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25海龜百日閱讀第二十八天第二階段一一共讀一本書《呼蘭河傳》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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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就這樣的馬要站起來,而又站不起來地鬧了一陣之后,仍然沒有站起來,仍是照原樣可憐地躺在那里。這時候,那些看熱鬧的覺得也不過如此,也沒有什么新花樣了。于是星散開去,各自回家去了。

現(xiàn)在再來說那馬還是在那里躺著,那些幫忙救馬的過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這城里的擔蔥的、賣菜的、瓦匠、車夫之流。他們卷卷褲腳,脫了鞋子,看看沒有什么辦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幾個人的力量把那馬抬起來。

結果抬不起來了,那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們著了慌,趕快解了馬套。從車子把馬解下來,以為這回那馬毫無擔負地就可以站起來了。

不料那馬還是站不起來。馬的腦袋露在泥漿的外邊,兩個耳朵哆嗦著,眼睛閉著,鼻子往外噴著突突的氣。

看了這樣可憐的景象,附近的人們跑回家去,取了繩索,拿了絞錐。用繩子把馬捆了起來,用絞錐從下邊掘著。人們喊著號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橋梁似的,把馬抬出來了。

馬是沒有死,躺在道旁。人們給馬澆了一些水,還給馬洗了一個臉。

看熱鬧的也有來的,也有去的。

第二天大家都說: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馬。”

雖然馬沒有死,一哄起來就說馬死了。若不這樣說,覺得那大泥坑也太沒有什么威嚴了。

在這大泥坑上翻車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凍住的季節(jié)之外,其余的時間,這大泥坑子像它被賦給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漲了,水落了,過些日子大了,過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對它都起著無限的關切。

水大的時間,不但阻礙了車馬,且也阻礙了行人,老頭走在泥坑子的沿上,兩條腿打顫,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嚇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來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漲得溜溜地滿,漲到兩邊的人家的墻根上去了,把人家的墻根給淹沒了。來往過路的人,一走到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擊,是要奮斗的,卷起袖子來,咬緊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來,手抓著人家的板墻,心臟撲通撲通地跳,頭不要暈,眼睛不要花,要沉著迎戰(zhàn)。

偏偏那人家的板墻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齊,好像有意在危難的時候不幫人家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樣巧妙地伸出手來,也得不到那板墻的憐憫,東抓抓不著什么,西摸也摸不到什么,平滑得連一個疤拉節(jié)子也沒有,這可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長的木頭,長得這樣完好無缺。

掙扎了五六分鐘之后,總算是過去了。弄得滿頭流汗,滿身發(fā)燒,那都不說。再說那后來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樣也不多,也只是東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鐘之后,又過去了。

一過去了可就精神飽滿,哈哈大笑著,回頭向那后來的人,向那正在艱苦階段上奮斗著的人說:

“這算什么,一輩子不走幾回險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飽滿的,而大半是被嚇得臉色發(fā)白。有的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多時,還是不能夠很快地抬起腿來走路,因為那腿還在打顫。

這一類膽小的人,雖然是險路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心里邊無由地生起來一種感傷的情緒,心里顫抖抖的,好像被這大泥坑子所感動了似的,總要回過頭來望一望,打量一會,似乎要有些話說。終于也沒有說什么,還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時候,一個小孩子掉下去,讓一個賣豆腐的救了上來。

救上來一看,那孩子是農業(yè)學校校長的兒子。

于是議論紛紛了,有的說是因為農業(yè)學堂設在廟里邊,沖了龍王爺了,龍王爺要降大雨淹死這孩子。

有的說不然,完全不是這樣,都是因為這孩子的父親的關系,他父親在講堂上指手畫腳地講,講給學生們說,說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龍王爺下的雨,他說沒有龍王爺。你看這不把龍王爺活活地氣死,他這口氣哪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兒子來實行因果報應了。

有的說,那學堂里的學生也太不像樣了,有的爬上了老龍王的頭頂,給老龍王去戴了一個草帽。這是什么年頭,一個毛孩子就敢惹這么大的禍,老龍王怎么會不報應呢?看著吧,這還不能算了事,你想龍王爺并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夠饒了你?那不像對付一個拉車的、賣菜的,隨便的踢他們一腳就讓他們去。那是龍王爺呀!龍王爺還是惹得的嗎?

有的說,那學堂的學生都太不像樣了,他說他親眼看見過,學生們拿了蠶放在大殿上老龍王的手上。你想老龍王哪能夠受得了。

有的說,現(xiàn)在的學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萬上不得學堂的。一上了學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說他要到學堂把他的兒子領回來,不讓他念書了。

有的說孩子在學堂里念書,是越念越壞,比方嚇掉了魂,他娘給他叫魂的時候,你聽他說什么?他說這叫迷信。你說再念下去那還了得嗎?

說來說去,越說越遠了。

過了幾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兩岸的行人通行無阻。

再過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點像要干了。這時候,又有車馬開始在上面走,又有車子翻在上面,又有馬倒在泥中打滾,又是繩索棍棒之類的,往外抬馬,被抬出去的趕著車子走了,后來的,陷進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車抬馬,在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沒有一個人說把泥坑子用土填起來不就好了嗎?沒有一個。

有一次一個老紳士在泥坑漲水時掉在里邊了。一爬出來,他就說:

“這街道太窄了,去了這水泡子連走路的地方都沒有了,這兩邊的院子,怎么不把院墻拆了讓出一塊來?”

他正說著,板墻里邊,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說院墻是拆不得的,她說最好種樹,若是沿著墻根種上一排樹,下起雨來人就可以攀著樹過去了。

說拆墻的有,說種樹的有,若說用土把泥坑來填平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泥坑子里邊淹死過小豬,用泥漿悶死過狗,悶死過貓,雞和鴨也常常死在這泥坑里邊。

原因是這泥坑上邊結了一層硬殼,動物們不認識那硬殼下面就是陷阱,等曉得了可也就晚了。它們跑著或是飛著,等往那硬殼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白天還好,或者有人又要來施救。夜晚可就沒有辦法了。它們自己掙扎,掙扎到?jīng)]有力量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沉下去了,其實也或者越掙扎越沉下去得快。有時至死也還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漿的密度過高的時候,就有這樣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賣便宜豬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來了,說: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邊又淹死了豬了?”

說著若是腿快的,就趕快跑到鄰人的家去,告訴鄰居。

“快去買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會沒有了。”

等買回家來才細看一番,似乎有點不大對,怎么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豬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豬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豬肉來。雖然吃起來了,但就總覺得不大香,怕還是瘟豬肉。

可是又一想,瘟豬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還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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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兩只豬,或兩三口豬,有幾年還連一個豬也沒有淹死。至于居民們常吃淹死的豬肉,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龍王爺曉得。

雖然吃的自己說是泥坑子淹死的豬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發(fā)議論說:

“就是淹死的豬肉也不應該抬到市上去賣,死豬肉終究是不新鮮的,稅局子是干什么的,讓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賣起死豬肉來?”

那也是吃了死豬肉的,但是尚且沒有病的人說:

“話可也不能是那么說,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地吃下去還會好。你看我們也一樣地吃了,可怎么沒病?”

間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時務,他說他媽不讓他吃,說那是瘟豬肉。

這樣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歡。大家都用眼睛瞪著他,說他:

“瞎說,瞎說!”

有一次一個孩子說那豬肉一定是瘟豬肉,并且是當著母親的面向鄰人說的。

那鄰人聽了倒并沒有堅決地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親的臉立刻就紅了,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執(zhí),仍是說:

“是瘟豬肉嗎!是瘟豬肉嗎!”

母親實在難為情起來,就拾起門旁的燒火的叉子,向著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過去。于是孩子一邊哭著一邊跑回家里去了。

一進門,炕沿上坐著外祖母,那孩子一邊哭著一邊撲到外祖母的懷里說: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豬肉嗎?我媽打我。”

外祖母對這打得可憐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頭看見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奶站在門口往里看。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來,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來,嘴里還說著:

“誰讓你這么一點你就胡說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奶抱著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豬肉”不“瘟豬肉”的,哭得也說不清了。

總共這泥坑子施給當?shù)鼐用竦母@袃蓷l:

第一條:常常抬車抬馬,淹雞淹鴨,鬧得非常熱鬧,可使居民說長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條就是這豬肉的問題了,若沒有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豬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說法呢?真正說是吃的瘟豬肉,豈不太不講衛(wèi)生了嗎?有這泥坑子可就好辦,可以使瘟豬變成淹豬,居民們買起肉來,第一經(jīng)濟,第二也不算什么不衛(wèi)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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