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陳生,冀州人,現在青城討生活。
陳家原也是官宦世家,舊居寬闊雄偉,宅院氣勢弘大,樓房接連成片。后來家勢敗落下來,漸次售房抵債。現在舊居雖已沒有空廢房屋,卻也無只磚片瓦屬于陳家了。
陳生幼聰慧,學習財會畢業后,在一家軟件公司實習,后來賣過藥品,當過經銷商的大區經理,四十歲左右,在一家地產公司穩定下來,幾年后被拔擢為公司領導。
身為領導,多了不少業務接待,竟日酒醉。一次宴席散了,與一位商人共乘一車,沿著濱河北路疾馳。商人趁著酒興,拍馬溜須,極盡掇臀捧屁、吮癰舐痔之能事。即使古之高俅蔡京起于地下,也要自嘆弗如。然而陳生只感到暈眩難熬,口中堪堪應承。
此時夜色冥冥,汽車忽左忽右,連續超車。陳生腹內江海翻覆,張口欲噴,急命停車暫駐。一番齷蹉整頓后,耳邊飄來隱隱絲竹聲,抬眼尋找,前方小樓峭立,綾羅纏繞在門楣之上,燈籠懸掛于屋檐之下。陳生舉步欲往。商人攔住他:“我每日路經此處,從沒有見過這個小樓,眼下已近凌晨,還是上車送你回家為上。”
陳生聽不進去。再三規勸無果,商人硬著頭皮隨其走進門。只見門廳左壁掛著“晉陶淵明獨愛”,旁邊擺放著一盆碩大菊花,門廳右壁卻掛著“宋蘇東坡曾須”,左近栽植了幾株翠竹。
陳生手捻須髯,心內思忖,飯店掛書法有三俗,一為太祖詩詞之沁園春卜算子,二是劉夢得古文之陋室愛蓮,至于觀海聽濤寧靜致遠厚德載物之類,更是爛俗。此一所在化俗為雅,今日一定要探其究竟了。
復前行,立即有幾位女子迎上前來,歡笑殷勤,兩人很快被沖散,被一眾女子連扶帶擁分開,連互相呼換名字都顧不得回頭應答。
眾女安排陳生坐定后,各自散去。陳生環顧,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頗樸素的茶室。四白落地,青磚鋪設。室內無非一桌兩架四椅而已,沒有海內外的珠玉珍品,少見霓虹國的茶碗鐵壺。在青翠的窗簾邊,大大方方地掛著“月光明素盤”五個字。
有人輕扣木門,推門進來的端莊女子,向陳生深施一禮,說:“公子想必也不知道陋處由來,其實說來簡單,是本埠建城周年慶時,我家主人囤茶于此,也是因為地處偏僻,少有紅塵臭氣,遂建茶舍,專候貴客。”
言畢,她從門后叫出幾名女子,個個身材碩長、烏發大眼,表情恬淡,衣服款式顏色倒是各有特色,卻也殊難分辨。陳生偷眼覷之,發現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木牌,有的寫著“霜蕈”,有的寫著“妲燁”,有的寫著“雋姍”,有的寫著“篌媿”……皆不知何意。正看得入神,聽到一女子笑聲:“公子請這廂落座,待奴婢侍奉您品茗。”
面前是秀色可餐的妙人,陳生頓感口中腥臭難掩,覺得非常尷尬。女子燒水取茶,聲音婉轉清脆:“《枕草子》中說,飛鳥川,一日為深淵一日為淺灘,從沒有定數,仿佛人生變化無常。飲茶,也是在追尋變化無常的瞬間而已。”
說著,一雙清婉的玉手不徐不緩地向陳生推過一盞茶,觀之清澈純凈。陳生在俗人中廝混半生,總是肥酒大肉、諛詞滾滾,忽然來到如此這般世外桃源,頓覺面前女子分外柔婉動人,一杯茶下肚,不知消減了多少平日里積存的塵垢。間或抬眼看看面前幾位女子,更覺得平日所見之異性,都言語無趣,面目可憎。
女子不停為陳生沏茶,茶香各異,各擅勝場。少頃,陳生面色緋紅,眼神迷離。陶醉間,身旁兩個集錦槅子分別向左右移開,墻面翻動,露出一個內室,也露出了冉冉紅羅帳。陳生扶著椅背,勉強起身,不由自主地隨女子進入內室。一夜倚紅偎翠,逍遙如神仙登天。
次日晨光大亮,陳生發現自己竟然倒在一處荒灘之上,身邊不遠處垃圾堆積,腐臭難聞,遠處儼然有幾幢磚瓦房。商人亦在近旁,猶自未醒。恍惚詫異間,一名老農走近詢問。陳生未有隱瞞,如實道出,斷言遇匪。老農擺手,叫醒商人,看到他神志不清明,將隨身攜帶水壺打開,灌以清水,一邊向陳生細數從頭。
原來此處十年前即為貨站倉庫,一位南方茶商儲存茶貨所用。聽人說,此間藏有無數積年普洱,商人想著待其價昂而售。但這些茶葉日久天長有了靈氣,成了茶妖。一想到日后不免如待宰豬羊般賣于土豪之家,終究落得個被肢解入沸水,不能超脫命運,由此生怨。于是將修靈養性法傳授于同儲一庫的雙窨、大葉、君山、猴魁等,每到晚間,幻化為一處精舍。這些茶妖洞徹世人欲脫俗入雅之心,更明了眾生舍不得人間種種好處,只求以金銀換取名茶美器,不過是求速成之法,在人前顯擺罷了。因此凡是被其迷惑的人,無有不中。一夜極盡歡愉,無非幫助茶妖增添法力而已。
陳生愈聽愈奇,窘迫不敢言。老農叮囑二人不可泄露此間密辛,否則茶妖將不利于二人也。陳生與商人諾諾而退。
月余,陳生大醉,神智不明時再入茶妖精舍,竟不知所蹤。
異史氏這樣說:唉,今日中產階級對精致生活的追求到了病態程度,才會落入茶妖之手。生活的品質自然不可專以價格論,執著奇技淫巧也不是雅趣的真諦,這些都妨礙禪理的開悟啊。世人這種自欺欺人的行為,奈何不察,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