起。
眾所周知,杭州謝家的女兒只有一人會自稱小姐,只有一人還待字閨中,那便是及笈三年,無人問津的十八小姐謝綺羅。
傳聞謝綺羅是杭州城第一美人。既是第一美人,又豈會無人問津呢?
韓芳際蔫了吧唧地坐在馬車前,認命地把著韁繩,生平頭一次沒有和女人對話的心思。反倒是那車中小姐,正沒完沒了的,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
“喂,你剛才在那春芳樓下唱的什么歌呀?”
“十八摸……”
“咦,十八摸明明是這樣唱的,”謝綺羅張嘴便來,“……伸手摸姐面邊絲,烏云飛了半天邊……”
“不是那個十八摸,”韓芳際有氣無力道,“是我韓式十八摸,唱的是切診……”
“你還真會醫術啊?那你會接生么?”
“接生那是產婆的事,我就算會也不能干這個……”
“那你說為什么一定要女人生孩子呀,男人不能生么?”
“……”
就算這聲音再好聽,這謝綺羅也一定是個丑八怪吧,一定是吧。他暗中恨恨地想道。
傳聞不可信哪。
天色漸晚,馬車走走停停,在謝綺羅七繞八拐的指揮下,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韓芳際平生第一次覺得女人可怕——自己祖墳在哪都快要被那女人問出來了。聽她終于大喊一聲停,他只覺松了一口氣,當下翻身下車,抬眼望去。
但見——
粉墻黛瓦,樓閣掩映,于江南園林特有的別致精巧中透出幾分大氣莊重來。
這謝府光是大門便有三處,其中正門上題“錦繡世家”四字,筆力千鈞,氣勢卓然,竟是前朝太祖御筆。
果然是錦繡世家,韓芳際咂摸著這幾個字,神色莫名。
然而最引韓芳際注意的卻是不遠處一小片湖光。碧柳垂岸,波光粼粼。
謝家何等豪氣,竟將半片湖圈了起來,做了后花園。
還種滿了桃樹。
韓芳際之所以知道的這么清楚,是因為他發現自己來過那湖,就在幾天前。那日他突發奇想,乘舟而下,獨自游湖,卻見湖東有家丁看護,圍墻樓宇,知是私人宅邸,又邂逅了湖邊桃花美人,可謂乘興而來,興盡而歸,遂撐船打道回府。
既是附庸風雅,效仿名士,只求一場邂逅,何必尋根問底……韓芳際那時自鳴得意地想,此刻卻在心中暗罵不迭。
去他娘的乘興而來,興盡而歸。
去他娘的名士風流。
去他娘的桃花美人。
他見那車簾被一只纖纖素手挑起,心里已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書經上言,指若削蔥,膚若凝脂,不外如是。
那無疑是一只很美的手了,但他卻在一瞬間想到了那手拎過的沾著塵泥的花鋤,想到了滿是嘲諷的白眼,想到自己臉上一定掛著很傻氣的表情。
他想,杭州百姓果然淳樸坦誠,所傳非虛。謝家十八小姐果然貌美非凡,并且是朵曠世奇葩。
他想,他當時吟的詩,犯的癡,果然是香風迷了眼,花粉進了腦。
——當韓芳際第二眼看到謝綺羅時,也像第一次一樣呆住了。
謝綺羅這次倒沒有翻白眼,卻是嗤笑一聲:“你不是說想要拜訪謝府嗎,這怎么杵著不動啦?”
韓芳際遂跟著謝綺羅從偏門穿過,一路移步換景:但見曲徑通幽,靜水縈繞,無處不是奇花異草,雕梁畫棟;端的是,咫尺之內,再造乾坤。這莽莽涼州不會有的精妙景致,他卻無心觀賞,反倒內心郁郁。
韓芳際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鯽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謝綺羅是個潑賴皮。
原來這第三恨是美人有病不給治。
然而比韓芳際還要震驚的是謝綺羅的嫡親兄長,謝家未來的掌權者,謝裳謝少主。
只見他端坐上首,一言不發地盯著韓芳際看,并且偶有幾次投在了站在一旁對他保持微笑的妹妹身上,然后很快在她柳眉一挑時又縮了回來。
他的內心卻正在狂笑。
他想,天可憐見的,我妹妹終于要嫁出去了哈哈哈哈!
韓芳際被他時而嚴肅時而探究時而又懷著某種欣慰情緒的微妙眼神看得渾身發毛。
他想,天可憐見的,這謝家世代繁榮到了這一代怎么都是些神經病呢……
謝綺羅終于忍不住了,一巴掌糊在她哥快繃不住的熊臉上,咳嗽一聲。
“你別想多了啊,你和沈墨那檔子破事我還沒和你算完賬呢。”謝綺羅哪壺不開提哪壺,“以后呢,這家伙就是我們謝家御用的馬夫了。”
“啊?”
兩人異口同聲。
韓芳際未來的大舅子和妹夫剛打照面,甫一開口就顯示出了他們的默契,尤其是在面對謝綺羅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