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么了。
也不過是幾家碾磨房,幾家豆腐店,也有一兩家機房,也許有一兩家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什么可以使別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么議論。那里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地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
比方就是東二道街南頭,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個很高的桿子,桿子頭上挑著一個破筐。因為那桿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了。來了風,廟上的鈴子格棱格棱地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地作著態。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地賣著豆芽菜,平靜無事,過著安詳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這事情似乎轟動了一時,家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了。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回事情忘記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后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地活著,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臺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后,她還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至于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了她在廟臺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劃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哪個鄉、哪個縣、哪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里,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于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臺上或是大門洞里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于是轉過眼睛去,三步兩步地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里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里邊是這樣。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
“咬什么?”
仆人答:
“咬一個討飯的?!?br>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地還到廟臺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再說那染缸房里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年輕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死了的不說,就說那活著的也下了監獄,判了個無期徒刑。
但這也是不聲不響地把事就解決了,過了三年二載,若有人提起那件事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著岳飛、秦檜似的,久遠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時發生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御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里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伙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它是驢子,不談它也就罷了。只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里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說他了。
其余的東二道街上,還有幾家扎彩鋪。這是為死人而預備的。
人死了,魂靈就要到地獄里邊去,地獄里邊怕是他沒有房子住、沒有衣裳穿、沒有馬騎,活著的人就為他做了這么一套,用火燒了,據說是到陰間就樣樣都有了。
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丫鬟使女、廚房里的廚子、喂豬的豬倌,再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以至窗前的鸚鵡。
看起來真是萬分地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墻,墻頭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進了院,正房五間,廂房三間,一律是青紅磚瓦房,窗明幾凈,空氣特別新鮮?;ㄅ枰慌枰慌璧財[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馬蛇菜、九月菊都一齊地開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么季節,是夏天還是秋天,居然那馬蛇菜也和菊花同時站在一起。也許陰間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這且不說。
再說那廚房里的廚子,真是活神活現,比真的廚子真是干凈到一千倍,頭戴白帽子、身扎白圍裙,手里邊在做拉面條。似乎午飯的時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開飯了似的。
院子里的牽馬童,站在一匹大白馬的旁邊,那馬好像是阿拉伯馬,特別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騎上,看樣子一定比火車跑得更快。就是呼蘭河這城里的將軍,相信他也沒有騎過這樣的馬。
小車子、大騾子,都排在一邊。騾子是油黑的,閃亮的,用雞蛋殼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會轉的。
大騾子旁邊還站著一匹小騾子,那小騾子是特別好看,眼珠是和大騾子一般的大。
小車子裝潢得特別漂亮,車輪子都是銀色的。車前邊的簾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里邊去。車里邊是紅堂堂地鋪著大紅的褥子。趕車的坐在車沿上,滿臉是笑,得意洋洋,裝飾得特別漂亮,扎著紫色的腰帶,穿著藍色花絲葛的大袍,黑緞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這鞋來還沒有走路就趕過車來了。他頭上戴著黑帽頭,紅帽頂,把臉揚著,他蔑視著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個車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雞三兩只,母雞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邊靜靜地啄食,一聲不響,鴨子也并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煩人。狗蹲在上房的門旁,非常地守職,一動不動。
看熱鬧的人,人人說好,個個稱贊。窮人們看了這個竟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簾、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齊全。
還有一個管家的,手里拿著一個算盤在打著,旁邊還擺著一個賬本,上邊寫著:
北燒鍋欠酒二十二斤
東鄉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擔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個子共欠地租兩千吊
這以下寫了個: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賬,大概二十八日的還沒有寫吧!
看這賬目也就知道陰間欠了賬也是馬虎不得的,也設了專門人才,即管賬先生一流的人物來管。同時也可以看出來,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說就是個地主了。
這院子里邊,一切齊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見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這么好的院子而沒有主人了。這一點似乎使人感到空虛,無著無落的。
再一回頭看,就覺得這院子終歸是有點兩樣,怎么丫鬟、使女、車夫、馬童的胸前都掛著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著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車夫的名字叫:
長鞭
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掄著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順
另外一個叫:
順平
管賬的先生叫:
妙算
提著噴壺在澆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細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貼在馬屁股上的,叫:
千里駒
其余的如騾子、狗、雞、鴨之類沒有名字。
那在廚房里拉著面條的“老王”,他身上寫著他名字的紙條,來風一吹,還忽咧忽咧地跳著。
這可真有點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認識了,還要掛上個名簽。
這一點未免地使人迷離恍惚,似乎陰間究竟沒有陽間好。
雖然這么說,羨慕這座宅子的人還是不知多少。因為的確這座宅子是好:清悠、閑靜,鴉雀無聲,一切規整,絕不紊亂。丫鬟、使女,照著陽間的一樣,雞犬豬馬,也都和陽間一樣。陽間有什么,到了陰間也有,陽間吃面條,到了陰間也吃面條,陽間有車子坐,到了陰間也一樣地有車子坐。陰間是完全和陽間一樣,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沒有東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壞的不必有。
東二道街上的扎彩鋪,就扎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坊里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桿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漿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里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墻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桿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丑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發的、毛頭發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么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地,也就糊里糊涂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么關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谷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后,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地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都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歌誦完了之后,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舊地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里疲乏之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并夢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只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么?他們并不會茫然無所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br>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br>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扎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么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扎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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