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程亮來到將府公園的咖啡館點了一杯拿鐵。他靠窗邊坐下,面朝停車場,等著向鋒的出現。三月剛至,白天最高氣溫就已經幾次上升到了二十度。看來已經可以開始準備夏天的運動了,比如說騎車,程亮心想。
上一次和向鋒碰面已經是去年十一月中的事情了,新的雪季開始時,程亮翻出擱置已久的雪板雪仗。向鋒從沒去滑過雪,程亮便拉上他一塊去南山雪場。起初向鋒并不很樂意,覺得開車去雪場太遠,費時間又不一定好玩。結果那天他進步特別快,到天黑時分已經滑了幾趟中級道,這可比程亮學滑雪時快很多。
之后向鋒一發不可收拾的迷上了滑雪,幾乎每周去兩到三次。一個多月下來,他買齊了全套高檔裝備,并且能從崇禮的高級道上順利下來了。
程亮都還沒去過崇禮。
向鋒這一年來玩得很盡興,大學時候的他只會埋頭鉆研電腦軟件和K線圖,如今他玩什么都很快上手。然而他情商確實讓人著急,不過一個人如果把智商情商都占了,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他沒有任何一段感情堅持得很久,提出分手的都是女方,她們對向鋒的評價也都一樣:不識情趣。
坐在咖啡廳的沙發上,看著落地玻璃窗外西下的太陽用最后的努力照耀世界。程亮想起了去年初春的那個晚上。再次遭遇分手的向鋒一蹶不振,拖著程亮出來喝酒。
“我當時這么問她。”幾杯酒下肚,向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近乎哭訴,“我實在是沒辦法明白,就那樣一個花花大少,你到底喜歡他什么?他到底有什么讓你那么著迷,那么神魂顛倒?”
“也許人家比你懂怎么哄女生吧,你向來不太在行。”程亮習慣性地開導。
“差不多,她是這么和我說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他很會玩吧。”
“會玩?幼稚。他會玩什么?”程亮輕輕笑著,“怎么才叫做會玩,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那男的,我知道,不就是會游泳會潛水會把妹嗎!”向鋒有點語無倫次。
“你喝口熱茶,緩緩。”程亮讓服務員端過一壺熱水,接著說,“我給你講講我早幾年的事,那時候你忙著升職加薪,估計不知道我是怎么熬過來的。”
程亮接著說:“那年我離婚,財產都給了前妻,除了一輛還在還貸的寶馬,我一無所有。我前妻和我在一起七年,你也認識的。我日夜忙于工作,一年升職兩次,結果她卻跟她同事搞在了一起,說他會玩、有情趣。那時候我還不會游泳,我用手捏著鼻子跳進泳池,想著要么學會,要么死了算了。結果撲騰了幾下,居然突然悟透了,會游了!我突然意識到,很多你看起來很高深很有技術難度的東西,不外乎是需要勇氣。只要你有拋開一切的無畏,你什么都能會。”
“我懂!這就叫死地而后生!”
“后來我又考了潛水證,然后開始滑雪,雙板單板都玩。我在新西蘭上了一周飛行課程,已經能夠自己開小飛機起飛降落了。為了戴泳鏡和頭盔方便,我又逼著自己學會了戴隱形眼鏡,我這么小的眼睛,戴進去還是不太容易,練了一個禮拜。我們小時候不都是看港片看劉德華烈火戰車嗎,于是我買了輛趴賽,大貿的本田CBR,每天在環路上飚著。男人對速度的渴望是與生俱來無法言喻的,不論是飆車還是雪山速降,那種快感,腎上腺素分泌的加速,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痛快。射精算什么?幾秒鐘的事情,能和高速貼地連續過彎相比嗎?雖然我有四個輪子的車,但是北京根本開不起來,七八十萬的汽車和十萬的汽車在北京真沒什么區別。”
“所以我就買了個十萬的車,代步就好。”向鋒抹了一把嘴,趴在桌上。
“當然車太差也不行,這和情趣品味也有關系。”停頓了一會,程亮總結道,“兩年多時間,我學會了游泳潛水開飛機打架子鼓騎摩托車做木工,攀了冰跳了傘蹦了極開右舵車自駕,我現在會調十來種雞尾酒,還學了一些日語,這算是會玩了嗎?也許不算,我倒是覺得有些膚淺。每次我加大油門不松手的時候,我都會想到那個人,想想也有意思,就因為她一句話,我奮不顧身的讓自己去接受很多之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趴在桌上的向鋒突然抬起頭,直截了當地說:“你教我騎摩托車。”
第二天,向鋒沒花幾分鐘就學會了騎摩托車,再后來的兩周,他考了摩托車駕照,又兩周后買了一輛比他汽車還貴的摩托車。這輛雅馬哈R1程亮幫他挑的,黑色亞光漆面,裝飾著紅色火焰般的腰線,就像一道電光,揚長而去。
向鋒問程亮:“你騎車出過事嗎?”
“小摔是難免的,總之你切記隨時要戴頭盔。我曾經一度以為我會在大馬路上飆車而死,很幸運的是,有天我刮了一輛奧迪。”
“這叫幸運?”向鋒不解。
“一輛A4,蹭了他一點印子,都沒破漆。我還正兒八經停車和他道歉,結果那家伙下車來就破口大罵,滿口臟話,說你認識這是奧迪嗎,你賠得起嗎你,你們這些騎摩托的窮逼一輩子也買不起車,我操你大爺什么的。好吧既然你這樣不識抬舉,我也就不需要什么素質了。我沒和他廢話,摸出差不多三千塊甩在他副駕,然后掏出瑞士軍刀在發動機蓋上劃了一把大叉,走了。我最看不慣這些有一點錢就看不起人的,又不是真的大富大貴,A4也沒比我這1000cc的摩托車貴多少,況且你開奧迪我也有寶馬,誰比誰有錢多少呢?”
“哎,傻逼。”
“那后來我就很少騎車出去了。就是這件事情讓我覺得,再好玩的事情,玩過了體驗過了也就那樣。好玩的東西一般都沒什么安全感,刺激嘛,安全感缺失的刺激讓人勇往直前地去挑戰極限,挑戰成功后馬上能獲得極大的成就感,或者說存在感。人之所以會被好玩的東西吸引,也許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太過于平庸,所以當看到有人在暢游大海或者穿越冰川而自己坐在格子間沒日沒夜地寫報告,強烈反差自然造成極大失落。內心足夠強大的人不需要任何消遣來給自己刷成就感,而對于一無是處的普通人來說,賺錢卻是最能填補安全感的東西。有些會玩的人因為自己無所牽掛可以隨便瀟灑,而有些人也許本身并不愛尋求刺激,曬著太陽看看書,縫個皮包做個壽司,也一樣很有存在感。我想我也許是后者,我只不過是看別人潛水賽車眼紅而已。”
向鋒也許沒明白這些糊涂話。他騎著回頭率百分之百的座駕去找已經分手的女朋友,想證明其實他也很會玩,也可以帶她上山下海。結果姑娘給他潑了冷水:我就那么隨口一說,我說的會玩,不是說騎個摩托車就是會玩了,你不懂。
這話一點都沒傷到向鋒,他發現對前女友已經沒有了興趣,這世界上還有更多值得他去追求的東西,自己居然浪費了那么年的光陰在上班打工。他開始和陌生人結伴出去自駕游,去山中徒步,探索最險的長城,在野湖邊釣魚露營,他買了無人機,把航拍的精彩鏡頭剪輯配樂,做成短片在網上傳播很廣,也算是成了個網紅。他很快有了新女朋友,然后很快又有了新女朋友。學會滑雪后他又很快去了北海道,緊接著又去了瑞士采爾馬特。大半年來他都沒工作,但是從沒見他說缺錢花。
男人經常會因為一個女人而改變,有時候那種改變卻會讓他找到那個埋在深處的自己,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另一種生活方式。你也許聽到過很多故事,關于一個女人怎么成就了一個男人,其實不見得是因為女人的扶持而使得男人平步青云,更多時候正是因為女人的拋棄和無情踐踏,才讓男人從平庸的生活中覺悟,從而找到了真正值得自己去花費時間和精力的方向。人生海海,兒女情長不過是耗費青春和體力的另一種簡單方式。
程亮還在咖啡廳坐著,已經等了一個半小時,向鋒的電話也打不通。昨天約他聚聚是為了給他介紹個像樣的工作,那家叫做滴滴的公司愿意開出百萬加的年薪附帶可觀的期權找一個設計總監,向鋒是個合適人選,只要他愿意看在錢的份上放棄現在瀟灑的生活。盡管程亮覺得他不見得會答應。
六點多,殘陽如血,向鋒的電話仍一直在關機中,程亮略感一絲不安。他拿著手機,刷完朋友圈開始刷微博,他只有窮極無聊時才會看微博,看看這一天來又發生了什么和自己毫無干系的事情。
滾動到這樣一條圖文他時屏住了呼吸:凌晨在東北四環望京橋發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輛摩托車蹭上一輛出租車后彈上護欄再反彈到道路中間,由于車速過快,車上一男一女飛出數十米外當場死亡,事發時兩人均沒佩戴頭盔。現場的圖片上,男性死者身首異處,尸體躺在馬路中央,頭顱斷在橋上的護欄邊無法辨認,大片暗紅的血漬和塑料碎片的盡頭,一輛黑色亞光的雅馬哈R1靜靜地躺在女死者身邊,車身上的一道紅色火焰格外刺眼。
程亮大吸一口氣,扔下手機,深深窩進沙發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