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師這一職業實在令人艷羨,簡直好過任何千篇一律的工作,每天對著不同頭型不同面孔不同身材不同氣質的人設計出不同發型,千人千面千種發,一邊工作尚能一邊與顧客天南海北地侃大山,比起蕓蕓眾生從事的呆板枯燥職業,要說理發師是人世間最有福氣的藝術家,也絕不算夸張。可是從前,理發師不叫理發師,而叫剃頭匠;崔七寨也不是寨,而是一個普通的村落;崔七寨里面的人也不姓崔,而姓趙、孫、白,當然也稀稀落落的還分布有其他幾個人口稀少、不成氣候的外姓。至于崔七寨當年是否發生了像春秋戰國魏趙韓三家分晉或者東漢三分魏蜀吳一樣的故事,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現在的崔七寨,民風淳樸,異姓之間無任何隔閡、嫌隙,甚至有拜了把兄弟的異姓,要比本族之間的關系還要親厚幾分。要論起鄰里和睦的最佳表率、典范,那自然非村池塘邊上的剃頭匠趙家莫屬。
從趙老太爺創立這剃頭鋪子到傳至趙起慶這一輩,也有了些年頭,但剃頭鋪子有句不成文的鐵規矩從始至終都沒變過:概不賒欠。用趙老太爺的原話說,都是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要剃頭呢,給錢自然最好,沒錢咱就當是做個人情得了,犯不著為這一點子錢又是賒賬又是打欠條的,麻煩不說,還難免傷了和氣、丟了臉面!更何況自家也有田地種,反正餓不死罷了。所以,不論你啥時候到趙家剃頭鋪子來,負責收錢的,永遠都是門口擺著的大鐵盒子,里面總是盛放著不同面額的錢幣,來客自己投放自己找零,店家看都不看一樣,只管笑臉迎客、剃頭、歡喜相送。
比起現代社會動不動就冒出類似“收款忙來不及看信息,商家屢遭手機支付逃單”的新聞,趙家簡直是交了大運,崔七寨素來人心向善,村民們到底厚道老實,況且是頭面大事,誰也不肯將就湊合,自不肯吝惜那一點子錢鈔——就像誰也沒勇氣涎著臉說自己這顆頭一文不值一樣。即便身上一時忘了帶錢,稍后也會著孩子或者親自奉上。因此經營了這許多年,趙家雖算不上小康之家,但也積攢了幾分家底,日子過得也還算殷實,唯一不足便是趙起慶媳婦袁氏連生五女,八十多歲的趙老太爺日日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只怕這衣缽趙家從此再無傳人了。本來重男輕女觀念不甚嚴重的趙起慶也有些坐不住了,袁氏更是到處燒香拜廟求菩薩。
也不知是否趙家祖墳冒了青煙——終于苦心人天不負,在第五女十多歲時,趙家終于盼來心心念念的兒子,一家子愛惜得金疙瘩似的,為著好養活,趙家給這唯一的兒子起了個小名兒狗剩——那時候農村都時興這個,名字越卑賤越鎮得住那些專拿小孩兒魂魄的惡鬼咧。后來狗剩大了,叔伯兄弟也覺得這名字實在登不得臺面,開始按家中排行喊他老六,父母和幾個姐姐姐夫叫順了口,卻是再也改不了口,人前人后依舊狗剩狗剩的叫著,漸漸地,除了狗剩他自己,估摸著崔七寨的人沒有幾個知道他們口中的“狗剩”、“老六”本名叫什么了。其實,狗剩的學名十分文雅大氣,叫作趙文隆。
一般都是慈母多敗兒——說也奇怪,趙家人那般寵著慣著,這狗剩倒沒長歪,竟是相當的明理懂事,除了不愛讀書、早早輟學之外,其他的倒還真難叫人挑不出刺來:孝順父母、尊老愛幼自不在話下,莊稼活兒樣樣都是好手,更奇的是這狗剩一雙手卻是巧得很,若不是趙家剃頭鋪子有規矩——不滿十八歲不能上手給顧客剃頭,狗剩只怕早就是剃頭圈兒里的行家把式了。狗剩不服氣他老爹,趙起慶在屋里給顧客剃頭,狗剩就在屋外給南瓜、冬瓜刮皮練手,削下來的瓜皮細薄如紙,給正在剃頭的看見了,就對趙起慶說:
“老哥,你家老六像是專為剃頭而生咧!”
趙起慶謙虛一回,手上的剃頭刀子卻是一刻未停。
最叫狗剩高興的,其實并不是剃頭——只要是爹爹剃頭時節,多半是農閑時分。狗剩更喜歡農忙時節,因為那時候,他就不用千方百計找借口,也能夠日日見到阿秀——阿秀家的農田和他家的緊挨著。但凡見到阿秀,狗剩心里就癢癢的,他喜歡那種滋味,那種癢癢的滋味叫他血脈噴張、渾身舒泰,那種癢癢的滋味叫他忘記秋涼暑熱寒餓。
阿秀是白又得得叔的獨生女兒,一早死了娘,也有媒人上門說親,不知怎的都沒成,因此白又得一直沒有續弦,一個大男人養出花兒一般的女兒來,想也不易。因此阿秀比一般人家的孩子更早懂事、更勤快、更孝順。一到農忙時節,阿秀便把自己當男娃使。阿秀家地又多,收玉米時還好些,活兒倒不用趕太急,麥收時節可等不及,提早收吧那麥子不熟,到它熟了再收卻又似打仗,不在三五日內把麥子收到打麥場,那麥子焦熟,全都炸開滾到地里去,小小顆粒如針眼兒,拾都拾不起來,一年就算是白忙活了。找人幫忙?誰家不都似打仗?于是,麥收時節阿秀和爹爹總是沒日沒夜趕工,就怕麥子爛到地里。
白又得這幾年卻覺得活計輕松不少,他想大概是阿秀大了,手腳利索,割麥子那叫一個快,都抵得上三個男勞力了,他這幾年的苦,也算沒有白吃。白又得不知道的是,阿秀是借了兵,也不是主動開口的,是人家自愿幫忙的,都是年輕小伙子——一個是狗剩,一個是狗剩帶來的,叫孫旺財,和狗剩同年,拜了把兄弟的,照江湖老話說就是割頭換頸的好朋友,關系鐵的很,既然狗剩叫他幫忙,他哪里會有二話?那狗剩敢情是傻子?托了人情、掏了苦力還不叫人知道?他才不傻。他回回借著月光,拼命地揮舞鐮刀,也不抬頭,只顧貓著腰割麥子,一直和從對面割過來的阿秀碰了頭,看見阿秀的一張笑臉,才肯直起腰擦把汗。那張笑臉,叫他覺著,再累也值了。他倆巴巴地跑到阿秀家田地,難道他倆自家的活就不用干了?那倒不是。狗剩家地雖多,卻架不住人手多——一到農忙,幾個姐姐姐夫一忙完自家的活兒,就齊打伙兒到老丈人家幫忙。都是疼幼弟的,不用狗剩太賣力。孫旺財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家地少!這地多地少,中間也有個緣故。
話說這崔七寨一早便將全村人戶,不論名姓,分成六個生產隊,耕田均分。村里有規定,那些家里有女子出嫁、死了人的,戶頭下的田地便被隊里收了回去,好重新分配給家里添丁娶親的。漸漸地,崔七寨開始出現貧富分化的光景。像狗剩、阿秀所在生產隊,女兒多男丁少,土地分來分去,狗剩五姐出嫁后,狗剩家竟還剩九畝地,和狗剩家在同一生產隊的阿秀家也是九畝——阿秀娘的地,隊里體恤他家,一直沒有收回去。可是有的隊運氣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隊里一年倒有好幾回添丁之喜,按理說在重男輕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崔七寨,男娃多了是好事,可是隊里分地多、收地少,每人分下來的地卻是少得可憐。就拿孫旺財家來說,加上祖父母、父母一家五口人,才有三畝五分地,交了公糧,剩下的只夠填飽肚子而已。孫旺財家地里那一點點活計早就干完了,便和狗剩一起耍,狗剩去幫阿秀,他便也跟了去——左右一身力氣,總比沒處使強。狗剩他二人跑到阿秀地里幫忙,又不敢太招搖,只好專揀晚上或阿秀一個人時跑過去幫忙,所幸幾家田地離得不遠,大家又都只顧著忙活,并未被人注意到。
麥子送到打麥場里,孫旺財就不便再在阿秀家地里露面了。狗剩卻因為近水樓臺先得月——阿秀家的打麥場就在他家打麥場的對過兒,日日和阿秀待在一處。后來孫旺財家地里都拾掇干凈了,他日日在家閑來無趣,便跑到狗剩家打麥場搭把手。到碾麥子的間歇,和狗剩一起枕著雙臂躺在新堆的麥秸垛上休息。有時候大人們在聊天,孫旺財就看著狗剩翻個身,眼睛不眨地看阿秀大口大口的喝水、倚靠著麥秸垛休息,有時候阿秀也會扭過頭來,沖他們這邊笑一笑,這一笑,頓時就叫狗剩呆住,孫旺財就笑他把兄弟,說狗剩就差魂魄被那笑臉給勾了去。有一回狗剩正回味著阿秀的笑臉發愣,孫旺財用腳踹了他一下,卻是阿秀走了來,狗剩呼的從麥秸垛上爬起來,頂著一身一頭的麥秸,看到阿秀一張被日頭曬得紅彤彤的俏臉。阿秀一臉嬌羞地將一樣東西往狗剩手里一塞,也不敢看狗剩,丟下一句“編的小玩意兒,送你倆玩”,轉身便跑走了。狗剩以為自己在做夢,攤開手掌一看,卻是兩個戒指,是用麥秸稈編就的草環戒指。狗剩拿著戒指,激動萬分,盯著看了老半天,往自己手指頭上戴了,一會兒又脫下來,這樣戴了脫,脫了戴,反復幾次,直到要碾第二遍麥子了,才將戒指小心翼翼藏進衣服口袋收好,若不是孫旺財咳嗽,狗剩差點忘記這戒指也還有把兄弟的一份兒了。
狗剩和孫旺財有時候秋收也會幫忙。掰玉米棒子要趁著中午,正是干而脆的時候,往下一用力,咔嚓一聲就從玉米桿上扯了下來,在玉米叢里鉆來鉆去,那碩大的玉米葉子邊緣鋒利的像薄薄的刀片,從臉上、胳膊上擦過,初時沒感覺,等從玉米地里鉆出來,汗汩汩而下,這才覺得臉上、胳膊上火辣辣的生疼。一想到這刀片子也會割在阿秀那好看的臉上、白皙的胳膊上,就忘記了疼痛,繼續鉆回叢里掰玉米。玉米掰完了,還要錛玉米桿,胳膊輪下去,一株株錛下去,用了十足十的力,一畝地下來,那胳膊便重得像是手腕上系著個大鐵錘,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樣。但是狗剩從不計較,心甘情愿為阿秀吃苦受累。
收完玉米,就要犁地了。拖拉機騰騰騰聲震天山響,開過去,屁股后頭便留下一長溜兒濕漉漉黑褐色冒著清香的泥土。等發動機太熱,老爹就會熄火兒,人喘口氣兒,也叫拖拉機也歇一歇。狗剩最高興的就是這時候阿秀家的拖拉機剛巧也要休息。阿秀喜歡捉螞蚱(學名叫作蝗蟲),狗剩見著了,便滿地里跟著捉螞蚱,專揀個大兒、翅膀花的捉,捉到的便用一根狗尾巴草穿了,捉的多了,最后能串成一大串,提到阿秀跟前,阿秀便沖狗剩甜甜一笑,她卻不要整個的,只要那花花綠綠的翅膀。掐掉了翅膀的螞蚱,狗剩也不丟掉,掐頭去尾,只留下胸脯,依舊用狗尾巴草串成一串,丟進拖拉機的熱水缸里悶,不消一刻,那螞蚱胸脯便被燙熟,嫩香嫩香的,自己卻只嘗一口,依舊提了到阿秀面前,阿秀有時候嫌臟不肯吃,他就在阿秀面前吞一個下去,作香得咬掉舌頭、饞的流口水狀,逗得阿秀咯咯直笑。阿秀有時候也會斯斯文文的吃上一個,把剩下的交給狗剩,狗剩吃一個,再交到阿秀手上,如此這般,一串螞蚱肉一直吃到拖拉機重新發動才散場。十幾歲到底還是難脫孩子氣,有時候兩人也會滿地里捉了蟋蟀玩石頭剪刀布。誰輸了誰便把自己逮到的蟋蟀拔掉一條大腿,擠出白白的肉來,給贏家的蟋蟀當食物,蟋蟀也不知是同類的肉,次次都吃的香噴噴的。阿秀大多時候心有不忍,總是由狗剩操作,自己背過身去不敢看,卻又忍不住想看看有無不吃同類肉的蟋蟀,每次偷看卻總是失望。阿秀有時候也會用狗尾巴草扎兔子,多半只扎兩只,狗剩便指著其中一只說這只是我,指著另一只說那只是你。可不,兩人偏巧屬兔。阿秀這時候便羞紅了臉,心下歡喜,嘴上卻嗔怪狗剩胡說。這時候一綹長發從額角滑下來,頓時叫狗剩看癡了。第二日,狗剩便偷了五姐的蝴蝶發卡出來送給阿秀,害得五姐煩了抽屜好久,還以為干活時落在麥秸窩里了。狗剩從未見阿秀戴過那蝴蝶發卡,想問,又怕阿秀以為他要討還。時間久了也就擱在腦后了。
狗剩不喜歡冬天,這個時節的崔七寨一點兒都不討人喜歡,干冷干冷的,叫人只能窩在被窩里或者家里煤爐子前頭出不得門。要是再出點兒窩心事兒,那就更糟心了。這一年冬天,洪家村大姨摔斷了腿,大姨夫腦子不靈光,獨子又是半個癡呆。狗剩母親袁氏兄弟好幾個,卻只得這一個姐姐,當初家窮為了底下幾個弟弟有討媳婦的彩禮錢,或者犧牲掉她,或者是姐姐獻身,最后還是姐姐嫁到洪家村。袁氏一直認為,是姐姐的犧牲,自己才有福氣過上現在這兒女雙全、沒有遺憾的生活。姐姐卻和傻子生活了這么多年,吃盡了苦頭。聽說姐姐無人照顧,索性撇下家中一對父子,住過去全心全意照顧起姐姐來。
崔七寨離洪家村只有五六里的光景,狗剩卻很少去大姨家,不是不喜歡大姨,而是實在不耐煩看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日日圍著倆傻子打轉。大姨夫那傻子四肢發達,脾氣暴躁,一身蠻力,動不動就對大姨拳打腳踢,直恨得狗剩索性連他家門都不邁了。
這一日下午,狗剩他爹趙起慶的拜把兄弟孫大興家里辦喜事,趙起慶過去幫忙,家里只留狗剩一個。狗剩在家里正自無聊,這時候孫旺財上門了,手里提了些花生米、炸蝦米和啤酒。狗剩說:
“旺財,我爹說等我滿十八歲才叫我喝酒咧。”
孫旺財一臉鄙夷道:
“老六,你咋就恁聽你爹話呢?我爹十八歲都已經生了我了!咱倆現在都十七歲了,還有啥不能干的?說出去,叫阿秀看扁了你,以為你不是個男人!”
狗剩聽到提到阿秀,膽子便大了,左右爹不在家,只怕要到半夜才回得來。當下就和孫旺財吃起酒來。一邊吃酒,一邊聊天,五句里頭倒有三句關聯著阿秀。一提到阿秀,那種癢癢的滋味就涌上心頭,越癢狗剩就越想喝酒,幾杯下肚,狗剩眼前就有了倆旺財,連桌子、杯盞都是雙個兒。狗剩腦子有些糊涂,也不管旺財,自己倒頭在爐子旁歇下了。
狗剩被外面“老六、老六”的叫聲給吵醒時,天已經擦黑了,老爹還未回來。狗剩頭有些暈,坐起身來,只聽得院門外有人叫道:
“老六,你娘從洪村姨家捎信兒叫你去走一趟。”
“啥事兒?”狗剩一邊起身一邊高聲問。
“沒說,你去了就知道了。”
狗剩出來開門,外面已經沒了人影。狗剩想莫不是娘有啥急事吧,趕忙鎖上院門,裹了棉襖往洪家村趕去。到了洪家村,天已經黑透了,狗剩后悔沒帶手電筒來。他許久沒有來大姨家,竟忘記哪家是大姨家了,加上酒也還未全醒,只覺得一溜一排都是一樣的院墻、大門。走到一處,朦朧間像是聽到誰在耳邊說了聲“到了”,左右扭頭看了,除了他自己,哪還有別人?大概是他喝醉了酒自己說話都聽成是別人的了,狗剩覺得自己可笑,直接推門進去,剛走進去沒幾步,便聽見有人大喊“捉賊啊!捉賊啊!”狗剩正自納罕,突然自己就被推倒,被人拿繩子捆了起來,狗剩想掙扎,渾身卻又酸又軟,使不出半點兒力氣,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拿手電筒照他的臉,只晃得他睜不開眼來,想辯解,嘴卻被人拿布塊之類的東西堵上了,急得他哇哇大叫,一群人中便有人狠狠踹他一腳,喝道:
“這小偷還敢裝啞巴?可恨,該打。打!”接著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狗剩被人拖著拉著拽著走,黑黢黢的,也不知走了多遠,狗剩被摜到地下。狗剩只覺有無數拳腳招呼到他身上,初時還覺得痛,還能夠哇哇大叫,后來便覺察不到痛了,再后來,連沸沸嚷嚷的人聲也越來越小,漸漸一切聲音都止息了。狗剩昏死了過去。
那夜之后,狗剩便失蹤了。趙袁夫婦一夜白頭。趙家五個女婿到處打聽,卻一點兒音訊也無。謠言先自洪家村傳出,說是崔七寨趙家剃頭鋪子里養出了個賊,專趁夜黑風高十分潛入人家院落偷盜,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人不信,漸漸地,方圓幾十里地的人都聽說了這樁奇聞。趙家一世好名聲從此斷送。雖然生意照舊,但趙起慶再也打不起精神,兒子都不見了,拼死拼活掙下這偌大家業又有啥意思?不久,趙家剃頭鋪子便關門了,崔七寨人不得不趕十幾里路去鎮上剃頭。那狗剩是賊的傳言,卻始終沒有淡去。
一晃眼,三年過去了。
崔七寨的人都清清楚楚記得,這一日二月二,是龍抬頭的好日子。男人都時興這一日剃頭,吉利,也算是開年取個好彩頭。這一日,崔七寨的男人卻不用再趕上十多里路去鎮上剃頭了,因為,趙家剃頭鋪子的店門又重新開張了。剃頭師傅卻不是趙起慶。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剃頭師傅的真容——是狗剩。賊人狗剩回來了!
是的,狗剩回來了。頭一晚回的家,天黑沒人見著。到家親人相見抱頭痛哭自不必提。趙起慶和五個女婿排了一溜兒,依序叫狗剩幫著剃頭。崔七寨人覺得稀奇,紛紛跑過去,也不說話,自覺地排著隊,等著叫狗剩剃頭——趙家剃頭鋪子的規矩一樣都沒變。據人們講,狗剩瘦了,人也沉默了許多。不論見到誰,別管老熟人還是新面孔,一律都只笑著點點頭,也不說話,只是專心致志剃頭。排隊的人里有對他指指戳戳的,狗剩混不在意,他早就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的人了,由得人說去吧。狗剩的剃頭手藝顯然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狗剩這一身,當下只怕就只有這一手剃頭手藝不遭人議論了——所有來客盡皆贊不絕口。
那一日,崔七寨的男人來了一大半,女人也出動了半個村子,男人是為剃頭,女人卻是想過來一探究竟。狗剩沒有看到阿秀,也沒有看到孫旺財,直到半夜,是的,孫旺財是半夜才去的狗剩家。狗剩剛要睡下,孫旺財就來了。像狗剩失蹤前那晚一樣,手里提著些花生米、炸蝦米和啤酒上的門。孫旺財一見到狗剩,眼圈兒就紅了,打開一瓶啤酒,直接對著酒瓶嘴咕嘟咕嘟就往肚里灌了下去,直喝得精光,打著酒嗝,紅著眼說:
“老六,別人不信你,兄弟我信你!你是什么,兄弟我就是什么!你是賊,兄弟我就是賊!你不是,兄弟我就不是!”
狗剩聽了,感動得幾乎落淚。到底是兄弟。
當晚兩人喝了許多酒,聊到狗剩這三年在外面的摸爬滾打,聊到孫旺財娶妻生子,然后就聊到了阿秀。孫旺財嘆口氣:
“唉,阿秀——要沒這一出,你倆倒是天設地造的一對兒——唉,可惜了,便宜了侯家村的小猴子!”
“她——結婚了?”其實,阿秀結沒結婚,都再跟他沒關系了。阿秀,人家大好姑娘,怎么會看上他這么個賊?只是,阿秀,也會當真相信他是個賊嗎?狗剩心中一陣酸苦,遲疑了半晌,還是問出了口。
“那倒沒有,”孫旺財喝口酒,接著道,“三天后,三天后是宜嫁娶的好日子。”
狗剩像被人當胸劈了一刀,心口一陣痙攣,悶得喘不過氣來,他趕忙慣了一大杯酒下去,直嗆得他眼淚直流。旺財忙替他拍一拍后背,道:
“老六,你這酒量,三年可一點兒沒見長啊。”
兩人絮絮叨叨,跟女人似的聊了半夜方才散了。接下來的兩日,村里鞭炮噼噼啪啪響個不停,喜慶的歌聲在村廣播喇叭里每天放到半夜方才止歇。到得第三日,迎親隊伍就要來了,狗剩依舊留守剃頭鋪子。孫旺財過了來,道:
“全村人都看新郎看熱鬧去了,誰還來剃頭?走走走,咱們也瞧瞧去。”
說完不容分說,拉了狗剩就走。
迎親隊伍已經接上了阿秀。旺財拉著狗剩,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好容易擠到了前頭。狗剩看著新郎背著阿秀出了門,也看清了新郎。旺財口中所謂的侯家村小猴子并不小,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一臉英氣,配得上阿秀。狗剩心中不是滋味,卻又不舍得阿秀。他怔怔的看著阿秀,阿秀一臉嬌笑,狗剩最喜歡看到阿秀那樣的笑臉,只覺這世間從此不可能再有像阿秀這般漂亮的新娘子。新郎背著阿秀在眾人簇擁下,從他們身前經過,阿秀并未注意到狗剩。狗剩心如刀絞,正要轉身離去,忽而意識到什么似的,朝阿秀望去,此時只看到阿秀的背影。阿秀長發盤起,戴了金銀發簪首飾,一個熟悉的塑料蝴蝶發卡突然跳入狗剩眼簾,有些不合時宜,孤零零的被那一眾金銀首飾圍了。狗剩頭腦翁的一聲響,喉頭發熱,有晶瑩的滾燙的東西從他眼中滑落。
時間在平靜無奇的生活中一點點流逝。狗剩依舊是趙家剃頭鋪子的頂梁柱。因為有著不光彩的舊事,他的婚事便被耽誤了,正經人家的女孩兒不大愿意許配給他。
又是農忙時節,趙家多得幾個女婿出力,地里的活兒早就料理干凈了。因為農忙,剃頭鋪子沒人,這一日,狗剩索性留在家里陪父母聊天。阿秀突然登門造訪。阿秀一點兒都沒變,可是狗剩心慌得厲害,不敢看阿秀,只管哄她那兩歲大的女兒玩耍。阿秀很快走了。袁氏憐愛地瞧兒子一眼,對趙起慶說:
“孩兒他爹,既然那女娃和阿秀玩得來,想著都是一路子人,要不咱就去看看?只要人好、模樣周正,費點兒錢又算得了什么?差不多就定下來吧。”
“不用看了,下定吧。”
說話的不是趙起慶,是狗剩。狗剩此時心情已經恢復平靜。既然阿秀覺得不錯,既然阿秀叫他娶,他就娶了吧。
狗剩很快娶妻生子,媳婦很是賢惠,也很是爭氣,第一胎便一口氣給趙家添了一對雙胞胎兒子。狗剩看著爹娘高興,他也高興。這一日看見村里的半傻阿興蹲在他的剃頭鋪子前,一臉胡子拉碴一頭長發,起了惻隱之心,主動拉著阿興給他剃頭。正在剃頭,村里趙五嬸隔著池塘子老遠喊道:
“老六,你三姐從袁村捎信兒叫你去走一趟。”趙五嬸女兒和狗剩三姐同在袁村給人縫手套做幫工,想是她女兒捎的信兒。
“啥事兒?”狗剩一邊剃頭一邊高聲問。
“沒說,你去了就知道了。”狗剩答應著,想回說給阿興剃完頭就去,這時候半傻阿興突然變得異常興奮,坐在椅子上高聲喊道:
“老六,你娘從洪村姨家捎信兒叫你去走一趟……沒說,你去了就知道了。”阿興高興地喊了一遍又一遍。
這聲音好生熟悉,那正是狗剩失蹤前聽到的聲音,狗剩這輩子都不會忘掉。狗剩心中一凜,一字一頓問阿興:
“阿興,這話誰教你說的?”
阿興看到狗剩駭人臉色,以為狗剩要打人,有些害怕,縮了身子道:
“旺財哥說我說了就有肉吃。”
狗剩電光火石般想起那一日的光景,登時如五雷轟頂,泥塑菩薩般立在原地,良久,方才癡癡地吐出幾個字:
“兄弟,你害得我好苦!” 狗剩說得很慢,沒有咬牙切齒,卻是字字帶著血,字字帶著淚。
旺財當時正在外地打工,聽說狗剩添了一對兒雙胞胎,特地趕回來慶賀。狗剩不動聲色地照常招待完吃喝,道:
“旺財,你頭發長了,胡子也有日子沒刮了吧?我來給你剃頭吧。”
旺財不知就里,也不推辭,連聲說好。狗剩先給旺財剃頭,剃完頭發才涂了肥皂水,幫旺財刮胡子。那剃須刀剃到旺財下巴處時,狗剩頓了一頓,若無其事地說道:
“旺財,前幾天我給阿興剃頭,你猜那傻阿興說啥?他說’老六,你娘從洪村姨家捎信兒叫你去走一趟’,你說可不可笑?”孫旺財臉色陡變,半晌方才結結巴巴地回道:
“傻子…傻子…的話…當不得…當不得真的。”
狗剩苦笑一聲,機械地重復了一遍:
“是啊,傻子的話當不得真,”說著,依舊將剃須刀片抵在旺財下巴處,語氣平靜,問道,
“旺財,你向阿秀提過親對吧?”
孫旺財登時酒意全消,全身不敢動彈,急著叫道:
“得叔嫌我窮,沒答應啊,沒答應啊——兄弟!你信我!”
狗剩慢慢將剃須刀從孫旺財下巴移開,一手按著他的肩膀,一手若無其事地幫他刮了胡子。一待狗剩松開孫旺財的肩膀,孫旺財連滾帶爬出了趙家剃頭鋪子。
從此,孫旺財再未在崔七寨現身。
狗剩的一對兒雙胞胎兒子已經上學了,小女兒也已經咿咿呀呀開始學說話了。這一日剃頭鋪子清閑,狗剩坐在鋪子門前發呆,看見池塘邊兩個半大的孩子學著大人模樣,磕頭跪拜拜把子兄弟,狗剩突然就想起了旺財,胸口一陣惡心,吐出兩個字來:
“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