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
一整扇墻迎著東邊的日頭光,土黃、光影里像癩痢一樣凹凸不平。墻根下幾個婦女正在將一大堆牛屎攪勻。她們的手上全是翠黃的牛的大便,現(xiàn)在她們正把牛便做成菜盤子似的大餅子,啪啪地,翠黃的大餅子們被均勻地涂抹在墻上。啪啪啪……脆響了一個上午,墻終于成了灰底綠花的大銀幕。?
冬日里的陽光暖得很,牛便餅子在墻上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不過數(shù)日,牛便干得像餅干,脆脆的,被農婦從墻上摘下來送進自家廚房。? ?
米米今天被吉吉打了個耳光:“你爸爸吃了我家的菜!”米米,這個從城里下放到這個村子的教師的女兒,瞪著眼睛望著吉吉,這個本土鄉(xiāng)民的女兒。吉吉憤怒的眼神讓米米不知所措。
吉吉父親是本鄉(xiāng)的民辦教師,他大哥是軍人,走出了這個半島式的村子。吉吉父親和米米父親是同事,也是說得來的朋友。今天,吉吉父親邀請米米父親去他們家吃飯,至于吃了什么好菜,米米不知道。恐怕是吉吉父親把本該讓家人大快朵頤的好菜用來款待客人。
五歲的米米脖子上的銀項圈在陽光下顯得分外锃亮,一身都是格子衣褲,紅綠交錯著,米米站在暗綠的桔子樹下。桔子樹上有許多村里的小孩,他們有的坐在枝干上,兩手吊在樹枝上自如地晃著,好像在蕩秋千。璞的一聲,樹上落了東西下來,米米這才把目光從吉吉眼前移開,原來是吉吉表哥真米在樹上拉屎。 米米已然不記得剛剛那雙怒目,看到屎從樹上落下來,咧開嘴笑起來,直笑得喘不過氣來。?
雨輕輕柔柔地飄落下來,袁水洲烏黑的一溜溜房屋便籠罩在煙雨迷蒙中,像一幅黯淡的水墨畫,冷色調氤氳著。無數(shù)棵果樹繁茂無比,即使在冬日也暗暗地綠著,瓦房點綴著綠意叢叢,像緬甸的叢林。
雨絲在挾著寒意的風中像無數(shù)窈窕的穿著傳說中看不見的羽裳的女子在狂舞。米米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襖衣襖褲,穿行在冬季的歌舞中,銀項圈像水中的鯉魚兒弱弱地在米米頸項下部的一圈口褂子上閃光。口褂子和銀項圈都是外祖母給她唯一的女兒的孩子的禮物,就像外祖母的心一樣,每一處都畫著愛。口褂子萬紫千紅,無數(shù)繽紛的顏色的碎布拼成了各種幾何圖形,像一朵碩大的挖去了花芯的六瓣花似的,和銀項圈一樣圈住米米的細嫩的脖子。
? 米米經(jīng)過了那堵貼過牛屎餅子的墻,黑色的地面被雨蝕成了一道道淺淺的小水溝,溝里流著翠黃的牛糞的汁液。米米穿著母親縫制的布鞋跨過這些臭熏熏的小溝來到了吉吉家的臺階下。五歲的米米在三級臺階下覺得吉吉家的房子做得未免太高,攀登高峰一般。?
吉吉也不記得昨日那個耳光,恩怨情仇對于小孩來說很快會成為過眼云煙。幾朵向日葵成了孩子們的玩具。吉吉母親種了幾棵向日葵,瓜子取下來了,巨大的花盤干干的,金黃色,像古代仕女圖中的扇子。吉吉、米米還有附近村民的孩子舉著這樣精美、大得驚人的扇子在寬敞的大廳里亂舞起來,像夏天露天電影屏幕上的舞者。
穿過一個拱門是廚房。里面不僅有灶臺,還有吉吉祖母的床。床有門,床門上雕刻著花紋,這是從地主家分來的上等的家什。這么精致的床沒有褥子,縫著數(shù)不清的補丁的床單下是厚厚的稻草—這是今年新曬干的稻草,散發(fā)著秋收的味道。? ? ?
近中飯時分,廚房里火光明艷,飛散著的通紅火點子須臾之間變成漆黑的煙塵落在廚房的每一個角落,那張富麗堂皇的床早已忘了當年的嬌貴,錦衾、軟料,簾幕、輕紗已成陳年往事。此時真正是卑微到塵土里。
灶臺上嵌著一口大鐵鍋,還有一個蓋著木蓋的深口小鍋,像幽深的微型水井,村子里的人叫它后鍋。大鍋是炒菜用的,小鍋熱水用的。菜在大鐵鍋翻炒,菜油香味和稈灰的氣味包裹著兩口鍋。菜熟了,小鐵鍋的水也便滾燙了。? ?
鍋底下燒著稻稈、棉花稈。爐灶口旁邊是風箱,吉吉的奶奶在炒菜,吉吉的母親在一邊燒火,一邊拉著風箱,拉鋸一般。嘎嘎嘎嘎,吉吉奶奶床底下的鴨子被煙熏得從床底下走了出來,一搖一擺,不急不躁,比客廳里到處拉屎覓食的雞優(yōu)雅多了。?
? 米米玩夠了,像到了飯點便歸家的犬一樣走出吉吉家。屋外雨愈加密集,像千萬條白線歪斜著身子撞向村子里的桔子樹、柚子樹、柿子樹,還有許許多多的枳樹。那一字形坐落的一排排瓦屋前后是茅廁,雨水紛紛流進茅廁的大缸里,散發(fā)著淡淡的臭味。? ?
? 等米米經(jīng)過中塘時,衣服濕了,頭發(fā)濕漉漉沾在小腦袋上,仿佛抹了頭油似的。中塘是一口不大的池塘,比村子里的黃塘要淺,水面上總是飄著灰白的泡泡。但是里面卻有不少的魚。? 去年深秋,本就淺淺的中塘水落石出。隊上用大炮般的抽水機將塘水抽到旁邊的溝渠、稻田、野地里。塘泥灰白的,粘稠的,里面的各色魚等紛紛露了出來,泥漿里做著無望的掙扎。塘呈圓形,南半圓周圍種著木槿,花粉艷地掛在烏青的枝葉間,喇叭一樣,比村子里任何一位女子都要嬌媚。北半圓周圍一半是菜地,和溝渠,一半是一條米米常走的路。路邊是一口水井。那時,塘的周圍擠滿了人,米米也去觀望。恰好外祖母擔著一擔吃的和衣料來了,據(jù)說是來催生的,母親生了三個女兒,那時肚子又鼓得老高。日頭落下去時,余暉把木槿樹映照得像一張美麗而又憂傷的臉。?
隊長把魚平均分好,用草紙寫了各家各戶的戶主姓名,然后,每家派人抓鬮。米米家分了四條活蹦亂跳的大魚,渾身灰不溜秋沾滿了泥沙,躺在一個像天鵝的提盆里。外祖母放下東西就攥著“鵝”頭去井臺上整魚了。?
米米家是從很遠的城里下放到袁水洲的,在這里住著眾廳。眾廳是村民共有的屋子,分了兩進,南進住著從貴州下放來的舊社會資本家一家子,北進住著米米一家子,兩家人家中間是天井。? ?
外祖母剖魚的時候,月光最光亮了,灑在濕漉漉的井臺上,中塘的魚腥味借著晚風撲向籠在沉沉夜色中的外祖母。?
眾廳里上了油燈,照得家里一片昏黃。燈光里人影綽綽。大家都在品評外祖母的手藝。祖母燒火做飯,父親把衣料擱在衣櫥里,米米聽母親說都是未出生的寶寶穿的。母親準備杯盤碗盞,鹽罐子里取出咸蛋,床底下粗瓷缸里舀出端午釀的甜酒釀,但是,此時的甜酒釀很沙辣了,散發(fā)著酒精的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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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井東西兩側各有一扇木門,它們到了夜里便會用木門閂拴好。眾廳便像祖母的懷——溫暖、柔軟。現(xiàn)在是中飯時分,米米跨過灰黃的門檻,走進東側門。天井上方還在稀里嘩啦地下著雨,好像有一人在上面淚眼滂沱。“婆婆—”米米嬌聲叫著。“回來了,快進來,落雨嘀嗒的。”冬日的雨天,午間的天色暗得像黃昏,米米見祖母穿上了厚棉襖(早上出門時,祖母穿得是夾襖),黑黑的罩衫,坐在暗影里。米米忽地覺得自己不在家,祖母很孤獨,很怕冷。米米是祖母的心頭肉。?
米米、祖母一起坐在暗影里,等開工回來的母親和父親。弟弟坐在木質童車里,一個人玩得歡,妹妹坐在大門的門檻上,望著天井里雨水肆意縱橫。? ? ? ?
祖母用一把火鉗從爐灶里夾出一些火星子擱在銅制的手爐里。紅彤彤、閃閃發(fā)光的火星子躺在被祖母擦得猶如黃金的手爐中,像紅寶石一般。紅寶石耀眼奪目了一會便被爐灰蓋住了。火星在爐灰的底下更為持久地燃燒著,像女子壓抑著的愛情。
飯在吊罐里熱著,黑不溜秋,胖乎乎的,像非洲小孩的肚皮,有一根綁了布條的鐵絲提手。? ?
菜盛在粗瓷大碗里,上面扣著粗瓷飯碗。家里有細瓷菜碟,上面畫著寫意的中國畫,可那是過年才用的。米米喜歡家里的茶壺,白底,印著湖光山色。?
弟弟忽地從童車里爬出來了,新的淺色反穿衣像抹滿了墨汁。家里和外面一樣,是土地皮,黑漆漆,像東北的黑土地。雨天的潮氣讓原本焦干的的地皮變得像濕潤的青春盎然的黑少女的肌膚。弟弟落在非洲女子的懷抱里,祖母邁著那雙在民國時期裹了又放了的畸形的腳,剛要去抱起弟弟,母親扛著鋤頭,濕著鬢發(fā)回來了。母親沒有看祖母,而是直接把弟弟抱起重新放進童車。“你冇帶好老弟,死瞎了眼睛嗎?”母親的食指憤然地指著米米,隨手從門角落里抄起祖母去黃塘洗衣服的木槌朝米米打去。木槌好像不愿意與米米親密接觸,閃向了一邊。米米哇哇大哭,一頭撲進祖母的懷。祖母不敢作聲,她知道那是媳婦在指桑罵槐,顧米米而言她。
? ? 三歲的光頭妹妹文文嚇得瞪大了眼睛,不敢哭,從門檻上站起來,蹣跚著跑向祖母。文文頭皮還隱隱看見癩痢的疤痕,像印滿現(xiàn)洋。去年兩歲的文文不會走路,不會說話,坐在門檻上看天井里曬太陽的小雞。吉吉嬸嬸笑她是磐里,是啞巴。文文那些早就回城的叔叔、姑姑來到這山旮旯見到滿頭癩痢的文文,心里暗自感傷。姑姑著急了,發(fā)誓一定要幫母親和弟弟一家領回江邊小城。雖然曾經(jīng)碼頭上的家早已易了主人,但“鳳喜樓”三個字依然還在,就像過去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生活一樣,依然歷歷在目。? ? ?
母親住了火,父親從學校回來了,一家六口圍在那張四方桌吃中飯,一只粗瓷大碗盛著咸豆子、腌漬的橘子皮,另一只粗瓷大碗盛著空心菜。母親皺著眉頭:“不是還有肉票嗎?明天去斫幾斤肉來吃。”米米聽得忘去了剛才母親的怒火與威脅。
老樟樹的黑影在放映員手中的機器聲中打盹,銀幕里出現(xiàn)一座小山似的花生,笑盈盈的,脖子上系著白毛巾的女子用耙子在耙平花生。米米記得是祖母帶她去樟樹下看電影的,祖母臨走時用銅鎖鎖了大門,然后從西側門出去的。?
米米看著看著,就睡了,睡在樟樹下不知誰家的竹床上。夏天的露天電影,很多人是搬了竹床去看的,村里沒有幾個識字的,看電影不過是是去湊個熱鬧。后來,村里人沸沸揚揚傳開了:那天樟樹上掉下一條蛇落在隊長的竹床上。
老樟樹在一個大坪里,像一位滿身青筋縱橫的老嫗,碼在地上的粗大的根像龐然的海星,光溜溜的許多“龍爪”,一些無聊的公雞會站在上面輕佻地晃著五彩的閃著光澤的尾巴,誘惑著丑陋的,走路遲緩的母雞。樹太老了,上面居住著代代相傳的鳥族,現(xiàn)在居然有蛇悍然從枝頭掉下來,把村長嚇得魂飛魄散。幸好蛇很快被打死,劫后余生的村長去米米家拿了幾粒蛇藥。米米父親拖家?guī)Э跀y了壇壇罐罐、箱籠被褥走水路來到這個小洲,出發(fā)前做足了準備,各種各樣生活必需品都帶上,鄉(xiāng)下蛇多,就備了一些治蛇咬傷的藥。走水路是因為小洲的特殊地理位置,更因為米米祖母怕那些祖?zhèn)鞯拇善鲿诼飞掀扑榱恕?措娪澳翘欤犝f外祖母有恙,父親、母親便帶著弟弟、妹妹去外祖母家去了。家里只有祖母和米米。村里來了穿白大褂的人,米米知道那是食品公司下鄉(xiāng)賣肉的。米米鬧著要吃肉。祖母從抽屜里取出肉票買了一點肉。祖母買的肉有精有肥,肥的閃著脂肪耀眼的光澤,精的紅潤潤的。穿著一身黑衣褲的祖母提著稈繩綁著的肉回家了。這天祖母炒了一碗肉,米米幾乎把它吃盡,在米米的印象里,祖母似乎沒有吃那碗肉。
祖母的嘴唇厚得不同本地婦人的嘴唇,倒像是東南亞的女子,但皮膚卻白如凝脂,竟如雅利安人。平日里祖母穿著烏黑的清代服飾—對襟褂子,小腳褲,冬季一定要綁腿,仿佛永遠活在前朝的時光里。祖母總把黑色說成青色,也許因為祖母是文盲,只認得已故祖父的名字,不會書面語,只會像其他鄉(xiāng)下人說土話。就像她在十年后念叨米米:“快去讀書,你妹妹考上師范了,進了保險絲了,你沒有呀!”保險箱說成保險絲,這讓已經(jīng)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年的米米當成笑話講了一輩子。可是米米喜歡祖母把黑色說成青色,這讓人想到青色渲染的底色,然后是任憑想象力天馬行空隨意點綴,或駿馬奔騰,或游魚嬉戲……總而言之,青色讓米米浮想聯(lián)翩。?
米米那天不知道祖母到底吃了肉沒有。姑姑在食品公司當會計,掌握著肉票,她用肉票解決了很多問題。一年后米米一大家子被姑姑用肉票換來了回城的機會。在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的日子里,祖母會腋下夾一把家里唯一的油紙傘,帶上米米進城去女兒家,肉是吃個夠的。? ? 米米在袁水洲出生,六歲多進的城。然而,故鄉(xiāng)的印象只有五歲那年的三百來天里的一幕一幕,像一出出劇目沉淀在米米記憶里。五歲那年的事情多得好像數(shù)不清的畫卷,底色始終都是青色的,晴天是翠青的,雨天則是天青色,每一幕都流溢著詩意的憂傷。?
? 父母帶著弟妹要從外祖母家回來了。一向畏懼母親的米米一個人跑到河邊的一棵柑子樹下候著。袁河水平靜地順著女人胴體般的沙灘緩緩流著。一只渡船由著擺渡人在東西兩岸漂著。米米盯著對岸長滿青草的河堤,一個黑影,兩個黑影……蠕動著向岸邊移動。等到看清楚了黑影的面目,米米大聲叫起來:“姆媽……”這個鏡頭在米米二十來歲的時候,父親總是感慨地對母親提起,意思是提醒母親米米是愛母親的。可是米米十六歲那年不再叫母親姆媽了,對母親總是盡量避而遠之。? ? 父親用籮筐擔著弟妹下了船,母親隨后也下了船。幾天不見母親的米米歡天喜地地跑過去,撲進母親笑盈盈的影子里。? ? ? 天氣像快速老去的老太太。忽地,桔子樹、柚子樹的葉子綠得更沉郁了,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穿得鼓鼓的,棉襖上好像滿是補丁,其實有些是上好的衣服,因為棉襖都只有一件,棉花又下不了水,所以用布頭縫在易臟的袖子和領子、胸口,臟了拆下來洗布頭,這是窮人的智慧。
米米頭發(fā)長長了一些,梳了一支小辮在頭頂,像一把禾秧,周圍空著細細的一圈膩白的頭皮。風悲切地在林子里游蕩,樹葉嘩啦啦往下落,地面上立刻鋪滿了褐色的、火紅的、焦黃的……大樹脫落的“羽毛”。米米的玩具是一根竹竿,好像她像瞎子一樣需要竹竿引路。?
柑子、柚子在秋天早就被摘去了,米米看到母親和隊里的婦女站在人字梯上用專用的剪刀把柑子一個個剪下來放在大籮筐里。和分魚似一樣,以抓鬮的方式,每家每戶分了不少長得像麻臉姑娘的柑子,金黃的、齊整的便乘坐渡船運往南京、上海等大城市。
? 隊里還有許多柿子樹,綠綠的摘下來,插上細短的棍子,然后藏在米糠里,等變得紅彤彤便也像柑子一樣可以吃了。米米等不及,爬到垂在地下的枝頭摘了許多,藏在瓷缸里,用叢枝蓼密封,再蓋嚴蓋子。過了一段日子,柿子變成黃綠色,吃起來也很甜。但是吃過之后,米米、文文都肚子疼,晚上一字排開在灶前拉屎,蛔蟲紛紛活蹦亂跳地從米米、文文肚子里出來了,祖母用灶里的爐灰蓋上,再掃了,倒到茅廁里去。后來父親說村子里房前屋后茅廁距離住處太近,讓文文頭上長癩痢,叢枝蓼長在茅廁附近,受污染了。于是,父親回城的愿望就更強烈。?
可是,米米好懷念綠柿子的甜味。初冬的袁水洲還是像綠色的海洋,米米像這海里的魚到處游蕩。村里的柑子樹、柚子樹,米米爬遍了。有一天米米爬上一棵柚子樹,一位一邊走路一邊納鞋底的婦女看到了,故意逗米米:“這是一隊的樹,你們二隊的人不可以爬。”米米嚇呆了,婦人笑得直不起腰。米米從此知道自己屬于二隊,并且一輩子都記得。還有一次,米米爬上一棵柑子樹,一只腿夾在枝椏里出不來,沒有哭,后來有人告訴父親,父親從家里趕來,把米米抱了下來。? ? 風叫得更加瘋狂,米米愈是歡快。拿了好朋友竹竿走過大樟樹,走過一排低矮的平房,再走過大隊禮堂(隊里分東西都是在這兒)。米米覺得走了好遠,再過去是李家,父親的學校所在地,醫(yī)院所在地,供銷社所在地。米米住了腳,因為米米看到這里的柿子樹高到藍天里去了,上面葉子落光了,吊著零星幾個紅通通的柿子。忽然,一個柿子落在地上,米米跑過去,撿了起來塞進嘴巴里吃掉了—甜極了!米米家里養(yǎng)了雞,雞拉屎在地上,米米怕那些雞屎,夏天村子里的孩子都赤腳走,米米、文文都不肯:“雞巴勒!”可這個落在灰塵里的柿子,米米卻不嫌它骯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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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米帶著滿嘴的甜味回家。才走到西側門邊上的枳樹下,就聽見門里面吱吱吱吱及母親與人說笑的聲音。米米跨進門檻,眼前是萬紫千紅、熱火朝天的景象。幾個裁縫師傅搬了他們的縫紉機在天井里趕做新衣服。土艷的花棉布在一張桌子上裁剪,像花壇里盛開的花朵一般映著裁縫師傅的笑得有如菊花般的臉。母親很得意地炫耀著自己的富足:外祖母親手織的棉布。這種棉布做的衣服米米一直穿到十六歲。進城了,母親用它們做成一家人的襯衣襯褲,僅貼著肉穿,因為穿出去,會引來街上人鄙視的目光。母親的驕傲一直都是留在袁水洲……? ? ? 這一年新年,米米、文文、弟弟都穿得花團錦簇。?
? 外祖母來一趟袁水洲有兩條路,哪一條都是山高水長。陸路要乘火車,然后翻越長滿松毛櫸的山崗。不下雨還好,粉紅的土地上隨處可見干的松球,松針鋪在地上,散發(fā)著迷人的清香。有一回父親帶著米米過崗,米米一只鞋掉了,滾到山谷里。父親想去撿,可是他想起了《水滸傳》里的李逵的母親被老虎吃掉的情節(jié),于是便作罷了。? ?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這樣的山里藏著很多豺狗,會吃人的。米米不知道小腳的外祖母是怎樣一次次擔著吃的、用的像老鼠搬家似的把她的勞動果實運到她唯一的女兒家。? ? 外祖母與祖母關系不錯。兩個人常常一起一面嘮著家常,一面照顧著她們的孩子及孫輩。有一天,外祖母抹著眼淚說自己老了,和外祖父又相處不好,她因為沒有帶繼子的兒女,所以指望不了他會給她養(yǎng)老,想搬過來和女兒一起住。父親說,外祖母的口糧不在這里。外祖母聽出了話里的意思,此后沒有再提這件事。
正月里,母親帶著米米和弟弟去鄰居家拜年,回來時,米米粉色的綴了一圈狗牙齒邊的圍兜里兜滿了花生和糖片。糖片把米米的圍兜粘住了,回到家,兜里的點心終于放在四方桌上的過年才擺出來的細瓷碟子里。可是圍兜上還沾著米黃的糖片的碎粒,黏糊糊,米米感覺新年的快樂開始一點一點褪去。家里的點心多得米米姐弟仨吃不完,糖片這東西無非是用爆米花拌上麥芽糖,再壓成方塊,最后切成撲克牌一樣碼在壇子里。母親的手藝不是很精,常常成了一整坨,需要用手從壇子里摳出來,但再也不是原來的撲克牌的形狀了。除了爆米花糖片,母親也做芝麻糖片,花生糖片,但總是因為技藝不高超,成了芝麻糖坨坨,花生糖坨坨。?
母親喜歡帶著米米和弟弟出門。米米可以帶弟弟。米米起初是厭煩弟弟的,有一次,弟弟穿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在童車里蹦跳,米米看著天井對面的貴州人家的廳里,那位過氣的資本家的孫女瑤瑤系著一條粉色的紗巾,米米覺得瑤瑤系了這條巾子,很洋氣。十年后,米米才看見城里許多女孩系著這樣華美的東西,但米米一直都沒能在脖子上圍這樣的紗巾,像一朵云一樣美麗在脖頸處。? ? “哇—”弟弟不知什么時候爬出了童車,摔在潮濕的沾滿自己尿跡的黑地皮上。母親一個箭步?jīng)_過來,冷冷地說:“老弟要是摔到哪里,你就去死。”米米從此害怕了,老老實實看著弟弟。? ? 弟弟腰間綁根又粗又長的布繩,繩子的一頭在米米手里。米米成了“放牛娃”。太陽暖暖的,屋外的柑子樹綠得耀眼,樹底下的陽光跳躍著,灰塵在陽光中漂浮。米米牽著綁弟弟的繩子來到樹下。“”放牛娃“”被太陽照射得昏昏欲睡,漸漸地,“牛”自個兒走起來。米米忽地驚醒了:弟弟不見了。米米想起母親的話里那個“死”字,嚇得驚惶失措。“米米—”弟弟叫著。米米懸著的心放下了,笑得嘴角眉梢都是口水的弟弟靠在樹干上。米米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一樣驚喜萬分。米米帶著弟弟回家了,她告訴母親:“弟弟會走路了!”? ? 全家人都高興,綁在弟弟腰間的布繩被解下來,收藏在櫥子里,據(jù)說這根布繩曾綁過米米和文文姐妹,接下來還要綁誰呢?
米米瘦得像一塊干姜,這是不識字的祖母的極為生動、形象的比喻。十年后的文文就說過:婆婆好聰明耶,這要是讀了書,那可不得了勒。祖母每天聽天氣預報,米米上學乃至后來上班要不要帶傘都聽祖母的。但是,祖母也會鬧一些笑話,例如,她問父親:這局部地區(qū)怎么總要下雨?這個地方不好呵?? 家里養(yǎng)了一頭豬,豬欄就在天井邊上的角落里,是母親、父親半夜從已經(jīng)沒有后人去祭掃的老墓那里找來磚頭砌起來的。這頭豬就是祖母一口飯一口飯喂大的。豬欄旁邊天一根梁上高高地掛著一個吊籃,籃子里盛著剩飯,米米看見祖母將剩飯盛給豬吃,弟弟餓了,祖母抓一塊飯團遞給他吃,過路的人看見弟弟吃飯團,以為是米糕。? 米米帶著弟弟去玩,回來時,看見家里擺了幾桌酒席,原來豬請屠夫殺了,然后要請他們并叫上親朋好友吃一頓。吉吉父親被請來了,酒席上的菜好豐盛,但多的還是豬下水。? ? 這頭豬的油熬了,變成玉白的凝脂,擱在大缸里。除了用來炒菜,剩下的豬油都給米米吃了。米米吃了豬油,還有父親用所有糖票買來的紅糖,變得白里透紅,干姜變成了胖娃娃。祖母終于長吁一口氣,米米出生時像只小老鼠,總生病,吉吉奶奶見了說養(yǎng)不活。祖母急得每天夜里去井邊裝燈,以求神明保佑米米。? 保佑米米的不僅是神明,還有那只豬及那些糖票。米米常常吃得滿嘴都是糖,吉吉、真美看見了,去告訴米米父親:你家女仔吃沙,不得了啰……
家里的糖片快吃完的時候,游家村漫天都是醉人的桔子樹、柚子樹的花香。烏七八黑的房子就憋在花香里喘不過氣來,屋前屋后的茅廁里似乎都要鉆出香味來。? ? 這天米米聽到外面隱隱約約有嗩吶的聲音,便飛也似的跑出門。嗩吶聲來自河堤下面的泥螺家。米米走進那所大房子。房子分為兩進,東西各有兩間廂房,里面住著幾戶人家。大戶人家的房子都分給了窮人,幾家窮苦的農戶住在一所大宅院里,這在農村極為普遍。天飄著雨,天井里濕漉漉的,青苔綠油油布滿井壁。正對著大門的神龕點著紅蠟燭,蠟油掉下來成了艷麗的花骨朵。嗩吶手搖頭晃腦拼命吹著,房間里泥螺滴滴答答地哭,像風雨交加一樣讓人倍感凄厲。泥螺要嫁人了,米米聽一起來看熱鬧的小孩說著。米米覺得好新奇,因為泥螺沒多久都和米米、吉吉、水生一起爬在柑子樹上。泥螺虛歲十五啰,廳里的大人們說。鄉(xiāng)下人嘴里的虛歲比足歲要大一兩歲。? ? ? 屋子里到處紅通通的。竹籃里擱著新布料,紅喜字蓋著,新開水瓶貼著喜字,花盆里放著喜字和柏樹葉,就連新尿盆也掛著喜字……哩哩啦啦嗩吶手忽地起身了,大家涌到房門口,一個男人背起蓋著紅蓋頭的泥螺,晃晃悠悠地出門了。送親的隊伍走上了大堤,向李家走去。李家對于袁水洲來說那里是大縣城了。
沿著防波堤往東走就是李家。防波堤外有一片灘涂,那是天然的牧場,大隊的牛在那里睜著茫然的大眼睛,有時嚼著草莖,有時和放牛人一樣陷入沉思。兩岸沒有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渡口,因為壓根就沒有碼頭。對岸來了要坐船的,大聲喊著:坐船啰—乘船的就撐著篙子來了。船在水面上滑行一般,河面猶如冰面一樣平整,船夫成了滑冰運動員似的,瀟灑而驕傲。有一次,祖母從縣城姑姑家回來。發(fā)大水了,天下著大雨,發(fā)著大風。祖母喊坐船的聲音賽不過風聲雨聲的分貝量,河面上渡船救災去了。穿著黑衣黑褲的祖母撐著油紙傘在對岸防波堤的雨霧里好像一棵岌岌可危、即將被風雨吞沒的樹。還好有人發(fā)現(xiàn)了等船的祖母。于是河這邊擠滿了圍觀的村民,水還在漲,防波堤似乎越來越矮。父親隨了撐船的到對岸把祖母接了過來。? 那年的水漲得好大,水順著渠道來到大隊禮堂門口,隨之而來的是許多毛茸茸的細長的水蟲子。村里的人說水是水蟲子引來的。還好,水到了禮堂門口就止步了。米米回家了,發(fā)現(xiàn)天井里也滿滿的水,像巨大的長方形的浴缸。? ? ? 河水退了,米米就和村里孩子去船頭坐船玩,好拉風的樣子。放牛、撐船在隊里都是拿工分,但是放牛是輕松活,撐船是技術活。米米父親剛來袁水洲教書的時候也是拿工分,和牧牛人一樣,一天到晚看不到錢。? ? 防波堤內是柑子林、柚子林及藏在密林中的鄉(xiāng)下人的房子。父親去上班不走防波堤。?
米米病了,父親去李家的細豬仔醫(yī)生那里拿了藥喂給米米吃。白色藥丸碾成粉末放在放了一點涼開水的調羹里,粉末漂在水面上,調羹在父親的手里微微晃動:“吃藥,吃了病就好了。”米米知道那藥苦,嘴巴閉得緊緊的。父親一個巴掌打在米米屁股上,米米疼,但是嘴巴還是閉得緊緊的。父親用在弟弟妹妹們身上的辦法失效,他們被巴掌打疼了,嘴一張,藥變被父親利索地灌進去了,像伊索寓言里的受騙的烏鴉一樣。父親沒有辦法只有用指頭撬開米米的嘴,可是米米狠狠地用牙把父親的嘴咬得流出了血。父親只好用布條纏著指頭將米米的嘴撬開,藥終于進了米米的嘴巴。? ?
米米病愈后,父親帶米米去學校。一路上只見隆起一個個巨大的饅頭的土堆,上面芳草萋萋。父親告訴米米那是墳墓,里面躺著死人。父親告訴米米,地底下的人病了不吃藥,就死了。從此,米米病了不敢不吃藥。幾年以后,米米病了,咬著牙把藥吃了,可是藥又從米米肚子里躥向嘴巴,然后呼啦一下嘔吐出來,米米說時遲 那時快趕緊用兩只手握成拳頭堵住嘴巴,讓嘔吐出來的藥又重新吞進肚子。文文說米米那樣子像吹嗩吶。
五月過去,橘子樹、枳樹上掛滿了玻璃球大小的青色果子。有些枳掉落在漆黑的土地上,米米拿著罐子去撿,她不知道為什么要去撿,只是學著別人的樣子罷了。枳像未長熟的橘子,青翠翠地躺在米米的罐子里。后來,那罐子枳去了哪里,米米不知道了。
枳在一天天地變大變黃,滿樹的橘子也在變大變黃。各隊的橘子掛在樹上像小燈泡,它們有的就垂在地面。米米跑過去摘下來吃,文文不敢,站在屋檐下愣愣地看著。吉吉的嬸嬸見了,笑文文:“盤里、啞巴,膽小哦—”聲音拖得老長。誰知幾年后的文文是姐弟四個里最聰明的孩子,讀師范下象棋比賽橫掃全班,之后那些敗下陣來的男生都不理她了。讀師范的十有八九是農村出來的,而那里的男孩有些大男子主義,在鄉(xiāng)下雄姿英發(fā)慣了。? 橘子終于由黃轉紅,因此這種橘子便有了名字—紅橘。母親拿著專門用來剪橘子的剪刀和隊上的婦女、妹仔爬上人字梯把橘子從枝頭剪下來,又裝進簍筐,最后看相好的裝船運往大城市,看相不好的則以抓鬮的方式分到各家各戶。隊里無論分什么都是用抓鬮的辦法,米米親眼看見分鵝肉的場面:宰殺好的鵝肉分成好多個小堆,各家派人去抓鬮—一張寫好了號的小紙條,母親抓了鬮,領了鵝肉,臉上紅通通的,好像是緊張抑或害羞所致。?
九月的袁水洲籠罩在萬紫千紅的秋韻里下,松毛櫸站在紅色土壤中散發(fā)著濃烈的香味。稻子金黃金黃,窩在洼地里的一小塊一小塊田地里,很暖和的樣子,朔風吹打不了它們。那天的隊里分給她母親的任務是趕雞和麻雀,不讓這些打神仙的(奶奶對不聽話的雞的咒罵)吃谷粒—那金燦燦,飽滿得像金子的大自然給予袁水洲的禮物!母親不太喜歡一個人出門,即使去鄰居家串門也要帶上米米,帶上她馴服得像小綿羊的米米。? 母親之所以能分上如此輕松的農活,是因為米米即將有一個弟弟抑或妹妹了。母親帶一個小板凳坐在一棵烏桕樹下,米米就站在旁邊。有麻雀呼啦啦飛向稻田,就像零式戰(zhàn)斗機盤旋、俯沖,母親連忙用長柄的大叉帚(在曬谷墊用來勻谷子的)趕,嘴巴里還喊著:“吁—”好像趕馬似的。母親來到袁水洲之前當了十幾年的民辦老師,是外婆家那地方的女秀才。嫁人之后,教書這個飯碗就沒了,因為教書是有工資的,鄉(xiāng)村里的人不希望這份薪水給了出嫁的女子。這就是所謂的“肥水不流外人田”。? ?
鳥雀趕走了,又回來了。母親挺著大肚子,懶洋洋地,享受著秋日的陽光,呼吸著帶著谷粒香味的秋的氣息。米米很開心,覺得眼前的風景美麗得讓人陶醉,就像之前跟著爸爸媽媽上山砍柴,看到山腳下的沿河水藍得像緞帶一樣激動。
黃塘的水總是滿滿的,四周是茂密的東茅草和歪脖子的垂柳,就像黃塘是藏在亂草叢中的一面圓鏡。一塊板子的一頭搭在岸上,另一頭固定在水中的木樁上,這就是黃塘的吊板。祖母總是要提著衣服來這里洗。一個黑色的蹲著的身影,落在吊板靠著水中的一頭,好像一只孤獨的鸕鶿。祖母曾經(jīng)也是提著衣服去洗,只是去江邊熱鬧開闊的碼頭洗,更早的時候祖母是餅面店的老板娘,衣服是由來投靠她丈夫的遠房親戚家的女孩去洗的。祖母的居住地越來越僻遠,越來越清靜,生活的圈子里的熟人換了一茬又一茬。?
夏天,祖母會帶著米米和文文來這里洗澡。文文坐在吊板上,雙腿伸進水里。小魚密密麻麻涌過來戳文文腿上的一個個的癤子,好像癤子是魚鉤上的餌料。文文拼命甩腿,魚鉤討厭魚兒,魚兒喜歡魚鉤。……米米笑得咯咯叫。此時的米米下水了,雙手扒在吊板上,胸部以上露在水面。祖母讓她倆玩?zhèn)€歡,讓魚兒戲耍著她的孫女。眼前的情景讓她忘記了江邊的碼頭,忘記了鳳喜樓里其樂融融的大家庭。?
祖母的小兒子15歲就成了上山下鄉(xiāng)的青年。春節(jié)假期返程,回到鳳喜樓,卻不見了母親、哥哥、嫂子。家里住了別人,里面擺著陌生的家具。于是,他去找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可是姐姐宿舍里人去樓空—守門的說下放到農村去了,都走了。祖母的小兒子不知道去哪里過春節(jié),又再次回到了插隊的農場。那一年,15歲的男孩無家可歸。
? 后來,祖母的小兒子輾轉找到了袁水洲,祖母抱著她的小兒子:“居委會催得緊呀,要趕快下放,沒有來得及寫信給你。崽呀,你總算找到姆媽了!”祖母的小兒子住了幾天就回農場了,因為眾廳沒有他的房間,祖母也是住在大廳里,床對著家里那口灶。自此,農場就是他的家。
米米姑姑和姑父回城好幾年了,可米米家還在袁水洲。農村是一所農業(yè)大學,母親、父親在這里學會了所有的農活,祖母學會了紡紗織布。?
田地的活早干完了,母親和村姑一起磨洋工,拿著鋤頭在松得像棉花的土地里裝模作樣地挖來挖去。母親挖到了藏在泥里的泥鰍,帶回來,祖母用油煎得香噴噴的,米米、文文吃得歡。?
天陰得很,好像要下雨了。夏季的袁水洲陷入了燥熱的綠色之中—橘子樹、柚子樹、柿子樹都掛著綠果子,濃密的枝葉籠蓋著低矮的平房。米米穿著一雙不合腳的拖鞋,那是表姐不穿的鞋子。每走一步,米米都覺得鞋子要從腳板飛也出去,好像兩只被米米踩在腳下的大鳥。?
午間,開工回來的母親躁得像一頭獅子,揮起巴掌就打米米。米米瞪著吃驚的眼睛。搞了半天,米米才知道母親以為米米拿了肥皂去玩了。母親找不到肥皂,這回發(fā)怒的母親又提到了死字。母親問米米是不是拿了肥皂,米米搖頭,母親再審問,再用巴掌拷打米米,米米再搖頭,米米還沒有學會撒謊。? 母親真的要兌現(xiàn)她的諾言—不聽話就讓米米去死。米米被母親用圍裙綁在條凳上。母親拉著條凳和被綁的米米往中塘走。?
此時的中塘水也是滿滿的,渾濁不堪。米米號哭著,只能看見天上的云。米米早已知道了死的含義,米米怕死,于是大叫:“婆婆也—”米米想要祖母來救她,可祖母不敢與母親硬碰硬,只會去搬救兵。不久,吉吉的奶奶來了,吉吉的嬸嬸也來了,烏泱泱圍了許多鄉(xiāng)下人。米米沒有死,被祖母救了下來。四十年后的姑姑當著母親和米米母女倆的面提起這件事,母親說哪有這件事,一定是米米做夢夢見的。米米不知道八十多歲的姑姑怎么還記得這件事,祖母已不在人間,沒有人作證,就連米米自己也犯迷糊了,以為是一個惡夢,夢里把母親當成了巫婆。
眾廳的南北兩家人白天總是沒有秘密,舊社會做過發(fā)電廠老板的老賀一家像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和米米家一樣,每天有如黑白電影里的畫面,看不到色彩繽紛。米米家的大門白天開著,過氣的老板的后門也是開著的。文文和米米坐在門檻上,可以看見賀家四分之一的廳。? 夏天一張竹床大廳,正對著后門,穿堂風把竹床吹得幽涼。老賀似乎整個夏天都躺在竹床上,他把穿堂風當成了過去的電風扇的風,閉著眼睛,假裝自己還活在從前的輝煌里。
他老婆叫他做甚,米米沒有聽清楚。沒有等米米反應過來,老賀忽地翻身跳下竹床,狠狠地揍起老太婆來。老太婆把他從穿越劇中換回到一地雞毛的今夕,這讓他怒火中燒,老太婆成了致使他窮困潦倒的罪魁禍首。
老賀家的戲在他們敞開的后門后面那四分之一的廳堂上演。小賀,一個失勢的少爺在這兒注定沒有哪家愿意把女兒嫁給他。雖然秀氣、睿智,可是依然只能像劇照一樣遠遠欣賞一下而已,做女婿萬萬不可以。
有一天,老賀家來了 許多人,其中一個女人還帶了剛剛從灶膛里取出來的火鉗。鬧哄哄,那架勢就是要把老賀一家拆了,并且踏平。搞了半天,米米一家人才明白是因為村里最標致的女孩銀花愛上了小賀,并且非他不嫁。拿火鉗的是銀花的母親。瑤瑤就是這樣一段孽緣的果子。?
以上都是村里人的議論,許多年以后米米才知道的。米米后來又看到了系著紗巾的瑤瑤,但那已經(jīng)是米米一家返城幾年后的日子,米米父母應吉吉父親之約回到袁水洲故地重游。?
老賀一家像黑白影片的下放故事不知道什么時候結束的,等來“劇終”抑或“end”的具體時間米米不知道。因為姑姑掌控著肉票,米米比瑤瑤更早離開這個被果樹籠蓋的小洲。
再過了許多年,米米知道瑤瑤考到了名牌大學,小賀終究是離開了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