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動物和人最大的區別是,當人類將語言作為一門溝通的藝術,人類于是也學會了說空話。
空話是成本最低的輸出。任何人都可以說空話:任何人都在成為下一個空話的接收者。就像街邊免費的二維碼贏大獎那樣誘人,買空話的人和賣空話的人,都能獲得快感,那種虛無縹緲的人們恥于承認的快感。
社會在變態的演化中孕育了很多東西,從前有人為了利益有目的的催生:他們管這叫潮流,叫社會進步。于是又有人打著正義的口號出來罵人:他們管這叫清醒,叫作繭自縛。吵著吵著,雙方心里頭都憋著氣呢,他們越來越知道自己勝利的必要性,因為他們已經沉浸在自我感動里,他們感到了拯救他人的世界觀是自己偉大的責任和使命,他們要對得起自己的正義和善良。于是作戰的雙方都站穩了腳跟,登上了自己的歷史舞臺:一場大戰又要開始了。俗話說,熱鬧得有人看才叫做熱鬧,不然只能叫戲。熱鬧起來了,氣氛渲染起來了,現在就該差個人拿著盆兒,叫著: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了。看熱鬧的人們終于有人清醒了過來,拿出錢袋賺了個盆滿缽滿,另一些觀眾也眼紅了,于是從看熱鬧的人里脫穎而出,變成了誰是誰的甲方,誰是誰的乙方,催生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甚至超出了預想。
社會的孕育能力總是讓人們吃驚,一場起義可以推翻一個王朝,一座江山打的不過也就是人心。
后來催生也不再需要催生,只要有人喊一聲,吵架的甲乙方,玩家,看熱鬧的,拿盆的,也就都湊齊了。
說太多空的也沒用,否則你信不信,總會有人站出來說我故弄玄虛。我舉個例子給你吧,就那個說謊的人罷。說謊者大抵是為了顯示自己的真誠,可為了顯示真誠而真誠的行為,本身就不真誠。他們大多瞪著真誠的眼,一副良善的模樣好似被整個世界虧欠,立下輕易的諾言,不斷的進攻和妥協,他們似乎還要大喊:我欠整個世界!
于是有人生氣了,他們想豈有此理,于是身上的正義感讓他們跳起來:不,是整個世界欠你!
不,我欠別人的,自私的人是我。
不,自私的人不是你,是他們對不起你。
好,一出戲到這里就是高潮了。有貶低就有抬高,有難過就會有安慰,不然怎么能滿足有些人自我感動的生理需求呢:紫薇拼命搖著頭哭的時候,爾康總是要把紫薇抱在懷里的。只不過抱的是紫薇,還是那份救贖了別人的滿足感,就不得而知了。你說我知道嗎?我當然不知道,我若是知道,爾康就該跳起來罵我了,紫薇也會尷尬的面紅耳赤。
再給你舉個例子吧。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很奇怪——一種生活在白天,卻永遠醒不來,一種生活在黑夜,卻永遠睡不著。前一種人,做夢,后一種人,失眠。事情到這里就變的有趣了:做夢的人出來了,有人就笑他,青天大白日的做什么夢呢,搬磚還能掙幾個錢。于是另一伙人來氣了,不做夢,那你搬一輩子磚嗎?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失眠的人還在失眠,有人就笑他,失眠是因為白天還有沒做完的事情,黑夜不過是你們懊悔的遮羞布!我白天忙的要死,大晚上的誰有精力失眠?于是有人看不下去了,把桌板一拍,起來罵了:怎么人家失眠礙著你什么事兒了?有思想的人才會失眠!于是有人意識到,自己該做個人間清醒,就像那出國求藥的魯迅似的,把醫學的板子往跟前一擺:其實你們這叫睡眠障礙。睡眠障礙不是你的錯,你呀,該吃藥。于是吵架的,認錯的,正義的,邪惡的,對的錯的,扭打在一起,賺錢的,看熱鬧的,互相幫助和鼓勵。歷史的車輪還在滾滾向前,社會可不就是靠著這種方式才能進步嗎?
早就該罵了,誰在生誰的氣,誰又在死守著誰的倔強,誰有這該死的自尊,誰又把自己的自尊一次又一次的撕碎在自己面前。
人性本惡,哦,其實這么說也不對,也許一開始還沒有那么大的惡意,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知道的越來越多,這種膨脹的惡意就像存錢罐里積攢起來的毛票,一茬一茬越來越多,到最后終于撐不住了,只是有人選擇了打碎它,有人選擇換個更大的存錢罐:不信你問問,把一個充滿情趣和羞恥的電影畫面擺在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面前,他知道那是什么嗎?可是大人又為什么會臉紅心跳呢?
因為懂得,所以懂得。
再比如說,什么才叫好看啊?千篇一律的皮囊:瓜子臉,大眼睛,高鼻梁,于是整形業乘上了時代的快車,越來越多的人被不自信和天然的丑陋裹挾與綁架,最后躺上手術臺,咬咬牙出來又是一張一模一樣的臉。可是你說整了也就整了吧,似乎變成了什么羞恥的不得了的事情,手術刀成了只能隱藏在遮羞布下的寶貝,我天生就長這樣,自尊也就和天生麗質難自棄畫上了等號。誰要是說我動過刀子,誰就是污蔑了,傷了我的自尊,萬惡不赦。而我會哭,我將大喊:我欠整個世界!
同樣的鬧劇遍地都是,人們藏著的那點秘密不敢說出來,可誰都心知肚明。于是有人一邊罵著互聯網,又一邊躲在屏幕后面笑著,互相安慰著:姐妹我也是這樣!我告訴你你應該……于是有了兔子群,有了傳銷群,有了抑郁群,有了打卡群,有了各種各樣的私密性的聚集地。其實聚集的不過是人們心里看到生活悲涼之后,看到別人更加悲涼的渴望。攀比悲傷來求得慰藉,甚至變成了一種剛需。
因為我慘,所以我想看到你更慘。這樣我就能走過來安慰你了,我會跟你說:抱抱,我也是這樣過來的。我告訴你呀,你應該這樣做……
于是世界上便又多了一個說空話的人。
排了一場自我感動的戲碼,成了過來人,或是什么專家,來完成一場所謂的救贖。
那些接收空話的人,將會感動的痛哭流涕,還以為自己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直到有一天發現自己被騙了,他們憤怒,他們羞恥,他們說,豈有此理。他們要扳回一局。于是他們張嘴向更弱者,他們成了下一個說空話的人。
曾刷到一個視頻,女孩拿出一堆零食,屏幕對著的室友們一個個低下了頭,咳嗽的咳嗽,掃地的掃地,學習的學習,手上的零食變成了炸彈,誰碰到誰就要倒霉。一個簡單的視頻點擊量破了十幾萬,一串笑聲的背后是多少人的心照不宣,一個四四方方的屏幕里裝的是社會醞釀的一場怎樣的陰謀。
什么才叫好看啊?畸形的審美讓很多人瘦到只剩一副骨架,也還是厭惡自己身上的每一粒脂肪細胞,胃里的每一毫升食物都成了罪惡的源頭活水。可是瘦了真的很好看,瘦了真的很自信,自律和一串慢慢變少的數字畫上了等號,自尊和一句狂吃不胖畫上了等號。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成了羞恥感的來源,誰要是說出了那兩個字,就是對自己的羞辱,有人甚至氣急,有人也很平靜,可是不管怎樣,最后自律變得越來越決絕,越來越瘋狂。
再比如說,雞湯也是。雞湯在很多時候也就成了人們掩飾懶惰的遮羞布。當遮羞布終于遮不住的時候,又有人會氣急敗壞了,因為聽到一個聲音說,或許你需要的不是雞湯,而是一個巴掌。于是他們對這些人間清醒佩服的五體投地,甚至覺得自己也是人間清醒了,自己就要走出那團迷霧了,他們終于舍得站起來說:來,打醒我!可是,誰又能下那個狠手呢?于是又有人來當救世主了,他們發長文呼吁道:孩子,這不是你的錯。錯的都是別人呀……他們憑什么怪你!
你想了想,你也氣了:是啊,他們憑什么怪我!
亂了,這下全亂了,最后思想陷入了無限的循環里自我掙扎,自我感動,自我毀滅,直到最后的最后,只剩下做夢和失眠。
所以,睡覺去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