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首發(fā)平臺知乎，ID：唐詞，文責自負。
簡介：“日據(jù)時代”，國破家亡，一曲《孟姜女》歌仔戲拉開主人公愛情序幕。六十多年后，主人公再以它曲終。
圖片：Midjourney V5.2
一、
“人呢”，十七拍了空攤位照片，往名為“芋泥吃吃吃”群里發(fā)照片和信息，問攤主在哪里。
他剛在白方街找“芋泥吃吃吃”攤位。只見白方街一個暗角落上有一張長1米，寬0.5米小桌子。桌子上凌亂散落著一塊粉紅色桌布。桌布上有紫色字體“芋泥吃吃吃”。攤位上沒有人。
下午，“芋泥吃吃吃”攤主在群里告訴大家，他晚上在白方街5點出攤。現(xiàn)在5點25分。十七在攤位前站了一會，沒等到攤主，群里也沒有攤主回復，便在孫女攙扶下，往前走，走入一家仙草屋。孫女點了一份芋圓、芋泥、西瓜、紅豆、火龍果、冰淇淋的奶茶燒仙草。他什么都沒有點。點完，孫女想帶他坐在仙草屋一樓門口位置坐下。他指了仙草屋二樓。
一樓到二樓的樓梯傾斜，十七孫女勸他坐一樓。十七堅決上二樓。十七孫女拗不過他，扶著他，慢慢上到二樓。他拄著拐杖，搖搖晃晃，艱難走到二樓。二樓空無一人，現(xiàn)在沒到夜市時間。十七喘口氣，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他喜歡安靜。
十七和孫女選擇坐在窗戶邊。他讓孫女把二樓臨街的窗戶都打開。他靠在窗戶邊，俯瞰整條白方街。
二、
今天中秋節(jié)，街上擠滿人。
白方街是琉球上一條狹窄的甜品小吃街，主營芋泥，每年中秋到年末，人來人往。
琉球盛產(chǎn)檳榔芋。中秋節(jié)前夕是檳榔芋豐收時節(jié)。這時候，琉球鎮(zhèn)人會用芋泥做成芋泥蛋糕、芋泥丸子、芋泥香酥鴨、芋泥酸奶紫米杯、芋泥芋圓燒仙草等二十多種甜品。琉球有上百家與芋泥有關(guān)的甜品店，其中以白方街的芋泥甜品出名。這條街上有幾家芋泥甜品店超過50年歷史。
十七視線右前方，白方街入口處，上空懸掛著燈網(wǎng)，一粒粒金色小燈垂直掛在燈網(wǎng)上。小燈組成文字，寫著“漲海聲中萬國商”“月是故鄉(xiāng)明”“天涯共此時”“但愿人長久”等詩句。
他視線從“但愿人長久”收回，看孫女吃東西，笑出聲，讓她吃慢點。
孫女的燒仙草到了。她嘗了一大口，喊：“過癮！”。她一口下去，有軟的、硬的，有奶香、芋香、茶香、水果香。
這是十七孫女第一次來琉球，第一次吃這樣的大雜燴甜品，也是十七時隔六十多年后，再踏上琉球。他想再看一次琉球。他和孫女前幾天才從美國到琉球。
三、
十七再次回到這里，就想吃一口琉球芋泥。他不喜歡吃芋頭，芋頭干，難下咽，但喜歡芋香。他第一次吃到陳媽做的芋泥時，開心唱起歌仔戲《孟姜女》：“天旋地轉(zhuǎn)（啊）倚不定（啊），呆對長城（啊）叫夫的名杞郎（啊）”。他不會唱別戲曲，只會這首。因為這首，陳媽以前經(jīng)常唱。他聽多了，會哼幾段。
陳媽是他奶媽，喜歡歌仔戲。琉球是歌仔戲發(fā)源地。
他開心時，會想唱曲，對第一次吃芋泥記憶深刻。陳媽聽到他唱曲，驚慌失措，趕緊用手捂住他嘴巴，生怕別人聽到，厲聲對他說：“小祖宗，你別唱了！你再唱，會被抓起來。”
那年，琉球被日本殖民，處于日據(jù)時代。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本在琉球執(zhí)行新體制運動，成立“皇民奉公會中央本部娛樂委員會”，統(tǒng)轄琉球一切演出，禁鼓樂，推行“皇民化劇”。如果要唱歌戲，需要日語唱日本歌。如果公演，需經(jīng)日本警察批準。演出者必須穿和服，不能穿琉璃古代服飾，需要用日語演“皇民奉公”戲劇。曲目禁止一切琉球歷史故事，特別篡權(quán)奪位的戲劇。
這一年，十七16歲，正是意氣風發(fā)時，他沒有被陳媽和日本殖民當局高壓政策嚇退，而是憤怒日本踐踏他國土家園。陳媽不讓他唱，他偏唱。他加入一個民間戲班，在劇裝科、 盔箱科、 劇通科打雜。他唱功差，沒做演員。
戲班經(jīng)常與日本警察周旋。他們在戲臺外設(shè)置電鈴，向演員通風報信。他們時常前一個小時演日本劇，等日本警察走了，就敲起鑼鼓，讓《三國志》再度登場。嚴打時，他們?yōu)檠荨度龂尽罚€給里面人物改名，把朝廷叫公司，皇帝叫董事長，丞相叫總經(jīng)理，妃嬪叫姨太，官員叫職員，再用歌仔戲曲調(diào)唱。日本警察看見他們穿著現(xiàn)代服裝，用日語表演，以為他們演的是“皇民化”現(xiàn)代劇。
有一次，戲班去鄉(xiāng)下演出，認為日本警察不會到鄉(xiāng)下巡邏，沒有用日語，沒有給人物改名，用古代扮相，演起原滋原味的謀權(quán)篡位歷史曲目。戲班一個雜腳仔給日本警察告密。這個雜腳仔與十七共同愛慕戲班里的苦旦。
苦旦是歌仔戲里特色行當。她們塑造悲苦的女性角色，扮演《孟姜女》中的孟姜女、《英臺哭墓》中的祝英臺，《詹典嫂告御狀》中的詹典嫂、《雪梅教子》中的雪梅。雜腳仔是戲劇中一種配角。
苦旦不喜歡雜腳仔，喜歡十七。雜腳仔每天纏著苦旦。十七看著心愛的姑娘，整天被人惦記，把雜腳仔打了。雜腳仔得不到苦旦，一氣之下，報復他們。
那場戲，苦旦演到一半，日本警察突襲，電鈴也突然壞了，他們來不及換裝和換語言表演。十七先護苦旦和其她女演員離開，而后和同事一起對抗警察。他被捕。
家里花了一筆大錢才把他救出來。等他出獄時，苦旦不知所蹤。戲班也解散了。他到處打聽，有人說苦旦為救他，求一個日本軍官，被抓去軍營唱戲，再也沒出軍營。他找了苦旦一年又一年，都沒她消息。
他哭到絕望，才知道自己把《孟姜女》唱錯了。他之前唱的《孟姜女》經(jīng)常把苦旦逗笑。
歌仔戲曲調(diào)里，會出現(xiàn)“咿咿啊啊”。他唱的“啊”，是笑唱，但日據(jù)時期的歌仔戲，以“哭調(diào)”、“七字哭”等哭腔為主要曲牌，折射當時琉球國破家亡，民不聊生。因此那時候歌仔戲曲調(diào)總是幽幽怨怨、凄凄戚戚，在月琴、笛子、殼仔弦、大廣弦里，與悲傷纏綿。
苦旦笑他不懂生離死別，唱的《孟姜女》不正經(jīng)，孟姜女聽到都會笑，沒辦法哭長城，會笑著改嫁，不會尋夫。
這次，他終于唱對《孟姜女》，一句一嘆， 呼天叩地，泣數(shù)行下。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他去往美國，不愿留在這片盲目蒼夷土地上。
四、
仙草屋對面有一排白色房子。六十多年前，這些白色房子位置是一棟棟紅色小洋房。其中一棟是十七出生時的家，也是他離開琉球前的家。
白色房子背后是群山。 十七在窗戶邊，看著對面白色房子，越過房頂，望向群山，落下幾滴淚水。這一切無聲，但淚水在群山里回響，打濕了群山。群山像散開的墨跡，染黑天際。圓月灑向天邊的微光瞬間消失。白色房子背后一下子多出一塊烏黑幕布，襯得街燈里的白房，越發(fā)白亮。白房仿佛散發(fā)著白光，與十七打招呼，歡迎他歸來。
白房前有一排攤位，那是當?shù)卣畬ｉT給擺攤?cè)私⒌呐R時攤位。現(xiàn)在十七視線下方，出現(xiàn)一塊粉色“芋泥吃吃吃”桌布，桌布上已擺滿一杯杯甜品，還有一臺綠色民國時代臺燈。攤主是一位19歲小伙子。他抬頭間，不經(jīng)意看見仙草屋二樓的十七，微笑向十七招手，喊：“爺爺，我來了”。十七也對他招手，回：“等下。”
昨天晚上，十七在酒店附近商業(yè)街，遇到“芋泥吃吃吃”小伙子擺攤賣芋泥甜品。小伙子攤位上放的音樂，和現(xiàn)在男孩聽的流行音樂不同，是《蝴蝶之戀》。小伙子學戲劇，在練習這部戲唱腔。這是一部創(chuàng)作于2008年的歌仔戲。
十七聽到《蝴蝶之戀》，心情激動，欣慰現(xiàn)在還有年輕人學歌仔戲，想買下小伙子攤位上剩下的芋泥甜品，但小伙子攤位上的芋泥，沒有一款是十七想要的。他想要一杯簡簡單單，有桂花點綴的芋泥，不加奶酪，不油炸，不混合飲料。他向小伙子預定一杯一點白糖，幾粒桂花的芋泥杯。這是當年陳媽給他做的味道，也是苦旦曾做給他的。
小伙子告訴他，明天中秋，他不在這擺攤，要去白方街。當?shù)卣诎追浇肿鲋星锘顒樱瑨旎簦O(shè)美食街。
十七聽到立馬回：“好，我明天去那里找你。”
小伙子擔心十七找不到他，把他拉入一個社交平臺的客戶群，告訴十七，明天下午，他會在群里公布出攤時間，到時候十七再去找他。
今天晚上，小伙子攤位被人挪到街頭暗處，不在白方街運營人員給他的地方。他5點時去白方街運營中心反饋，現(xiàn)在才把攤位拿回來，因此晚出攤。
十七讓孫女下樓找小伙子拿桂花芋泥。孫女回來時，手上多了芋泥麻薯肉松球、芋泥紫米奶酪杯、芋泥椰椰桶。她還告訴十七，小伙子說白房子后面有個戲臺，待會表演歌仔戲，問十七要不要去看。她知道爺爺喜歡歌仔戲。
十七握著芋泥桂花杯的手緊了下，目光重新看向窗外。白房子后面的戲臺，苦旦曾登臺表演過。他在那個地方臺下，對她一見鐘情，癡迷她柔軟身段，輕盈步法，飄逸水袖。
他對孫女說：“如果你想看，你去看。爺爺走不動了，在這里等你。”
物逝人逝，再聽，已不是想聽的曲。這個戲臺也不是當年戲臺。當年的戲臺早已被殖民者摧毀。現(xiàn)在的戲臺，前幾天當?shù)卣疄檫@次中秋活動，匆忙臨時搭建。今晚曲終，戲臺會被拆。
他想聽的戲曲，早已永遠在夢中單曲循環(huán)，不想讓現(xiàn)實驚擾它。
他品下一口桂花芋泥，捻起手指，學著夢里的姑娘，用“七字哭”曲牌唱起：“風箏斷線（啊）全無望，水中撈月（啊）一場空。可憐我姜女為尋夫（啊）歷盡艱險（啊），誰料想杞郎夫（啊）你命歸黃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