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覺得,歸有光心里始終裝著一個夢。這個夢總是躲在恰到好處的角落,只有在酒醒時,不眠時才能覺察到它無處不在,又悄無聲息。
項脊軒,就是這個夢,《項脊軒志》其實就是歸有光的一個夢。只是,通篇讀下來,若用當下流行的一句話概括,就是:我猜到了故事的開頭,卻猜不到故事的結尾。
其實,我連開頭都沒猜到。
我沒想到項脊軒竟是那樣一個書房: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由此可見項脊軒絕對是一座危房。我們可以想象,當年的歸有光就是在這樣一間“室僅方丈”、陰暗、潮濕的書房里誦讀著四書五經,肩負著整個家族的期望。這樣一個男人,他的心一定是堅韌的,也是寂寞的。屬于他的很大,大到治國平天下;而他真正擁有的又很小,小到只有一丈見方。更為殘酷的是,歸有光八次不第,直到六十歲時才中三甲進士,六十六歲離世。
他的沉默寡言,只有項脊軒能夠懂得,他的苦苦堅守,只有窗外那一輪高懸的明月能夠猜中緣由。
《項脊軒志》中還有這樣一段描寫: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書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堦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墻,桂影斑駁,風移影動,珊珊可愛。
歸有光本人說此是“可喜”之處。其實仔細想想,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人只有真正寂寞無聊的時候,才去關注墻中的月影,墻邊的蟲聲。而他的“偃仰嘯歌,冥然兀坐”,不過是寂寞至極后的癲狂之態。科考之事已然不順,更可況又有家族長輩之間的矛盾擾亂于心,他怎能視而不見,又怎能不為之心煩意亂?此是人之常情。
好在五年后,妻子王氏的到來給項脊軒帶來了些許陽光。歸有光對妻子的正面描寫只有一段: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
我第一次讀《項脊軒志》是在初中二年級,那時語文老師說,王氏是一個話很多,整天嘰嘰喳喳的女子。此話也不無道理,王氏從娘家回來后還要跟歸有光轉述一下其小妹的話:”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可以想象,王氏是如何自豪地甚至夸張地給小妹解釋何謂閣子的,又是如何笑著給歸有光轉述小妹的問題的,歸有光縱使心中苦悶,看到妻子這樣,也是會微微一笑的。其實,我一直以來都懷疑王氏的小妹是否問過這個問題,畢竟“閣子”在明朝不是什么難得一見的建筑,或許王氏是有心編造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來逗丈夫開心。我想,一個真正愛自己丈夫的妻子,為了使丈夫開心,是會這么做的。
正如前文所說,我猜不到故事的結尾。王氏的出現,給了歸有光太多幸福的瞬間。但,世間好景不長。六年后,王氏去世。據史料記載,王氏去世前一年,歸有光的兒子英年早逝。所以,晚年的歸有光喪子喪妻。項脊軒又歸于冷清寂寞了。文中說: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后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閣子,其制稍異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對于歸有光來說,項脊軒他不是沒有能力修葺,而是不忍或是不愿。物是人非固然無比令人傷感,但物非人亦非是最令人無奈和心痛的。破敗的項脊軒,安放著那一段痛并快樂著的日子,那里有年少時的雄心壯志,有落第時的失意彷徨,也有妻子的一顰一笑。雖然后來歸有光再次修葺了項脊軒,但“多在外,不常居”,不常居住的原因,想必是歸有光怕觸及內心深處的那段往事吧,對于一個老人而言,那是殘忍的。
思念是掩蓋不住的,無論怎樣有意閃躲,無論是否有勇氣,都要面對內心深處的那一份惦念。或許是一個夢,或許是一杯酒。
歸有光的夢醒,是因為一棵樹。“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項脊軒變了模樣,枇杷樹也長大了,他也老了。我想,此時住在他心一定很小,只有一間屋,兩個人,一棵樹,一些淚水和一些笑聲。
我一直都覺得歸有光跟納蘭性德很像,都是于細微處見真性情。而且,他們兩個都懷念亡妻,只不過,一個深藏于心間,一個情在不能醒。兩個男人,溫柔了兩個王朝。
夢,終歸會醒;情,則不復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