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的兒子

? ? ? ? 接近下午三點,天陰得厲害,新聞上說,雨云從科西嘉島登錄法國,今天中午就要飄到波爾多。里克此時正坐在餐館里,隔著三張桌子,注視著遠處的一座高樓。烏云壓得很低,懸在高樓的腰上。門前零星的棕櫚樹隨著勁風左右搖晃,塑料袋、煙頭還有印著“CHINA TOWN”的外賣盒夾帶著灰塵四處打轉。幾個剛從購物中心出來的人一邊咒罵著,一邊慌張地跑向停車場。里克無意識地轉動著手中已經沒電的手機,他的哥哥西蒙在半個小時之前搶走了充電器,西蒙雖然只比他大上一歲,但要壯上許多。他收回目光,渴求地看著半小時之前他還恨之入骨的兄弟,之前他騎在他脖子上,比劃著拳頭,嚷嚷著叫他交出充電器,不然叫他好看。

? ? ? ? 但是西蒙手機里傳來的刀劍炮火的聲音誘惑力實在太大了,里克默默地攥緊自己的手機,冷冰冰的手機已經被他捏得又熱又粘,他想了想,小聲地清了清嗓子,卻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他想:我遲早要殺了西蒙。他挪了一下凳子,企圖遠離西蒙和那部給他帶來渴望和羞辱的機器。他默默地靠在椅背上,作為一個十二歲的男孩,他還是太矮了,就算他挺直了背,頭頂仍舊難以達到椅背的最高處,他用腳尖來回劃拉著米黃色的瓷磚,滋滋的聲音讓他覺得既痛快又難受。有些冷,他心想。餐館午休的時候,不會開空調,可他還是覺得冷。他下意識地蜷縮起身子,像個嬰兒般地打量周身顯得太過龐大的事物,盡管所有的東西他都早已熟悉。一切的巨大影子都顯得冷酷無情。

? ? ? ? 里克對餐館里的一切,從物到人,都心懷不滿。從這種又笨又重,散發出油漆味的桌椅,到大理石的吧臺,再到墻上那些他父親一意孤行用八十年代中國審美所安排的裝飾,他統統不喜歡。再說他的父親,也就是這家中餐館的老板,他的母親,老板娘,他的兄弟,仗著身形欺壓他的西蒙,他也不喜歡。也許到了晚些時候,開飯的時候,由于無聊和憤怒激發起的仇恨的快感會有所緩解,但是里克還是很享受縮在椅子上,悄悄地數落與這家餐館有關的一切。

? ? ? ? 大概在十五年前,里克和西蒙的父親才正式拿到了法國綠卡,很久他是個蒼南的油漆匠,工作的重點就是調好又濃又稠的木漆,把新人們家里的各種物什統統漆成紅色。之后他也收購過錫紙,最光榮的事跡是在那列開往內蒙的火車上,不吃不喝地站了四十個小時。不過他最愛的行當還是賭博,這讓他在八十年代抽起了最好的煙,穿上了最貴的皮鞋,也讓他一夜間一無所有,被人打得半死不活。甚至到了法國,很長時間以來他還是以此為生。直到有一天,他的哥哥抽著最好的雪茄,穿著在法國最貴的皮鞋,對他說:“你滾吧,我不會再幫你了。”他瞅見哥哥坐在一張沙發上,身后的神礱里供著財神,香爐里面的幾根殘香還在裊裊生煙,穿過又紅又重的雕著龍鳳的茶幾,透過還貼著倒"福"字落地窗,他看見了巴黎最普通的夜景。他一語不發,窗上的倒“福”被矗立在巴黎街頭幾百年的哥特式路燈染上了一層光暈,他掏出卷煙,覺得自己的整個人生都被那張哥哥施舍的機票失真了。那天以后,他開始在哥哥的餐館里干活,從洗碗工做起,除了一天洗不計其數的盤子外,他還擦地,理貨,做各種各樣又累又繁雜的工作,每當勞動局的人突然到訪,他就自覺地躲到地下倉庫,默默地回憶自己在蒼南的光輝事跡,在這里,他想起了曾經在麻將場上一擲千金的瘋狂場面,與一幫狐朋狗友和人火拼的瀟灑姿態,他用硝石、硫磺、木炭做成的炮仗炸掉了一個家伙的耳朵,他還看到了每個年輕的同鄉,仿佛進行成人儀式一般,靠著先輩的經驗被引向世界各地,他的好朋友有的去了美國,有的去了非洲,每個人在未知面前都躍躍欲試,卻又麻木不仁。

? ? ? ? 當他在地下倉庫度過了八個年頭之后,他終于覺得自己有了獨立的資本,憑著蹩腳的法語以及辛苦積攢的積蓄,他來到了波爾多,在這座尚未有過多溫州同鄉涉足的城市里開始搭建自己的王國——那家坐落在瑟農的中國餐館簡直就是屬于哥哥的那家的翻版。他從十三區收購了大量夸張地刷上了暗紅油漆的桌椅、鮮紅的桌罩、黃色的椅墊,塑料梅花,一盆擺在進門處,一盆擺在收款機旁邊。兩幅《蝦》的仿制品。還有不計其數的貌似琺瑯的器皿,塑膠筷子,上面用紅色的正楷刻著“歡迎光臨”。餐館的細節全部參照著巴黎那家在勾勒。甚至老板本人也是他哥哥的翻版:又瘦又小,尖嘴狐腮,眼角向下彎曲,好似隨時要哭出來;老板娘也極像他嫂子的模樣:個頭矮小,臉色蒼白,時刻緊皺的眉頭顯示著未老先衰的征兆。在跟隨老板來到波爾多開始創業的時候,她才不過二十五歲,唯一支撐她不崩潰的理由,就是對整個世界深深的仇恨,她走出國門時,還是個天真簡單的女孩,到了當上老板娘的時候,她已經儼然成了一個刻薄市儈的婦人:地球的另一邊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把她的青春與生命力無限壓縮了。 老板在三十三歲的時候,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餐廳的生意既不好也不壞,但是他的財富卻一刻沒有停止地增長著。

? ? ? ? 老板這一年有了西蒙,第二年又有了里克。一切都順理成章,簡直是他哥哥人生的又一次重現。夫妻兩人完全沒有考慮過兩個兒子的人生:太簡單了,當這兩個亞洲面孔的孩子在波爾多的某家醫院相繼降生的時候,他們真的覺得除了在餐館工作自己的孩子什么都干不了。 確實如此,當西蒙和里克上小學的時候,老板基本上可以從他們的相貌中窺探他們命運的秘密了。其實這也不算什么秘密,每年在法國的每個角落,都有成千上萬相同背景的孩子在出生,長大,步入社會。他們和法國的孩子一起上小學,老師教他們法語,父母教他們中文,他們告訴別人自己是“法國人”,除了相貌以外,他們就是地地道道的法國人。然后又上初中,下課了就來到餐館里做工,做前臺,做后廚,做得不好就要挨罵,學得慢也要挨罵。等到同學們問起:“你喜歡什么職業?你以后想干什么?”的時候,他們又大都啞口無言。可是他們又都那么優秀,勤勞精明,什么都會卻又幾乎什么都不懂。 如今老板正在暗暗觀察,他想知道誰更適合接手自己的店子。過完這個夏天,里克也要到店里來做工了,西蒙已經做了一年,成績并不好。西蒙雖然是老大,但是有點懶惰,總是絮絮叨叨,對大人嘴里的溫州臟話充滿了濃厚的興趣,他沒有里克聽話,那臺新買的手機是他的命根子,似乎他所有的志向就在那幾個虛擬人的身上了。雖然他已經十三歲了,但還是幾乎什么都不懂。里克一直以為,西蒙能記住從家到餐館的二百米路,花費了他全部的智慧。他可以上一秒對痛揍他的父親恨之入骨,下一秒就被一袋餅干收買,笑臉相迎。他的好兄弟克萊蒙,另一個老板的兒子,也是個傻大個,這是里克的話,“grand con”,也是手機游戲的忠實奴隸。可是老板更希望有個克萊蒙這樣的兒子,因為克萊蒙更壯更蠢,至少沒有長到比老爸高的時候一有口角就想著揮拳頭。

? ? ? ? ? 在里克眼中,西蒙就是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大的怪物。他記得自己十歲的時候,西蒙又因為電腦對自己大打出手,里克也不是沒有想過反抗,但是他實在太瘦小了,比起健壯如牛的兄弟,他就像個嬰兒一樣毫無還手之力。可每次里克還是抱著一線希望,但又每次都被西蒙打得鼻青臉腫。這次爭斗碰巧被老板看見了,他生氣看著滾在地上的弟兄倆,一下就猜到是誰在欺負誰,他沖過去,想拽起西蒙,結果發現根本就拽不動,他氣急了,沖著西蒙的屁股狠狠踢了兩腳,隨后扯住他的領子,第二次企圖把他拽起,西蒙還是沒有起來,只是挪開了一點。西蒙捂著屁股站起來,惡狠狠地看著老板,上去對著他的左眼就是一拳。 “我靠!”老板捂住眼睛,他已經氣瘋了。 隨后的事情是里克這輩子見過最可怕的事情,父子兩廝打起來,這是真正的肉搏,從前老板和老板娘吵架,罵臟話、潑牛奶、摔盤子,與這場爭斗相比簡直是小菜一碟。他們從房間這一頭打到那一頭,沒有一句話,只有拳腳的聲音,還有兩個人粗重的喘息。里克此時已經遠離了戰斗中心,他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他默默地看著兩個人扭打在一起,仿佛在看一場電影,奇怪地發現心里居然有了某種邪惡的喜悅。漸漸老板占了上風,西蒙畢竟從來沒有在火車上站過四十小時的經歷。可是老板還是不解氣,仍舊繼續對著西蒙拳腳相加。等到老板娘看見這一幕并且把他們分開的時候,西蒙已經精疲力竭,完全沒有還手之力了。 隨后又是一場爭吵,老板娘開始對著老板大發雷霆,她先摔了一個花瓶,接著一個盆栽, 然后是書桌上的收音機,隨后指著老板的鼻子破口大罵,即使里克聽不懂老板娘說的是什么,但也可從老板越來越猙獰的表情中覺察出那是溫州話中最粗俗最惡毒的詞匯。老板的樣子有些滑稽,衣服被扯得變了形,左眼一片烏青,里克突然想起來,有種動物叫做大熊貓,他從來沒有見過大熊貓。

? ? ? ? ? 到最后西蒙也沒有怎么樣,他因為傷的不輕,也沒人再去懲罰他。只是里克終于知道了他兄弟的驚人力量,他再也不敢忤逆他的意思了。老板也終于知道了事態的嚴重性,想教教兒子們什么叫“尊敬長輩”。可是當他在某天語重心長地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發現自己什么都辦不了。 那天他在餐桌旁坐下,身后窗外商業中心里人流如織。里克在他旁邊,西蒙在他對面,西蒙已經率先從眼前的盤子里挑出一個雞腿,狼吞虎咽起來。

? ? “你們不可以打爸爸的。”

? ? “我沒有!”里克立馬說。

? ? “為什么不可以。”西蒙嘟嘟囔囔。

? ? “呆囊!不可以!像什么話!”老板又生氣起來,他厲聲說道:“爸爸養你們,給你們吃的,你們不可以打爸爸的。”

? ? “我也做工,我也擦盤子。”西蒙不滿地說。

? ? “中國都說尊重長輩。總之不可以!”

? ? “尊重是什么?”里克問,這兩個字他念起來還有點生硬,發音有些像是“尊縱”。

? ? “Respecter!你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來,孩子根本沒有機會知道。

? ? “長輩又是什么?”西蒙接道,這次又有點像是“臟被”。

? ? “總之你們不可以對爸爸媽媽說臟話,不可以頂嘴的!”他們不知道“頂嘴”是什么,老板突然意識到。

? ? ? 總之那次談話不算順利,但是老板和兒子們已經達成了協議,只要他們對自己動手,和自己頂嘴,他就會停掉網絡和手機。威脅是最有用的。 后來西蒙倒是溫順了許多,只是還是比不上里克聽話,這點老板是看在眼里的。里克和他的兄弟截然相反,他沉默寡言,對父母言聽計從,比起兄弟的愚蠢,他的遲鈍更像是迂腐。他從來是按照別人的指令,一步一步地走著,似乎完全沒有自己的主見。他的功課比哥哥好,但是對老板來說沒什么用,他做事比西蒙勤快,但是又顯得力不從心。老板的心里早就認定了里克是自己的接班人,但是同時又擔心他的軟弱會把一切引向歧途。 不過還早,老板安慰自己,他們年紀還小,自己也正當壯年,他還可以盡自己的可能創造更多的財富。他了解如何創造財富,卻不知道如何讓財富變得有意義,他心安理得地看著自己的錢越來越多,并不擔心如何將它們安置,在“他們這群人”幾百年來與貧窮、鄙視、痛苦、壓榨,以及原住民的斗爭中,“他們這群人”早已擁有了一種如何在遙遠國度立足的本能,他們會把自己的財富投入到各個能讓財富暴漲的領域中,財富對于他們的意義就是:能創造更多財富。因此老板的所有資金,除了維持餐館的運轉,全部投入到地產、證券行業。他并沒有什么可擔心的,唯一的苦惱,就是他不知道兩個兒子是否可以把自己的財富變為更多的資產。 現在看來,西蒙和里克壓根沒有這個能力,可是老板心里還是隱隱地覺得自己更喜歡里克,這種心情完完全全出自他對哥哥的嫉妒,即使他知道,迫于壓力,他肯定會把自己的大部分心血都交給西蒙。

? ? ? ?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天陰得厲害,餐廳馬上要開始營業了,西蒙還在玩著游戲,里克蜷在椅子里,睡著了。 不一會兒,大師傅來了。大師傅阿峰還不到三十歲,他二十歲的時候報了一個旅行團,項目叫做歐洲四國十日游,他在巴黎下了飛機以后就不見蹤影,這一項有預謀的舉動讓旅行社再沒法在法國做生意,但也讓阿峰本人也吃了苦頭,他在老板家的餐館里沒日沒夜地干著黑活,領著微不足道的薪水。不過老板對他算是仁至義盡,不僅幫他擺平了兩次審查,而且還在他終于學會做所有菜的時候給了他工作簽證。好在阿峰老實本分,仍舊領著比同等廚師要低得多的薪水,在這家餐館里干著比別人多得多的活。

? ? ? “阿芬!阿芬!”聽到了開門的聲音,西蒙朝著門口看去。

? ? ? “怎么啦?玩游戲呢?”阿峰已經對兄弟兩個十分熟悉。

? ? ? “看我的裝備!”

? ? ? ? 聽到聲音,里克醒了,他揉揉眼,渴望地看著阿峰。 阿峰和氣地沖著他笑笑:“里克怎么不玩游戲?”

? ? ? “充電器被他搶走了!”里克說道。

? ? ? “你又欺負你弟弟。”

? ? ? “那又怎么了?”聽見有人責備自己,西蒙很不開心,又去玩游戲了。 阿峰沒有繼續說話,走進廚房換衣服去了。 里克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跳下椅子跟著阿峰,他跑到廚房里的簡易更衣室,走進去,神秘兮兮地關上了門。

? ? ? “你干嘛!”阿峰剛脫下外套,他又高又壯,胳膊上還有工作時被熱油濺上留下的傷疤。

? ? ? “給你看樣東西。”

? ? ? “什么東西?” 接著毫無防備地,里克脫下褲子,阿峰看見了里克可憐巴巴的并未發育的陽物,幾根稀疏的毛發無力地掛在它的周圍,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甚至反胃。

? ? ? “給我看這個做什么?” 里克頓時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漲紅了臉,迅速提上了褲子,他說道: “為什么會有毛?”

? ? ? ? ? 阿峰大大咧咧地說:“問你爸爸去!”隨后就走出更衣室,點上火,開始忙活。 里克突然覺得自己被冷落了。

? ? ? ? 半個月前,他迎來了人生的第一次遺精,那天他做了一個無比美妙的夢,一個奇怪的身影在夢中進進出出,讓他難以忘懷,一種從未有過的愉快和疲憊感在他醒來時遍布全身,隨后他發現自己的內褲上濕了一大塊,以為自己得了奇怪的病。他沒敢告訴任何人,只能在恐懼中又悄悄享受了兩次這種快感。他也偷偷觀察過西蒙,畢竟如果這種病有傳染性,他兩的床只有兩米之遙,西蒙也應該會有這種癥狀,但是西蒙每天睡如死豬,也從來沒有看見他偷偷去洗臟掉的內褲。關于這一點里克反倒有了一種隱隱的優越感,可是下體慢慢長出的毛發以及時而造訪的春夢讓他擔心不已,他不敢問老板或者老板娘,第一他們看上去對餐館以外的瑣事毫無興趣,第二他們看上去對除去餐館以外的現象毫不了解,第三還因為他們只會說簡單的法語,而他也只會說少量的中文,況且如果這是件錯事怎么辦?他不想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被父母責備一番,于是在積攢了大量的勇氣之后,他跑去問阿峰,那個看上去還算和藹的年輕人。可是阿峰卻沒有給他發問的機會,這真的是件不好的事情吧?阿峰心里早就不惦記這件事了,當里克神秘兮兮地把自己的陽物展示給他的瞬間,他的心里涌起的是無比的輕蔑,出于禮節,他沒有當即指責這個十二歲的孩子。他早就忘記了自己十二歲的時候是什么樣子,他實際上也忘記了自己二十歲的樣子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從出生一開始就是這樣,他也預感到自己到了老年也不會有所改變。

? ? ? ? 里克悻悻地退出了更衣室,來到前臺,西蒙還在玩手機游戲。不久老板和老板娘也來了。幫工的越南女人懶散地掃著地,嘴里念念有詞,突然她丟下掃帚,夸張地喊道:“OH LA!”

? ? ? “什么?”老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越南人沒有聽懂,他又用法語重復了一遍,越南人說到:“風把篷子吹掉了。” 老板向窗外望去,自家餐廳的遮陽棚被狂風吹得掉了下來,只有兩根聯結的鐵絲還掛在門楣上,隨著勁風一搖一晃,他不由地嘆了一口氣,天氣不好的話,晚上是不會有客人的。他走了出去,開始檢查破損的遮陽棚。 老板娘站在吧臺后面,也目睹了這一幕,不由悲從中來,認定和老板結婚就是個錯誤。每當生意不是很好的時候,她就會埋怨從她出生到現在所經歷的一切,她快步走到窗前,看著風暴開始襲擊這家孤零零地餐館,覺得老板就是個廢物。怎么會在一個會下雨的地方開個中餐館。

? ? ? ? ? 她說:“又下雨,怎么又下雨。”

? ? ? ? 沒人理她,老板娘更加憤怒,她看見了西蒙瘋狂的按著手機,看見了里克無所事事地站在桌子旁邊,老板正要走出門去檢查遮陽棚,越南人已經埋起頭繼續掃地了。她頓時有了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她渴望發怒,卻苦于找不到對象。 突然她靈光一閃,裝作和藹地對西蒙說道: “西蒙,艾米麗最近老是找你。” 艾米麗是市中心一家中餐館老板的女兒,她和西蒙上同一所學校。

? ? ? “不是找我的,是找里克的。”西蒙懶得搭理。

? ? ? “找你做什么!”老板娘轉向里克,突然變得很嚴厲。 里克一陣驚恐,艾米麗從來沒有找過他。 “NON!NON!NON!”里克大聲否認道。 老板娘瞇起眼睛,她不相信里克會說實話,因為她相信西蒙說的,她沒有懷疑自己的判斷,是有個女孩來過他們家,但是她忘記了是艾米麗還是西西爾,或者是另一個老板的女兒。

? ? “不是你,難道是西蒙?”

? ? “不是我。”里克堅決否認。

? ? “可是艾米麗為什么來我們家?”

? ? “我怎么知道!”里克幾乎喊了出來。

? ? ? 老板娘頓時覺得自己受了欺騙,剛想破口大罵,卻被一陣嘈雜打斷了。老板推開門,費力地拖著壞掉的遮陽棚走了進來,泥漿和雨水混合起來又把地板弄得一團糟,越南人立馬不滿地喊著:“OH LA LA!”,但是老板裝作沒有聽見,他把遮陽棚扔到地上,一語不發地去找工具。 老板娘追在他后面用溫州話喊道:“你現在修這個有什么用?!晚上誰會用到這東西!你不知道去干活?”

? ? ? ? 老板悶悶地頂了回去:“今天晚上一個人都不會來!” 老板娘還想再說,但是老板已經鉆進了臟兮兮的工具間,徹底不理她了。她于是怒氣沖沖地對里克說: “肯定是找你的!不承認就別想吃飯!” 阿峰早就預料到這是個輕松的晚上,因此他花了很多心思準備晚飯,他蒸了一只雞,又煮了一鍋肉湯,老板對六人餐的標準一向是兩個菜,不能多也不能少。當阿峰端出做好的菜時,完全忽略掉了前臺所有人的陰沉,心里唯一擔心的就是因為下雨趕不上晚班車,這種現象早已經司空見慣。 今晚餐桌上只有四個人,里克不能上桌吃飯,老板則在鍥而不舍地搗鼓那個爛的不行的遮陽棚。大家心里清楚,老板這么做只是能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無聊,或者不那么突兀。如果今天遮陽棚不是湊巧的壞掉,他只能在前臺無所事事,一直站在同一個地方,直到到了一個他認為問心無愧的時間為止才通知所有人下班。生意從去年開始就不那么好,因為現在更流行吃日本餐,市中心涌現出無數家日餐店,有的甚至比日本還要日本,沒有人會跑到郊區,去一家價格不菲卻又不那么美味的中餐吃自助,這點老板本人比誰都清楚,但是他才不會放下“尊嚴”,去開一家他根本看不起的日本餐,他一向認為殺魚是野蠻人才會干的活,況且他一向討厭麻煩,不多不少的客人正合他意,只不過一旦工作時間變少了,他和老板娘的相處時間就變多了,所以他每天都處在矛盾之中,一方面想少點客人,減少自己的工作量,一方面又想多點活計,打發時間的同時又不用和老板娘說太多的話。 可是他的兒子們完全不了解他的煩惱,西蒙永遠都被手機游戲纏得不可開交,里克則永遠都有著說不清的情緒。這點像極了老板娘,老板娘一輩子都在為自己的不幸憎恨整個世界,她似乎生來如此,她總是能找到各種理由安置她的憤怒,而后沉浸在其中,享受著各種背叛,傷害,以及無源的痛苦給她帶來的快感。她就是老板整個苦惱的根源,可是她卻一向認為老板才是她人生悲劇的始作俑者。她懷著恨意經營她的一切,她對她的房子、店子、身體、家人,時時刻刻懷揣著不滿,最可怕的是,她從沒有為此不安過。 老板卻對此深感不安,當他獨自面對老板娘時,心里總有說不清的焦慮,他不知道厭惡和懼怕哪一點占了上風,他也曾自詡是個血性男兒,但是他所有的魄力在十幾年與老板娘的博弈中消耗殆盡。

? ? ? ? 是的,像他們這類人的婚姻大多憑的是運氣。顯然老板老板娘的運氣都不太好。比起普通人的結合,他們的婚姻更像是一場政治聯姻,他們講求的不是情感,而是實用。當老板揣著自己打黑工掙來的積蓄時,心想,是時候討個老婆了。老板娘就出現在他的面前,條件與他旗鼓相當,于是他想都沒想就結了婚,在注冊之前,他甚至沒見過老板娘幾面,他對老板娘的了解,是在日后的爭吵中逐漸加深的。吵的永遠都是廢話,他了解的也就是淺顯得不能再淺顯的東西。西蒙和里克,今后也會這樣,雖然他們現在都還沒長大,但是他們肯定分別會和某個中餐老板的女兒、某個中超老板的女兒,或者本身就是個老板的女孩結婚。他們需要和一個同他們一樣勤勞一樣無知的人生活,他們別無選擇。西蒙大概會和艾米麗結婚,她爸爸的生意做在城市的另外一頭,里克應該會和西西爾結婚,但是他不確定,西西爾家的生意不怎么好,他還得看情況定奪。 可是兄弟兩個本人對于女孩子的了解,目前僅僅只是止于學校的那些女孩子,他們只知道她們和自己志趣不一,她們很早就不再用零花錢買糖吃,而是有計劃地去某幾個小服裝店,買些花里胡哨的包和便宜的手鐲,項鏈。她們一點也不關心“尤達”的事情,她們只會嘰嘰喳喳討論.........兄弟兩人根本不知道,因為他們之前完全沒有關注過“女孩子”這個事實。

? ? ? ? ? 至少是最近之前沒有關注過的。不過當老板娘憤怒地對著西蒙說起“艾米麗”時,里克瞬間覺得自己小腹一緊,一股熟悉的羞恥感從肚臍傳來。艾米麗,他心想,艾米麗。他見過艾米麗,她和西蒙一個班,但是他們一點也不熟悉。她比西蒙還要高出一頭,有一天她輕快地跑到兄弟兩的面前,已經開始發育的胸部因為剛剛跑過微微顫抖,里克就到她胸口那里。艾米麗勉強蹲下身,迫使自己盡量看起來客氣一點,她微笑地摸著里克的頭,固執地認為他今年充其量才八歲。

? ? ? “西蒙長大了呀!”她覺得自己頗為世故。?

? ? ? “我...我....”一股夾帶著輕微汗味的迷人氣體鉆進里克的鼻孔,他一時說不上話。

? ? ? “他叫里克,怎么了?”西蒙冷冷的說。

? ? ? “噢....噢......對不起,對不起。你們有5歐嗎?”

? ? ? ? ? 當艾米麗心滿意足地拿著5歐,回到一群嘰嘰喳喳的女聲堆中的時候,里克仍然難以平復,他一改往常,忘記了對西蒙的仇恨,天真地問他哥哥: “艾米麗為什么找你借錢?”

? ? ? ? “笨蛋!你看那群人,肯定是偷偷買煙去了!”

? ? ? “未成年人不是不能買煙的嗎?”

? ? ? ? 西蒙覺得自己受到了打擾,惡狠狠地瞪了里克一眼。誰知里克完全忽視了哥哥憤怒的一撇,目光始終追隨著艾米麗和那群看起來高大無比的女生。從此“艾米麗”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擁有著微微顫動的剛開始發育的乳房的女性形象,這個形象會蹲下身子,摸他的頭,會叫錯他的名字,她偷偷跑去買煙,可見她還有一些.....一些...他不會那個詞,subtile?不過里克的這一感想僅限于一段很短的時間,隨后他的生活又被永無止境的屈辱和爭吵填滿了,直到老板娘今天又重新提起了她,不,不是她,而是“艾米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所象征的那個形象,又將他置身于奇妙的境地。他發現他不吃不喝竟然并不難過,反倒覺得某種邪惡本能的驅使讓他把艾米麗和那些奇怪的夢聯系在一起,讓他慚愧的同時又讓他竊喜,他終于明白,夢中那個神秘的身影就是艾米麗。 如果老板的聲音不把他喚醒,他恐怕會用一晚上思念艾米麗,老板愁眉苦臉地從工具間走出來,拽著勉強能分辨得出模樣的遮陽篷,剛走到空蕩的前臺,就一把扔下了遮陽篷,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 ? ? “阿峰,你,下星期開始每天來上班。你,再給我找個二廚或者服務員。西蒙,里克,我們下星期去中國。”

? ? ? ? 阿峰和老板娘的臉迅速垮下來了。老板娘怒不可遏,怒氣沖沖地把手中的抹布一丟,快步走向老板,說道:

? ? ? “什么時候?你不給我說一聲?你又亂花錢!”

? ? ? ? 老板懶得解釋:“你去請個人來洗碗了。”

? ? ? 老板的這種突發奇想大家早已司空見慣,但是每次卻大都讓人難以接受。比如這次帶著兒子回中國的決定,就是在狹窄逼仄的工具間匆匆做出的。但在老板自己的眼中,這次的決定卻是一場有預謀的反抗。他只要再在這間他賴以為生的飯店呆上一個月,他就會徹底瘋掉。爭吵,天氣,循環往復的工作,都會使他發瘋。他需要離開,如果沒有兩個兒子,他真得想一去不復返。他不僅今天是這么想的,昨天也是這么想的,甚至在夏天開始之前就在默默打起了草稿,仔細想來,他和老板娘結婚就為這個決定埋下了伏筆。沒錯,他對老板娘大為不滿,這種仇恨究竟有多深他自己也想象不到。 阿峰自然更加不滿,當然,是對老板乃至老板一家不滿。他已經被老板剝削的夠多了,在這家店微薄的待遇,超出一般的工作量,以及時而老板提出的絲毫不合理的要求,都讓他覺得自己沒有一個大師傅的尊嚴。老板回國意味著整個后廚的運作都要由他一個人來負責,而且通天不能休息,到老板回來為止。比起薪水他更在乎的是自由,可是他最美好的時光幾乎全部浪費在這家和他一丁點沒有關系的餐館上了。 而西蒙和里克的反應則顯得略有遲鈍。終于當他們理解了父親的話以及母親孜孜不倦的爭吵的含義時,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了痛苦。

? ? ? ? 三年之前,他們隨父親去過中國。“中國”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特殊的意義。如果非要強加一個意義的話,那就是“世界上最不想去的地方”。 老板的老家在農村,他們可從來沒見過被一道道泥巴田埂分割的農田,沒有路燈和水泥的街道,滿是蛙聲和蚊蟲的夜晚。他們絲毫忍受不了沒有網絡和法語的世界。地球另一端的故土,才讓他們感到陌生甚至可怕。 ?

? ? ? ? 這件事對里克的打擊尤為巨大,彼時他正沉浸在愛情的喜悅中,他已經在慢慢盤算,今后的每一天都在和西蒙僅兩米之隔的床上默默思念艾米麗。艾米麗,艾米麗。他心想。艾米麗今年十三歲或者十四歲,她究竟是什么樣子?長頭發還是短頭發?長頭發的話,那是扎起來還是披下來?她的臉是什么樣子呢?肯定不像老板娘那樣死氣沉沉,也不像越南人那樣灰撲撲的,而是年輕而富有活力的,還有她身上的氣味,那是混合了汗味,草香,魚腥,以及洗衣液的味道,他想起了她那開始發育的胸部,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里克進入了另一番天地,體會到了一種他人生十二年來在這個家這個餐館中始終無法感受到的情緒。暫時他還無法為其命名,他只知道,在這種情緒面前,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了,他大可把從父母,兄長那里取得的屈辱通通拋在腦后,艾米麗,只要那個身影的名字,那個身影的主人,艾米麗。冥冥之中還有一種阻力,禁止他把這件事情向任何人說起。里克因此變得歡欣鼓舞起來,人生終于有了一點動力或者方向,他終于可以規劃一些東西了。不過顯然老板的決定澆滅了他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似乎有一瞬間的靈感,一瞬間的歡愉,當里克企圖展開翅膀,縱身擁抱天空的時候,父母的發出的信號又及時地將他拉回了地面,所有的快樂都消失殆盡。父親說:“西蒙,里克,我們下個星期回中國”時,一切仿佛都回到一個無比緊密卻無法凝聚的家庭氛圍中,里克感到這個氛圍境由一種與那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截然相反的東西勾勒著,在這里只有刺鼻生硬的鋼鐵和怒火的味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憤怒的產物,在這個家庭中,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始終心懷不滿。完了,里克心里想到,艾米麗,完了。

? ? ? ? 比起里克的略帶哀怨的不滿,西蒙的不滿完全出于憤怒。他瞪了一眼父親,緊跟著母親抱怨了起來:“我什么要去?”“我不想去中國!熱死了!”“那里又窮又小,還有蟲子!”“東西我不喜歡吃,他們不用叉子,不用叉子怎么吃?” 老板有些生氣,但是完全不想爭論,他瞪了一眼西蒙: “叫你去,你就去。” 隨后就拖起了遮陽篷,向門口走去。 西蒙一下子不知道回答什么,但是他由衷的不想去中國。沒有網絡甚至沒有手機的地方,別說一個月,他一分鐘也不想呆。他不能被父親一個隨隨便便的決定牽著鼻子走,他破天荒地丟下了手機,跳起來,朝著父親跑去,一把從背后抱住父親的脖子,把全身的重量都壓上去,半是撒嬌半是脅迫的說:

? ? “我不要回中國。”

? ? “不要吵!”老板有些不耐煩。

? ? “我不要回中國嘛!”說著又加大了力度。

? ? “滾開!”老板一甩胳膊,西蒙卻巋然不動。

? ? “我要留在波爾多!”

? ? “滾!”老板什么心情都沒有,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氣,還是沒有掙脫西蒙。

? “我不喜歡中國,我不要回去!”西蒙竭盡全力一吼。 老板懶得再費唇舌,他轉過身,使勁推開西蒙,喊道:

? ? “那你不要去!我帶里克回去!永遠不要去中國!”

? ? ? ? 西蒙完全不管老板是在什么情況下說出這番話的。既然老板那么說,那他一定是不用去了。他心滿意足地回到了那張他霸占了幾乎一天的座位,又開始永無止境的游戲。 老板悶悶不樂得掃視了一眼身后憤怒的人群,目光并不針對某一個人,隨后又拉起了遮陽篷,慢慢朝著店外的狂風暴雨走去。 里克不能理解西蒙對游戲的狂熱以及他對待任何事情都歇斯底里的態度,不過他和西蒙那種不愿踏上中國土地的心情卻是一樣的。西蒙所說的都是事實。里克還有種預感,艾米麗一定不是那塊土地的后代,她也一樣厭惡那塊土地,雖然那塊土地被父輩們稱為“祖國”。里克當下一點也不想離開波爾多,為了艾米麗也不愿意。 雖然老板的決定每次都遭人痛恨,反對不斷,但他總能力排眾議達成自己的目的。一個星期后,他不顧西蒙的哭鬧和威脅,簡單地收拾了點東西,登上了飛往中國的飛機。 就在這短短一個星期中,里克完成了人生最重大的決定,在這一個星期中,他沒有哪一天不夢到、不思念艾米麗的。多年以后,如果他還能想起,艾米麗一定是他當之無愧的第一個愛人。她醉人的氣味,輕盈的腳步,悅耳的聲音,以及微微顫動的胸部,都是一種將他拖拽出深淵的力量。西蒙已經沉溺在那種得天獨厚的狂暴里無法自拔,那是他天生的能力。里克懂得忍受每天眼前被怒火所描繪的一切,卻無法習慣。他感到艾米麗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一個通往幸福的、愛的世界。在那里他可以永遠不再和西蒙說話,永遠不再見證父母永無止境的爭吵,可以永遠在那醉人的體香中飽含著愛意做愛,是的,里克決定這次從中國回來,就去找她。 父親以及兄長可完全不了解他的如意算盤,他們正沉浸在爭吵所帶來的快感中,他們針對任何事情吵架,行李的分配,午飯的選擇,休息的區域。一切的一切,都能引起他們真情實意的爭執。真的到了上了飛機,他們便呼呼大睡,完全不理會外物。只有里克心潮澎湃,在飛機的隆隆噪聲以及自己心臟撞擊的雙重折磨下難以入眠。此刻他是多么思念艾米麗。 整趟中國之旅,最令老板吃驚的不是西蒙那日益顯露出的狂暴,而且里克一反常態的逆來順受和沉默不語。從前里克還是會對自己的處境發表一些評論,對明顯的不公表示反對,可這次回國,卻出奇的聽話。老板喜歡別人聽他的話,所以對此并不打算深究。可是里克的內心卻不像表面那么平靜。他時時刻刻都企圖把艾米麗的身影糅進當前的情境里。當飛機起飛的時候,他幻想艾米麗坐在他的身邊,當飛機降落的時候,他仿佛看見艾米麗解開安全帶,從座位上起身,走向出口,在出關的時刻,他們與歐洲人一道排在那條冗長的“外國人”的隊列中,他期待艾米麗能和他一同等待。如果他會寫作,在他看見蒼南那里開闊的沙灘時,他一定要為艾米麗寫兩個充滿愛意的句子。他留意著,留意著,留意著從父親,哥哥的口中時不時地冒出艾米麗,或者艾米麗父親的名字。從別人嘴里傳來的發音,比起他時刻心中的默念更要扣人心弦。每當此時,他感到艾米麗是真實的,是觸手可及的,是一個近在咫尺的夢。

? ? ? ? 最為歡欣鼓舞的時刻,是在旅行的最后一個晚上。西蒙已經被蚊蟲和寂寞折磨得幾欲爆發,而老板則天天和老相識一起喝酒打麻將,完全不想理自己的兩個兒子。那天晚上他們的爺爺專門在家里擺了一桌酒,為他們送行。西蒙趴在桌子上,一點胃口也沒有,徒勞地想念著手機游戲。里克則默默地進食,艾米麗此刻就坐在她的旁邊,支著腦袋,負責對他和藹地微笑以及散發迷人的體香。 爺爺喝了一點酒,這個在海邊生活了一輩子的老漁夫有點介意孫子們的嬌生慣養以及不經意間流露的生疏。不過他還是用著蹩腳的普通話笑瞇瞇地對他們說:

? ? ? “小伙子這么大了,再過幾年就要結婚嘍!”

? ? ? ? 老板跟著說道:“西蒙啊,喜不喜歡艾米麗?”

? ? ? ? ? 里克“噌”地一下坐直了。

? ? ? “不喜歡!她太丑!”西蒙撇撇嘴,不想說話。

? ? ? ? 里克看看西蒙,又看看父親,最后看著艾米麗,她坐在自己的右手邊,仍舊負責對他和藹地微笑以及散發迷人的體香。

? ? ? “哎呀!看女人,不要看長相!艾米麗學習又好又能干。”

? ? ? “上次還看見她買煙咧!”

? ? ? “你看不上艾米麗,有人能看上!”老板破天荒地好脾氣,“里克啊,爸爸讓金叔叔把艾米麗嫁給你好不好?”?

? ? ? ? ? 里克吃了一驚,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看著父親,爺爺的笑臉,驚恐起來,他想去握住艾米麗的手,她就坐在那里,負責對他和藹地微笑以及散發迷人的體香,可是并沒有抓住。

? ? ? “我......”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羞紅了臉,快救救我!他又一次試圖握住艾米麗的手。? ?

? ? “Connard!”西蒙幸災樂禍地笑道。

? ? ? 老板警告地瞪了西蒙一眼。里克終于收回了不斷摸索的右手,緊緊地抄進了上衣口袋。 老板和老板的父親不久開始大笑,他們什么都沒說,就只是粗魯地大笑,又碰了幾杯,隨后老板的朋友打電話叫他去打麻將,西蒙和里克便被趕去睡覺了。 在床上,里克輾轉難眠,艾米麗謹慎地站在窗邊,整個假期中,她都像夢中那樣挨著他瘦小的身體,安靜地躺著,注視著他,負責對他和藹地微笑以及散發迷人的體香。可是此刻,艾米麗卻謹慎地站在床邊,嚴肅而溫柔,絲毫沒有被長輩們的粗野喝退。里克望著他,內心被柔情填滿著,他多么希望艾米麗能開口說話啊。那聲音,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反反復復地想著艾米麗對他說過的那幾句簡短的對話,研究每個音節的發音方式。多么美好!艾米麗肯定生氣了,他應該像個男子漢一樣,在這么多人面前,挺起胸脯,對著父親的發問勇敢地點頭。多年以后他會明白,那只是一句缺乏創意的玩笑話。可是當時的里克正沐浴在愛情中,一切荒誕不經的事實都變成了美妙堅實的泡影。

? ? ? ? 里克不準備坐以待斃,盡管他感到乏善可陳的生活僅靠艾米麗的幻影就豐富多彩了起來,但是不久后他仍渴望真實的觸感,他的全身都在叫囂著,大腦的思念再也無法滿足他了,當他越靠近法國,這種欲望就越為強烈。是的,他準備到了波爾多,就找艾米麗,告訴他自己為她所遭受的所有痛苦。他要給她他所有的東西,是她讓他看到了希望。是她才能讓他遠離這個充滿仇恨和怒火的戰場。 里克的第一步,就是低聲下氣地問哥哥要艾米麗的電話。

? ? “你問我艾米麗的電話?”西蒙看著手機屏幕,大大咧咧地說。

? ? “你有沒有她的電話?”

? ? “你要她的電話做什么?”西蒙瞪了他一眼,并不想答應。

? ? “那次她拿走的5歐,是我給的。”

? ? “噢,她已經給過我了。”

? ? ? ? 里克心有不甘,于是繼續問道: “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

? ? “大概就是幾個星期前吧,忘記了,別吵我。” 里克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道: “來過好幾次?”

? ? “是的!你管那么多干嘛?” 原來老板娘許久以前的控訴并不是毫無根據的,艾米麗確實來過。不是來找別人,是來找西蒙的。西蒙撒謊完全是出于習慣,他對所有針對自己的問題向來第一時間否認,還出于某種自我保護的本能,艾米麗悄悄對他說起過,要是她父親知道了她五次三番地來這里,肯定會殺了他們兩個。

? ? ? ? 里克并不關心多天之前的冤屈,更在乎的是西蒙所陳述的強烈的事實。他的艾米麗一直優雅地站在他的身邊,他不敢想象艾米麗真的來過,不是來找他,而是來找西蒙的。他悄悄地用手背擦干了兩滴眼淚,好在西蒙正在專心地玩游戲,否則又要嘲笑他一番不可。 之后里克便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痛苦之中,他的艾米麗一直伴他左右。她安慰他,把他摟在懷里,她像一位情人又像一位母親,她完全超然世外,和西蒙,里克,艾米麗之間的關系沒有絲毫聯系。和這個硝煙彌漫,怒火瘋長的家庭沒有絲毫聯系。里克就在他的艾米麗的陪伴下,瘋狂地搜集各種關于艾米麗存在的證據,他講早就爛熟于心的艾米麗對他說過的話記在一個本子上,把從他父親,兄長嘴里聽到關于艾米麗的話語也寫在上面。他在西蒙的Facebook里找到了艾米麗,他不敢驚擾她,把她每天的動態,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毫無保留地記錄了下來,他下載了艾米麗所有的照片,盡管難以和身邊的艾米麗重合,但是能擁有這種不會褪色的證物也會讓他欣喜若狂。他還時刻緊跟著西蒙,以防哪天艾米麗再突然出現,可是整個夏天都幾乎過去了,艾米麗再也沒有出現過。

? ? ? ? 直到假期的最后一周,里克才第二次真正看見了艾米麗。艾米麗并不是來找誰的,而是跟著自己的父親來參加溫商聚會的,她老實聽話地穿著涼鞋,七分褲,還有保守的圓領T-恤,并不像那天搭話一樣可愛動人。 里克和西蒙被安排坐在“女人的位置”邊,而艾米麗則和她父親一道被安排坐在“男人的位置”,里克和艾米麗隔著七八個人,他什么都看不見,只能偶爾探出頭,勉強瞧見她搭在桌子上的手,略微突起的胸部,還有時不時轉動的腦袋。 大人們開始喝酒,西蒙則在狼吞虎咽,不顧形象地吃著,里克不時地像艾米麗的方向望去,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但是艾米麗卻一直低著頭,像西蒙一樣悶頭吃飯。 不久,大家都有些醉了,老板突然站起身,臉膛紅紅的,一看就是喝高了。

? ? ? ? 他笑瞇瞇地問艾米麗:“艾米麗,你喜歡什么樣的男孩子?”

? ? ? ? 里克立即費盡地朝著艾米麗望去,希望看到她的表情。 ?

? ? ? ? 四處一片起哄,金老板笑著,拍了拍艾米麗的肩膀。艾米麗迅速丟下手中的餐具,尷尬地笑了起來。

? ? ? “說吧!”老板不依不饒。“喜歡西蒙還是里克?”

? ? ? ? 里克身旁的大人摸了摸他的腦袋,西蒙翻著白眼,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立馬跳下餐桌,玩手機。

? ? ? ? ? 艾米麗的臉開始發紅,金老板慢慢說道:“算了,孩子還小,別為難她了。”

? ? ? ? ? 老板坐下,放低了聲音,鍥而不舍地對艾米麗說:“嫁給里克好不好?”

? ? ? ? ? 里克感激地望著父親,真是這樣的話那簡直太好了。

? ? ? “行了,行了!”金老板沖著老板擺擺手,并不想繼續開玩笑了。

? ? ? ? ? 老板并不買賬,用筷子點著桌子,有些惱火,沒有回答,他有些下不來臺:“艾米麗,說話呀,別讓你爸爸為你操心。”

? ? ? ? 里克支棱起耳朵,在一片嘈雜聲中,他不想錯過艾米麗的每道呼吸。 艾米麗的臉越來越紅,她尷尬地望著自己的父親,金老板不知道老板今天發的什么瘋,他舉起酒杯,示意老板專心喝酒。 老板一口氣便喝下了眼前的酒,之后他更加興奮。在里克的角度,老板現在就是一個無比滑稽的小丑,他手舞足蹈,上竄下跳,他已經得到了足夠的關注,但是他這么鍥而不舍地逼問艾米麗究竟是為了什么?不得而知。老板并沒有覺得多么尷尬,多么不妥,他放棄了艾米麗,像乞討一般對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發問:“艾米麗是不是應該嫁給里克?” 漸漸在場的人都覺得情況有些不妙,老板確實喝高了。老板娘正在和另一群老板娘討論生活的艱辛,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已經失控的景象,其他人也喝多了,他們用花生米砸老板,用紅酒潑老板,也有幾個人開始跟著老板起哄,他們有的說艾米麗應該嫁給西蒙,有的說里克還沒長大,充其量才八歲....... 里克呆呆地看著一切,并不知道這場混沌是因什么而起,他的眼中只有艾米麗低垂的臉,突然他的手足無措全都轉化為了憤怒,隨后他做了一件自己畢生難忘的事情,甚至可以預見這是他離經叛道之路的至高點以及終點。

? ? ? ? ? 他跳上了椅子,用盡全身力氣,扯了大嗓門,對著所有人大喊:“Arrêt!” 那聲音又尖又細,活像一個女孩子的聲音,不過它足夠大,所有人都停止了吵鬧,慢慢把目光投向了聲音的發源地,里克喘著粗氣,熱淚盈眶地注視著艾米麗,艾米麗也注視著他,他心滿意足地想,好了,這下安靜了。

? ? ? “里克!坐下去!”老板娘看見了里克這樣,心里好不尷尬,她站了起來,對他大吼。

? ? ? ? 老板娘的話語好像打開了一個閥門,隨后大人們開始大笑,覺得只是一個孩子在鬧事。人聲又漸漸堆積起來,剛才被西蒙開辟的安詳瞬間又慢慢被各種各樣的嘈雜填滿了,里克沒有動彈,他看著艾米麗,艾米麗也看著他,他突然無法再把這個艾米麗和他的艾米麗疊加起來,他的艾米麗心滿意足地揣著5歐翩然走開的時候,就永遠走開了,他看著艾米麗那并不熟悉的臉,居然可以輕易地想象她的十五歲,十六歲,二十歲,甚至五十歲。在這里坐的每一個女人都是她的未來,都是她成長的參照。艾米麗并不是特殊的,她不能帶他離開這里,她將會像這里的每一個女人那樣,把他越綁越緊,把他徹底地拖向泥潭。艾米麗又低下了頭,不再看里克。四周越堆越高的吵鬧聲反倒成了一種掩護,沒有誰注意到里克站在那里,呆呆地流下了眼淚,甚至也沒有人記得那天晚上,一個老板的兒子英勇地爬上凳子,叫所有人停下,就連老板如此失態的景象也沒有人再記得了。因為那天晚上,人們都和了太多的酒,吹了太多的牛,開了太多的玩笑,又有誰會去在乎那個胡鬧的小孩子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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