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兆祥是上漁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
他在家排行老八,上頭六個姐姐一個哥哥,姐姐全都嫁出去了,自家過自家的生活。出生的時候薛老漢已經年近半百,老來得子開心壞了,扔下鋤頭一溜煙兒小跑回家,掀開包袱朝著壺把就是狠狠一揪,直到小兒子“哇”地一聲哭出來,薛老漢搓搓下巴頦的胡茬子,成了!
大兒子叫薛光祖,小兒子想著叫耀宗。
但是薛老漢早就顧不上下地栽苗,倚在炕頭上抽著旱煙琢磨了三天,不成,就他這一把年紀兒子就是有出息也沾不上多少光,于是改名兆祥。不求他多有出息,保佑全家平平安安就行。
薛老漢小名剩子,光祖小名二剩,三剩不好聽,兆祥小名就叫海剩。
上漁村里的人靠海吃飯,打了魚就餓不死人,但是每年出海兩次回來就死不少人。安全回來的是海神賞臉,回不來的就是還債。
薛老漢寶貝小兒子,等到十歲還不肯讓他跟著走船,婆娘說了好幾回,他還是擺擺手,煙桿子一點,狠狠吸上一大口,吐出一股子白煙:“海娃子還沒長大,急他娘的急!”
婆娘就不說話了,拉上炕簾子坐在灶臺前生悶氣,一邊生氣一邊往鍋頭里填灰。
光祖七歲就上了學堂,說是學堂,就是村東頭一家小屋子,村民一個月給幾毛錢,先生就教書。兆祥干完了活就在村口等大哥,等大哥把一本皺皺的《三字經》從帆布袋子里掏出來教他念,大哥念一句他念一句。才念一句光祖就把卷著的《三字經》合上,要兆祥陪他做木魚竿玩兒。
兆祥不干,光祖就打他。兆祥還不干,反手要打大哥,最后腦袋被摁在了地上才終于點了點頭。
木魚竿做好了,光祖便去西河釣魚,兆祥就一溜煙兒跑回家里去。薛老漢在炕頭抽大煙,看見小兒子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重重吐出一口煙,捏過兆祥的下巴左看右看,下狠勁在他頭頂上敲了一記:“你個傻娃子,又和誰家娃兒打架去了?”
兆祥憋著不說話,薛老漢就下炕來,揪住兆祥的耳朵:“走走,誰欺負你,老子幫你教訓回來。”
兆祥搖搖頭:“我自己磕的。”
光祖真的釣回了魚來,兩條魚,翻著肚白,加起來有七八兩重,讓娘做魚湯喝。
兆祥知道光祖回家來就把帆布袋子放在抽屜里,大哥和娘下地忙活,兆祥就把袋子里面那本皺皺的論語偷了出來,怕家里人看見,就藏在褲襠里,出了屋子門爬上樹去,這才取出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光祖每次就教他念這一句,光把這一句念熟背熟了,下面的字一個也不認識。家門口住著一個兄弟二人都喜歡的姑娘,名字叫素盈,長相清秀,笑起來像花兒。她家是大戶,光是漁船就有兩三艘,打上來的魚都是自己的,不用交公。她太太爺爺年輕時候去海外留過學,是剪了辮的新式人,也是上漁村唯一一個見過海那邊是什么樣的人,村里人都敬重他。
上次兆祥還和素盈探討過古代人為什么要留辮子的問題,兆祥答:可能是因為沒錢理發,頭發扎起來就能省好多錢。素盈夸兆祥聰明。
素盈和光祖一塊上學堂,放學也一塊回家。兆祥拿著論語去找素盈,素盈正在門口練琴。琴聲悠揚,聲音仿佛從天上滑下來,滑進兆祥的耳朵,一時間,耳朵都酥酥的。
“海剩,你來啦。”素盈小心翼翼放下琴,跑過來。
兆祥把手里的《三字經》遞過去:“教我這個吧。”
素盈接過書看了看:“你要學?”
兆祥重重地點了點頭。素盈就翻開第一頁教他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兩個人一直學到天黑,素盈教給他念的,他全都學會了。兆祥還問了素盈那是什么琴,素盈說那個叫古箏,娘教她彈的,費了好大的事托人去城里買,沒買到,娘就把她的古琴拿出來擦了又擦,給她用了。
一回家,光祖挨了打。趴在院子里的板凳上,褲子脫了一半,兩個屁股瓣都紅彤彤的,眼睛里壓著淚。
薛老漢坐在門檻上抽煙,同煙囪里的煙一塊升上天去。看見兆祥回來了,就把煙鍋里的火熄滅了,在地上敲了敲,彈出煙灰來。
“爹,大哥做什么錯事了?”兆祥小心翼翼的問道。
薛老漢冷哼一聲:“他自己不用功,我屁股撅到天上干活也沒用,都是大海里腌咸菜,白費工夫喲!”
兆祥上前接過爹的煙鍋子,薛老漢就進屋去。
“大哥,爹抽查你功課了?”
光祖搖搖頭:“你是不是偷我的課本了?”
聞言,兆祥立刻就心虛起來了,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最后兆祥還是搖搖頭,心想著晚上大哥睡覺的時候再放回去,但是光祖不信,非要他脫了褲子看是不是藏在褲襠里面了。
兆祥不干,圍著院子跑。光祖生氣,滿院子追。
最后光祖終究是大哥,又把兆祥按到地上,扒了他的褲子,搜出了課本來。光祖生氣,要狠狠地揍他。兆祥一聽害怕了,趕緊求饒。
“我足足挨了爹十個屁股板子,我不管,你去跟爹說。不然我就揍你。”
兆祥搖頭:“爹說了,你今天揍我了,他要替我教訓回來。”
這時薛老漢在屋里喊人:“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再不進來吃飯就別吃了!”
兩個人終于松了手,有什么事情吃完飯再說。
家后院有一個菜園,一棵幾米高的無花果樹,傍晚的時候兄弟兩個人就爬到樹上乘涼。小時候這棵樹上還有一個鳥窩,兆祥在里面養鳥,后來光祖也發現了,把鳥窩掏了,兆祥哭了好幾天。
? (二)
晚上的海一片黑壓壓的,月光射在水面上,泛起淡淡的白光。兆祥就躺在樹上想,海的那邊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呢?光祖也在想,在想門前的素盈在家做什么,還想著和爹一塊出去打魚,一網下去,所有的魚都翻著肚白在船板子上跳舞。
樹上除了他們兄弟倆,還有蟬。幾十個蟬一塊鳴著,震耳欲聾。
光祖想不下去了,就問兆祥要不要捉蟬。兆祥也覺聒噪,就跳下樹回家找手電筒和袋子。手電筒的光很弱,但也足夠了。兆祥把手電筒照在一處,光祖就卷起褲腿狠狠地往樹上踢上一腳,樹上的蟬就撲棱撲棱翅膀往光源處飛下來。再一腳,又下來幾個。
袋子裝滿了,倆人就在后院生火,找一根棍子放在火里翻烤蟬,消了燙滿口是脆香。
“我想送些給素盈嘗嘗。”兆祥眼睛里帶著些羞澀。
光祖站起身來,一笑就露出一排潔白的牙來:“我去找她。”
素盈家教嚴,晚上不許出門。光祖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用彈弓打在素盈房間的窗框上。打上了沒什么反應,光祖就又撿起一塊準備再打。
兆祥攔住他,吹口哨吹出一個調子來。這時素盈打開窗戶,問他們要做什么。
兩個人把烤好的蟬封在一個袋子里,袋口勒在皮兜上,使勁一拉,袋子在空中劃出一個小弧線,進了素盈的房間。素盈的窗口高,袋子是進去了,緊跟著素盈的一聲慘叫,兄弟兩個人就看不見素盈的臉了。
這一聲叫聲引來了大人,倆人就趕緊跑回了家。光祖問兆祥吹的什么調子,兆祥說隨便吹的,沒有調子。但其實是下午素盈彈琴的曲子。
兆祥早上特意在門口等著素盈來,最后卻是光祖一個人上的學。
直到晚上光祖都放學回來了,素盈才架著木棍出來了。兆祥和光祖趕緊上前問怎么回事,素盈不好意思的笑笑,原來昨天晚上素盈從踩著的凳子上掉了下去。
素盈腿腳不好,她爹給她和先生請了假,可以在家歇兩天,樂壞了兆祥。每天起早干完活,拿上一個小板凳坐在素盈家門口,素盈教他念書。沒出兩日,兆祥就全都學會了,會認了不少字。
晚上吃完,薛老漢躺在床上喘粗氣,婆娘拿冷毛巾給他擦身子,黝黑的后背上大面積的白斑,仔細一看,才發現是皮膚脫落了。
上漁村的老漁民都會得這種怪病,兆祥好幾次一邊擦著一邊問薛老漢疼不疼。薛老漢說,漁村就是要靠著天神吃飯的,你要他的口糧,他要你的壽命是應該的,疼也不許說疼。
光祖在院子里泡澡,一邊泡澡嘴里還念念有詞。早上抽一井池子的水,曬上一整天就曬熱了,溫度泡澡剛剛好。兆祥給他搓后背,哪一塊地方搓疼了,光祖詩就斷了。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樹陰照水……愛晴柔,小河……小河……啊好疼!你輕一點!”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兆祥此話一出,光祖的眼睛瞪得和蜻蜓一樣大。兆祥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繼續給光祖搓背。
“哎海剩,你想不想上學堂?”
兆祥的眼里閃著光:“想上,爹不讓。”
“明天先生抽寫,你幫我答。答好了爹肯定讓你上。”
這話兆祥記在心里面了,晚上在被窩里又把光祖的課本背了好幾遍,而光祖卻睡的不亦樂乎。
第二天天不亮,薛老漢掀開被窩打兆祥的屁股:“起床,今天跟爹出海。”
本來前一天看書看的晚,兆祥不愿意起,還想再在被窩里賴一賴,一聽要出海便一個機靈跳起來:“今天不能去!”
薛老漢心里疑惑,兆祥又一灘泥一樣滑進被窩里去,頭疼,去不了。
“快點,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敬完天就上船。”
“爹,我頭特別疼,您下回回來我一定去。”
婆娘在廚房煮飯,尖銳的嗓音刺透這屋的門簾:“叫你不早些叫他去,現在好了,不愿意去嘍。”
薛老漢把被子給兆祥重新掖好,掀起門簾出去。
“你個死婆娘話多!趕緊把敬天的家伙什備好了。海剩頭疼,煮點熱水給他喝。”
“大夏天的疼什么……”
“叫你煮就煮,廢什么話。”
薛老漢這次出海了三天,婆娘每天都在家上香,等到薛老漢拖著麻袋回來的時候,臉上又黑了不少。
這幾天收獲不多,魚越來越不好捕了。數量上就比上一次少了大半,薛老漢的臉一直不見太陽,坐在家里愁眉苦臉的。
婆娘拿出大盆,拖著麻袋角往里面倒。
薛老漢抽出煙鍋一個勁的吸,也不說話。婆娘開了好幾次口都憋了回去,最后不得已還是說了出來:“光祖的先生托人說,叫你抽時間去學堂一趟。”
薛老漢氣得站起來:“這小子準是又闖禍了!”
“這事兒……反正你過去看看吧。”
薛老漢壓了幾下機井,抽出水狠狠地洗了幾把臉,出了門往村東頭去,約么有兩里地。
令薛老漢沒有想到的是,倆兒子都在學堂里。教室很簡陋,露天的棚子,前面一塊小黑板,三尺講臺。讀起書來,聽得見風聲,也聽得見雨聲。
“薛先生,您來啦。”先生揮揮手,示意孩子們可以放學了。
薛老漢左右手一手揪著一只耳朵:“叫你出海不去,現在倒跑到學堂里來了?”
兆祥疼的齜牙咧嘴,不肯說話。
先生放下手里的書,從講臺上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薛老漢:“這是薛光祖的卷子,都做對了。”
薛老漢喜得趕忙放下手,接過紙張,除了字體歪歪斜斜沒有美觀可言,倒是劃著不少的紅勾勾。但薛老漢也不認字,只知道寫的都是字。
“嘿嘿,這娃子倒是沒有給我丟人。”
先生臉上有些難為情:“倒也不是……這卷子上的筆跡,不是他的。在文人上講,這叫……作弊!可恥啊可恥。”
薛老漢黝黑的臉瞬間又變了色,青一塊紫一塊,薛光祖和薛兆祥也跟著青一塊紫一塊。爹還沒開始動手,光祖就感覺到自己的屁股瓣在隱隱作痛了。
“你這娃子!”薛老漢喘了幾口大氣,脫下草鞋就要打。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在學堂里追了起來,一個要追,一個要躲。
最后還是先生把薛老漢攔了下來,薛老漢一手提著一個回家的時候,臉還是黑著的,先生的話在腦子里打轉。
光祖這孩子不是塊讀書的料子,五天上課有三天在養鳥,還有兩天在遛鳥。倒是兆祥這孩子不錯,一天學沒上,考了個滿分,薛先生還是回去鄭重考慮一下吧。
(三)
從學堂回去的兩天,也不知道薛老漢自己在琢磨什么事情,光干活不吃飯,兒子去喊也不吃,婆娘去喊也不吃。兆祥知道,這次爹是真生氣了!
傍晚薛老漢拿著鋤頭回來,兆祥就在家門口等他,手里拿著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飯。
“這婆娘,不數數家里頭還有幾粒米,糟蹋糧食嘛不是。”
兆祥搖搖頭,把米飯遞過去:“娘就蒸了一碗,我們沒吃,留給你的。”
“行了,你和你哥,明天下地干活兒去。”
兆祥不說話,看著薛老漢的背影發呆。他想上學堂,但是不敢說。
吃完飯素盈過來了,問爹有沒有打。
光祖倒是樂呵著,笑著說沒有,要爬樹給素盈看。兆祥沉著頭低低地說:我想上學堂。
素盈沒聽清,叫他再說一遍。他就搖搖頭,問她海的那邊是什么。
素盈歪著腦袋思忖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
那以后我們一起去看看海的那邊是什么,好不好?
嗯好。那你覺得應該是什么呢?
江河入海流,我覺得是江河。
素盈一拍腦門:對啊!我怎么沒想到!海剩你可真聰明!
這時光祖從樹上下來了,自豪地問素盈自己爬樹厲不厲害。素盈鼓掌說厲害,但還是忍不住看向海。
海水緩緩地撥動著,一浪輕輕推著一浪。風從海上來,吹著三個人的發。最后三人各自想著事情,各自安靜了下來,只有海岸拍打著石岸的聲音,有一下沒一下的撞著。
果然第二天一早,兩個人的被窩就被掀開了。光祖和兆祥都搓著眼睛,捂著火辣辣的屁股蛋,極不情愿地爬起來。地里的活兆祥倒是習慣了,光祖就有些生疏,沒鋤幾下地跑去打鳥,氣得薛老漢在地里直跺腳。
太陽把土地燒的火紅,兆祥小心翼翼湊到薛老漢跟前:“爹,我想上學堂。”
薛老漢先是愣了一下,隨后轉了個身繼續鋤草:“上什么學堂上學堂,我們老薛家也就這樣了,糙了幾輩子,下輩子也注定是個勞碌命。”
兆祥還不死心:“爹,我想去海的那邊看看。”
? ? “你說啥?海的那邊?傻娃子,爹出了半輩子的海,沒啥可看的。”
兆祥的眉毛挑了起來,手里的家伙什也松了勁:“爹,你看過?有啥呀?”
? ? “啥也沒有!海哪有邊啊。”
聽完爹的話,兆祥手里的勁就重新攥了回來。爹這輩子就是靠海養活的,他的話一定不錯。但是兆祥還是不信。海的這邊就是上漁村,那邊一定也有一個邊。
他還是想出去看看。
一連一個周兆祥都悶悶不樂,干完活了就坐在海邊的石頭岸上,看著海發呆。這里能看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一條線,海天相接的地方。于是他就猜測,海的那邊,應該是天。那么……天又是什么樣的呢?
他還是想要出去看看。
上漁村家家戶戶的煙囪開始冒起了煙,薛家的煙囪也開始冒起了煙。婆娘在屋子里頭炒飯,光祖在門口劈木頭,說是要打一把新板凳。薛家宅子門口就是大道,直直的通向碼頭。薛老漢坐在門檻上看光祖劈木頭,又看兆祥在碼頭石岸上發呆。
樂知天命。這是薛家留下來的祖訓。
老薛家世世代代沒有文化人,卻單單留下來了這么四個字。靠海吃海,命全在天。雖然窮酸了幾輩子,但日子總歸過的樂呵。
(四)
前幾年村子里建了學堂,薛好漢就腦袋一熱把光祖送去了,想著這幾年老天爺賞臉,收成不錯,把魚送去鎮上賣了,也能湊夠那幾毛錢。
沒成想學出來了這么個東西。想到這里,薛老漢就生氣地踢了光祖一腳。
光祖正往木頭上鑿釘子,平白無故飛來一腳,不禁摸著大腿疑惑著。
“去,先把木頭磨了,就這么鑿釘子,看你一會兒還有手拿筷子不。”
光祖點點頭,拿著木頭走了。
這幾年收成不好,出了一趟海,沒打著多少東西,馬上又到養小魚苗的時候了,光靠著地里的那些個莊稼,根本養活不了四口人。
薛老漢這時又有點恨自己了,當初就想著女兒嫁了也就嫁了,外地人富裕,索性嫁的遠一點。這可倒好,六個女兒全嫁遠了,最近的一個也在鎮子上,連家門也不好登,說不定還要倒找好幾斤糧。
天黑下去兆祥就回家來了,吃飯的時候也不說話,薛老漢問話,就都應著,也不管問的是什么。
入了夜,外頭的狗吠了幾聲,婆娘在油燈底下縫補褲子,薛老漢把米缸搬到炕頭上,一粒一粒的數米。
“你這是發的什么神經?瞌睡了就睡覺去!”婆娘把針線放到口中,用唾液沾濕了線,又把唇并起來抿了抿。
薛老漢抬頭瞥她一眼:“我這是丈量丈量送幾斗給學堂的郭先生合適。”
婆娘驚得放下手里的褲子:“你真瘋啦?光祖學堂不是也不念了么,送米給那書生,不是白送!”
“你一個婆娘懂什么,就是見識短。明天倒出一半來,我們勒勒褲腰帶也餓不死。”
“是,你見識長你不用吃飯,要裝你自己裝去。”婆娘生氣了,把褲子收了起來,一口氣吹滅了油燈。
薛老漢摸了黑,罵了一句,索性不數了,把米收了起來,順帶著踢了婆娘一腳。兩個人心里都憋著氣。
風聲有些緊,吹掉了屋外杠子上的咸魚。婆娘碰了碰薛老漢:“外面是不是下雨了?杠子上還晾著咸魚,去,你去外面收一收。”
薛老漢喘著粗氣起身,披上一件外褂。點開了油燈照著出去,只聽見外面一陣噼里啪啦,還有薛老漢大喝的聲音,婆娘嚇得趕緊坐了起來。
沒一會兒薛老漢進來了,生氣地把身上的褂子扔到炕邊:“完了完了,這下完了。”
“怎么啦?”婆娘問道。
“不知道哪里來的偷腥的野貓,把咸魚都叼走了!一排杠子,幾十條,一個刺兒沒給老子留!”
婆娘一聽也生氣,坐在炕頭睡不著。
“行了睡覺吧,明天我到鎮子上找找三兒,要點糧。”
“那能行嗎?人家家娶三兒的時候,上門的彩禮可是給了不少了。”
“怎么不行,好歹老子的女兒給他們家了,要點糧也是情理之中。行了,睡覺。”
兆祥早上起得早了,穿上衣服要去干活,看見爹正在往袋子里裝米。
“爹,你這是干什么呢?”
薛老漢沒答話,一直等把米裝進袋子里,封了口扔給兆祥:“傻娃子,拿上。”
兆祥不明所以地接過米袋,又看薛老漢今天穿的整整齊齊,就知道今天肯定有事情。
“想上學堂嗎?”薛老漢一笑,緊跟著兩撮胡須也跟著冒了尖兒,指關節敲了一下兆祥的腦門兒。
兆祥起先沒反應過來,之后才重重的點頭:“想!”露出笑來了,一步一蹦地跟在薛老漢的身后。
走在去學堂的路上,兆祥感覺自己像做夢一樣。薛老漢的步子快,兆祥就一路小跑跟上。
薛老漢打趣他:“干什么都要快一點,不然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兆祥一路小跑,還不忘點頭。
“聽懂了嗎?”薛老漢回頭問他。
兆祥又點頭:“聽懂了!”
“聽懂了啥?”
“要吃熱乎的屎!”此話一出,兆祥自己就先覺出不對勁了,連連犯惡心。
薛老漢在兆祥的腦門上敲了一記:“看你這娃子的傻勁,我看倒像是個傻書生的樣子。好好念書,我們老薛家也有文化人。”
兆祥忽然感覺前面好像移過來了一片海,他距離海的那邊越來越近。
(五)
十年后。
兆祥背著書包從鎮子上回來了,除了當初帶走的那點行李,就多帶了一盒煙。
聽說兒子回來,婆娘特意包了餃子,薛老漢也是高興地合不攏嘴。
“爹,我回來了。大哥呢?”兆祥進門把包袱一放,家里什么東西都沒有變,他也沒變。
除了念了一肚子沒用的書。
“你哥他出海去了,要個三天五日才能回來。”
“剛走?”
“剛走。跟著門前許家的船走了,別說他們家的船大,網也結實。隨便往海上扔一扔,打回來的就夠我們張羅的了。”
兆祥點點頭,把煙從兜里拿了出來:“這是我給你買的煙,好煙。你抽抽試試,是不是不一樣。”
“好煙?我看看。”薛老漢拿過煙去,顫抖著手把煙的油紙包裝袋撕開,左看看右看看,“我看也沒什么不一樣。”
兆祥從里面抽出一根煙放到薛老漢的面前:“抽抽看。”又從灶臺上劃著了一根火柴,把煙點上。
薛好漢猛地吸了一口,兩個鼻孔都冒煙,搖搖頭看看手里的煙,又猛地吸了一口。
“不好不好,不如旱煙抽的舒服,沒勁,都是騙人的玩意兒。”
“那你就留著,什么時候旱煙抽夠了,就拿出來一根嘗嘗。”
其實,這盒煙是兆祥拿一籃子雞蛋換的。先把雞蛋賣了,才買的這盒煙。雞蛋是薛老漢上次去鎮上學校看他的時候特意帶的,怕他不舍得吃飯,泡飯的時候就往里面打一個蛋,一煮就熟了,很方便的。
兆祥還給一個人帶了禮物,偷摸從包袱里面抽出一個袋子,出了門。
還是那扇窗戶,兆祥經過的時候心口上開出花來了,緊接著繞到了許家前門。
遠遠地就看見她從屋子里出來,穿著一條白色亞麻裙,風卷著裙角,她的臉上帶著笑。一時間兆祥感覺眼睛有點模糊。高中三年也不是沒回來過,奇妙的是每次回來她都更好看了。
“海剩,你回來了呀?啊不對,你現在是讀書人了,得叫你兆祥才行。”
“都行。”兆祥把手背在身后,感覺有些無處安放。
“你背后是不是藏東西了?”素盈的眼珠轉了一圈,最后視線落在了兆祥的背后。
兆祥笑了笑:“沒有啊,什么都沒有。”
素盈撇嘴巴:“別藏了我都看見了。”
兆祥見藏不住了,就把東西從身后拿出來。這是一個精致的首飾盒子,俏皮粉的蓋子,湖泊藍的盒身。盒子上還綁著一個小蝴蝶,很是可愛。
素盈把耳釘取出來,亮閃閃的,白色的小鉆。
“這東西一定很貴吧。”
兆祥點點頭,而后說道:“但是和你的家境比起來,不算什么。”
素盈往耳朵上戴:“行,那也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了。走,今天的活都干完了,我們看海去,鎮子上可沒有海。”
“好。”兆祥笑呵呵地應著。素盈背手走在前面,兆祥背手跟在后面,倆人兒嘴角都抿著笑。
碼頭還是那個碼頭,石岸還是那個石岸,只是停泊的船少了,風盛了些。
素盈脫了鞋子,坐在石岸上,兆祥就蹲在旁邊。
“我以前就經常坐在這兒想,海的那邊是什么。”兆祥說。說的時候眼睛里都是海浪。
素盈點點頭,她也坐在這兒想過,想什么時候兆祥能帶她去看看海的那邊是什么。
兆祥看著遠處海天一線的地方,不禁苦笑了起來。這一肚子的墨水,最后還是不如這海潮起伏,帶來的是魚,是糧,是能讓人活著的東西。他那么努力的想出去看看,這么些年過去了,他也就只是走出了這個村子而已,甚至都沒有去海上看看,不如爹,也不如薛家的祖祖輩輩。
“你下次什么時候走?”素盈問。
兆祥搖頭:“不走了。”
“怎么不走了呢?”
“嗯,不走了。城里鬧革命,高考取消了,書念不下去了。”
“嗯。”素盈應了一聲。她小時候也喜歡念書,家里也讓念了幾年。說不出來書到底有什么用,但還是喜歡念。
素盈想,人各有命,出去兜了一圈也還是要認命的。就像她,身是女兒身,足就要是金蓮足,再遠也走不出這個村子。太太爺爺去海外念書,最后不也照樣回到上漁村,叫爹打魚么。
兆祥在身后看著素盈,兩手比著八字,照著她比劃了幾下。素盈見兆祥不說話,就轉過頭來看他。
“在這兒等著。”兆祥撒開腿跑回家,婆娘飯都已經做好了,還沒來得及開口喊,兆祥就又跑出去了。
從家門口柴火堆里找出一塊薄的,出力磨了磨。
素盈還在石岸上等著,但是已經站起身來了:“怎么去了這么久,看天色我得回家做飯了。”
兆祥把手抵在素盈的肩膀上,把她又摁下坐了回去:“你先坐著,我很快的。”
兆祥從褲兜里摸出來一支鉛筆,把紙在木板子上固定好,開始描描畫畫起來,素盈好幾次想偷看,光看見塊木板子,就又轉過頭去了。
“好了。”兆祥笑著把筆收起來,把紙從木板上取了下來。
白色的畫紙上,一片海,一個姑娘,飄起來的裙,閃亮亮的耳釘。
“你啥時候學的畫畫。”素盈一邊看,一邊臉頰上泛紅,嘴巴也憋不住笑。
兆祥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就是在學校的時候和人家學的,畫得不好看。”
“好看。我得回家做飯了。”
素盈抱著畫跑回家了。
等到素盈都跑遠了,兆祥才回過神來,遲遲地回了一句“好”。
薛老漢的身子骨越來越不行了,兆祥堅持提出要帶他去醫院看看。話剛從口里說出來,腦門上就被敲了一記。
“傻娃子說什么胡話呢?這上漁村幾百年幾千年都得這個病,都叫神婆子瞧了的,天要收命,連口水的間隙都不給你待的。你現在讀書,好好考試,將來不靠天活。”
“爹……”兆祥開口,薛老漢應了。但是兆祥終究沒能說出來下句。
晚上,燈點起來了。外面下雨,薛老漢在東房喊兆祥去把杠子上的咸魚收了。兆祥披上衣服出門,挨個收了,又看見屋檐下面有個眼珠發著綠光的野貓,就解開繩子抽出了一條扔過去了。
兆祥一早醒來就幫忙干活,先是把門口的柴火一根不落地全劈了,又從后院摘了不少新鮮菜,回來要炒了。
薛老漢一早就聽見兆祥忙東忙西,一看兒子要拿鍋鏟子,趕緊上前要奪下來:“你個傻娃子,做飯這種事情讓你娘來。”
“爹,沒啥。這些年在外面我也學了點手藝。”
“那也不行,”薛老漢手腕上用了用力,一把奪過鍋鏟子,“你的手可是要寫字用的,說啥也不能拿這個。”
兆祥拗不過薛老漢,就只好放下菜盆。他的心里壓著一件事情,不知道怎么和爹說。
三天以后光祖回來了,曬得黑,比小時候還黑。兄弟倆見了面先抱了兩分鐘,光祖才想起來手里還提著桶,也怪沉的,手指上都勒出了青印子。
“怎么樣,海上好不好玩?”兆祥接過大哥手里的桶,笑著問道。
光祖活動活動手腕:“好玩,怎么不好玩,等你下次回來,跟著去看看。”
“行,”兆祥應著,“下次什么時候出海,我跟你一塊兒去。”
光祖沒聽出兆祥話里頭的意思來,洗了個手才拍拍兆祥的肩膀:“就你這膀子,我看還是拿上粉筆教書吧。”
光祖的這話提醒了兆祥,覺得是個法子,從桶里挑出了幾條大個魚,拴上麻繩捆了。
“哎,這么早你上哪兒去?吃了飯再走啊。”光祖在后面喊。
兆祥提起胳膊擺了擺:“不早,等到了就不早了。”
從家到學堂有二里地。走到了差不多要一個點,到時候郭先生指定吃過早飯了,而且還沒到上課的時候。
郭先生向來是在學堂里吃住的,為了教書方便,把房子和村子里的地一并賣了,徹徹底底地搬進了學堂里。
走進去,還是那間小教室,早在兆祥進來的第二年就重新修了墻壁,總歸下雨的時候不必要漏風了。敲了敲郭先生房間的門,沒人應。又敲,還是沒人應。
這時候從教室門里走出來一個睡眼惺忪的青年人,打著哈欠說道:“你找誰啊,一大早的讓不讓人睡覺了!”
“我是來找郭先生的。”
青年人搓了搓眼睛:“什么郭先生,不認識,這里只有李先生。”
“李先生?李先生是哪個?”
“李先生就是我!”青年人沒好氣地道了一句,接著門“嘭”地一聲被關掉了。
兆祥一臉云里霧里,手里提著的魚原模原樣提回來了。家里飯做好了,家里人也都吃完了,給兆祥留了一碗。
“海剩,干什么去了?”光祖在杠子上曬魚,兆祥把手里的魚遞了過去。
“學堂的郭先生呢?”
光祖笑了笑,眉毛打了彎兒:“哪還有什么學堂了呀,去年郭先生身子不好,把大半輩子賺的錢重新買了房子,在村西河邊,早就不教書了。”
“不教書村里的娃娃呢?”
“娃沒書可念,也就不念了。這下地干活出海打魚也用不著幾個字。”
光祖說的輕描淡寫,兆祥眉間的褶子卻打不開了。
“大哥,我想著在村里辦一個學堂,你覺得行不行?”
兆祥說完,光祖就放下手里的魚,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這事兒爹知道嗎?”
兆祥搖頭。
“書不念了?”
兆祥點頭。
“行,不念書了教個書也挺好。”
“這事兒先別和咱爹說,我再考慮考慮。”
光祖站起身,湊近了兆祥:“你和哥說實話,是不是遇見什么事了?”
兆祥光搖搖頭,有些事情沒辦法說的。但是他還想說,想去海的那邊看看,但他沒敢說。
兆祥就這么在村里待著,估么光祖也是和爹說了,不然爹也不能沒問起來。只是薛老漢身上的皮一塊接著一塊地掉,光看著就活受罪。
(六)
有一天薛老漢終于忍不住了,問兆祥:“你說,你是不是還想出去?”
兆祥點點頭,但是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他怕他出去沒混個人樣兒,最后連爹也沒了。想到這里,兆祥又搖搖頭。
“你去吧。”薛老漢說完這句話,就把包袱扔給了兆祥,原來他早就給收拾好了。
但是兆祥沒走。爹的病越來越疼起來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走。
幾年過去了,兆祥還是沒跟著出海過,不是他不想去,是薛老漢不讓。一次兆祥剛要跟著出門,沒想到薛老漢拿上鐵棍站在家門口堵著,愣是不讓兆祥去。
兆祥急了,說教書的郭先生也是書生一個,現在不也是還要病死了。薛老漢也急了,拿起鐵棍就往兆祥的身上敲,敲了一棍子眼里出淚,就把棍子翻過來打自己。
兆祥趕緊握住棍子,好歹同意了不去出海。
光祖比兆祥長三歲,也要到了婚嫁的年齡,自己打了一對床板,拼湊在一起能變成個大床。磨完了木頭就去敲許家的門,叫上素盈過來看。
素盈過來了,問這是什么。
光祖說是床。
素盈又問打床干什么。
光祖說,想和你睡覺。
素盈羞急了,打了光祖一巴掌,捂著臉跑回家了。光祖愣在原地,最后灰頭土臉地回家了,叫薛老漢去提親。
薛老漢說不知道人家姑娘的意思,得去問問。然后想想又覺得他們哥倆和女孩子熟,就叫兆祥去問。
兆祥把素盈約了出來,還在碼頭石岸上。
憋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說,素盈問了好幾遍,光說有事,可啥事就是說不出來。
“你要是再不說,我就回家洗衣服了。”
“別。”看素盈要走,兆祥趕緊喊住她。
回家的時候兆祥臉上掉了一滴淚,從眼尾流出來,偏了個頭又流回去了。他想起了剛才的畫面。
兩個人站在海邊,頭頂的天很亮,一直蔓延到海的那邊都是晴空。兆祥問,你覺得我哥怎么樣?
素盈咬了咬唇,那你覺得我怎么樣?
你很好啊,嗯……很……
那你娶我嗎?
兆祥沉默,素盈蹭了蹭裙子邊的塵,往家走了。
兆祥心里有事情想跟素盈說,又沒敢。這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慫蛋,上輩子壞話說多了,這輩子就什么話都不敢說了。離家越來越近,他的話就像是鞋子上沾的這些泥水,走一步沾一步,等到回家,就蹭干凈了。
薛老漢為兒子的婚事發愁,把這些年的家底都拿出來了。準備彩禮是往外拿東西,但就是這樣心里也樂呵著,嗓子眼里哼的都是小曲兒。
看見兆祥回來了,趕緊問人家姑娘的意思。兆祥搖搖頭,說素盈啥也沒說。
“你這傻娃子,怎么就啥也沒說呢?”
大抵薛老漢帶著家底上門提親,被許家人拒收了。薛老漢臉上掛不住,回來就兇兆祥,怪他沒把話道清楚。
許家拒親的事情,兆祥自己也不清楚為啥,心里竟然還有些開心,但他還覺得對不起大哥。
后來光祖回來了,問提親的事情,兆祥心里虛,光搖頭。等到薛老漢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講了,光祖握緊了的拳頭一拳打在前幾天剛打好的木床板上,床板子瞬間兩半。
兆祥站在旁邊安慰他:“大哥,干啥拿它撒氣呀?”
光祖其實心里明白,擦了擦指頭關節上的血漬,問兆祥:“要不你再提一遍試試?”
“爹不是都給你提了一遍嗎?”
“給你自己提。”
兆祥就不說話了,那天下午兄弟兩個人打了一架,兆祥輸了,后背被揍了好大一塊淤青,最后還是光祖去后院溝溝里掐的草藥,就著燈光搓成泥丸給兆祥擦了。
從那以后兄弟倆誰都沒有再提提親的事情,和素盈一塊玩的時候,也還是誰都不提。
再過了兩年光祖就娶親了,媳婦兒是鄰村的姑娘,性格溫柔,長相也還看得過去,圓臉,大屁股,是薛老漢專程找了喜婆子上門提的親,看見彩禮對面也沒有多耽擱,說讓兩人互相見見。姑娘一見光祖也相中了,親事就這么定下了。
眼見著素盈的年齡也大了,來提親的不少,都一口回絕了,許家人這才著了急,問薛老漢兆祥還沒娶親,兩家要不要結個親家。薛老漢前兩年受過他們的閉門羹,面子還沒掙回來,話上自然也不好聽。
兩家就這么僵持著,之后見面就連招呼都不打了。
兆祥的學堂到底辦出來了,收了三個學生,一個周上三天課,從第一堂課就教“人之初性本善”,一直到最后一節課,每天都念一遍。
有時候兆祥也去鎮上,倒賣一些小物件做點小生意。他看見布販子把一匹布子一分錢買進,一毛錢賣出去,賣完就跑,找不見人。看見水果販子前一天的水果第二天繼續賣,里面光是蟲子。這種事情他見了很多,但是不敢說。
有一天,他看到他原來念的高中外面貼了一張紙,說恢復高考了。兆祥看著這張紙,又一次沉默了。
薛老漢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現在下不了床,也揍不了兒子了。兆祥給薛老漢點煙,婆娘在廚房做飯。
“爹,我想去高考。”兆祥最后還是沒忍住。很想去,就像當初想要去學堂一樣想。
薛老漢擺了擺手,一口煙嗆進肺管子,才算舒服了。說:“去吧,就知道你是塊書生的料子。有啥事兒跟爹說,家里還有些家底。”
“不用,我自己有。”
坐在高考的考場上,薛兆祥又一次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樣。就像小時候第一次上學堂,爹在前頭走,陽光打在爹的背桿子上,不真實,但又真實得很。然而,最后成績出來的時候,他落榜了。
薛老漢還是擺擺手,叫他去讀書。
第二年,薛兆祥終于考上了,但是薛老漢沒等到那一天。兆祥把他送進小木頭棺材里的時候,六個姐姐和光祖都回來了,婆娘哭了好幾氣,恨薛老漢這個短命鬼。
薛老漢這年七十多了,壽命不短了,在上漁村已經算是長壽了,只可惜一輩子沒享什么清福。
薛兆祥是上漁村有史以來第一個大學生,那年他三十三歲了。許素盈三十二,成了個老姑娘。
他拿上錄取通知書約她出來,兩個人都是大人了,素盈的臉上也沒了小女孩的青澀。
“嫁我吧,帶你看海。”兆祥就說了這么一句話。
“好,”素盈說,“你拿什么東西了?”
兆祥把東西拿出來,展開,一條漂亮的蕾絲白紗裙,很短,帶著花邊。
“你……”素盈的臉“唰”地一下就紅起來了,“好你個死書生,腦袋里光想這些不正經的事。”
兆祥把裙子塞在素盈手里:“哪里不正經了,城里人都這么穿,好看。穿出去村里人要是說你,就說我買的。”
那天素盈還真就穿出去了,白色的蕾絲把她纖細的腰肢和豐潤的屁股修飾的很好看。村東頭的張美麗看見了,回家和男人鬧,也要一條蕾絲裙子,包屁股的。
男人說哪有正經人穿這種裙子的,張美麗就說是老薛家薛大學生買的,城里人都這么穿。男人被鬧得沒法,就只好答應下次去鎮上也給她買一條。
夜,總算是安靜下來了。
張美麗也安安穩穩地睡了過去。夢里,她夢見自己穿著一條蕾絲邊的白紗裙,站在海上,往海的那邊走過去。
? ? ? ? ? ? ? ? ? ? ? ? ? ?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