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
石岱點燃一支煙,皺著眉,往征婚網站上一條條填入個人信息:
男,83年,大學本科,籍貫福建,現居深圳,有房有車,自有公司……征婚要求:女,80年后出生,籍貫不限,大專以上學歷,收入不限,職業不限……
深圳的冬天,居然也會有這么冷的時候。房間里自然是沒有暖氣的,他腳上穿著上個月他母親從老家過來時給他帶來的毛線織的拖鞋,他記得當時自己還笑話了老娘,說深圳哪里用得著這樣的拖鞋。可這兩天,他到底把它們翻了出來,在房間里拖著,正好。
他來深圳已經10年了,但他老娘上個月還是第一次來深圳。這之前,他一直到處租房子住,15年12月才買下一個二手房。房子倒是不錯,總價600多萬,百來方的三房,在福田。他首付付了五成。過年前剛剛辦完交房手續。
老娘在老家一輩子,從來沒見過大筆的錢,一輩子省吃儉用,不過存下3萬多元,打算給他做媳婦本。她怎么也想象不出600多萬的房子是怎樣的,知道石岱買了房,竟然激動得幾晚沒睡好。一直舍不得花錢買車票的她,居然咬咬牙,托村上的大學生幫她買了火車票,到深圳來看他的新房子,趁著過年前要幫他打掃。
石岱其實不是很希望老娘來,因為她來了,不免又是念叨他的年齡和婚事。
可是老娘好不容易來一趟,又怎么能拒絕。
石岱其實覺得,老娘是深深失望了的。深圳的住房環境,比起他在福建的祖宅自然是先進了很多,然而,大概和他娘心目中的600萬豪宅想去甚遠。那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公寓,在一個半舊不新的高層上,占據了一個小小的方向,像個中規中矩的火柴盒。房子朝南,客廳望出去就是蓮花山的山景。老娘說:這房子,朝外面看,除了高一些,倒好像我們老家的房子,看著都是山。
石岱說:娘,老家的房子,對著山是窮。這城里的房子,能對著山的,都算豪宅。
他老娘便笑,說:是了是了,你現在這么貴的房子都買下了,該成家了吧?
她覷著他的臉色,帶著深深的遺憾,說:你看,要是當初你跟小雪結了婚,孩子都該很大了。
話題終究是要繞到這上頭的。石岱有心理準備。然而他最難過的,是他娘至今沒有忘記小雪。而更難過的,是他自己,也至今沒有忘記小雪。
小雪,是他的大學女友。十年前,他們一起畢業后到深圳,一度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小雪還懷過他的孩子。但后來,小雪結婚了,嫁給了一個深圳本地人。
2006年
很多往事,也許當時并不那么美好,卻在回憶里,像經歷了柔光鏡的照片,無端端便無比美麗了。而他和小雪的故事,卻是不能觸及的隱痛,每一次去觸碰,便帶出每一遍的疼痛。有些記憶,原來竟是跗骨之蛆,根本不能觸碰,卻無法剔除。
那是06年,他們剛到深圳落腳,租住在握手樓里。小雪是上海人,家境不錯,比他家好出一大截。所以當時她家里是反對她跟著石岱來深圳的。然而小雪義無反顧地認定了他,追隨著他。
年輕時候,我們總有著這樣為愛執著的勇氣,以為認定一個人堅持一段情,才是一輩子最重要的事。而最后,這樣的心愿,往往在流年里,淪為一個笑話。
那時候,他們白天各自在公司上班,晚上一起回到窄小的出租屋,打邊爐、玩游戲、路邊攤吃燒烤、手牽手逛公園……
深圳的夏天很長很長,長到好像永遠過不完。出租房的空調不知道是房東用多少點錢從二手市場淘來的,打到最低的溫度,發出最大的噪音,也不過出了些許的涼氣。他們一起擠在一動就嘎吱作響的木床上,兩個身體,汗津津火辣辣,好像要一起焚燒起來,又好像要一起黏合起來。那床,經常整夜整夜吱呀呀地吟唱著。他們一無所有,只有滿腔子對彼此用不完的激情,燃燒著自己,也燃燒著對方。
后來的歲月里,石岱常常在別的女人身上,情不自禁地想起小雪。他見識過很多女人的身體,豐腴的、清瘦的、柔弱的、強悍的、白皙的、暗沉的、細膩的、光潔的……她們在他身下嚶嚀婉轉,他卻常常不自覺地捂住她們的嘴巴,閉上自己的眼睛,腦海里,想著當初小雪的樣子。然而那樣子,竟然也已經是模糊的了。那些歲月,畢竟隨風散去了。最初愛過的姑娘,最真摯的愛情,都已經隨風逝去了。他們在歲月里漸行漸遠,到底會有一天,忘記彼此的模樣。
那一年10月,一向活躍康健的小雪突然就病了,咳嗽,低燒,嘔吐。他陪她去醫院看感冒,醫生三言兩語問完,卻讓他們去做血檢,最后查出卻是懷孕。神經大條的小雪居然不記得自己的例假已經推遲了20來天。
石岱已經不記得自己和小雪是怎樣回的家。只記得他們倆在握手樓里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他記得自己的第一個反應是孩子不能要,他還什么準備都沒有做好,拿什么養這個孩子?
可是小雪卻鐵了心,說我要ta,哪怕你不要,我自己養ta。
他還是第一次從小雪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有一瞬間,他覺得她是從教科書里走出來的劉胡蘭,那種堅決毅然的神情,仿佛要壓榨出他靈魂里的卑小來。他是被她的神情震動了,抱住她,說:好,我們要ta,我們要ta。
于是各自向家里匯報,結婚的事情,便擺上了議事日程。
小雪的父母匆匆趕到了深圳。走進他們的出租屋,小雪的母親自始至終不肯坐下,一面不斷示意小雪的父親站起身,幫他拍著衣服上的灰,又用手摘取他坐過布藝沙發后褲腿上沾著的浮毛,臉上的表情,是顯而易見的對石岱的嫌惡。
他們約了石岱到附近的咖啡館去坐,小雪的母親堅定地反復只有一句話:我的女兒,不能和你在出租屋結婚;我的外孫,不能出生在農民房里。
然而石岱沒有錢,他全部的身家,只有剛工作幾個月交完房租存下來的千把塊錢。
商談的最后結果是,小雪的父母要求他無路如何湊出5萬塊錢,再由他們出15萬,湊個20萬的首付,買個現成的帶裝修的二手房,打掃一下衛生簡單刷墻很快可以入住,這樣小雪起碼可以在自家的房子里生孩子,等以后過幾年,他們自己攢點錢,再換個滿意的房子。
若干年后,石岱看到一個笑話,說三個男子去提親,A說“我有一千萬”;B說“我有一棟豪宅,價值兩千萬”。女方家長很滿意,就問C說“你有什么?”C答“我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孩子,在你女兒肚子里?!庇谑茿B無語走人。他相信,小雪的父母,當時看著他的眼神是在看一個奸計得逞的小人。而讓他無論如何湊出5萬,更仿佛是杜十娘要給自己贖身,卻想方設法要讓李甲湊點錢以考驗誠心。
石岱想,自己到底是辜負了小雪的。那個一生中所遇最純情的女孩。那時候的小雪,正在她一生中最純情的時代吧。誰知道為什么偏偏她是把最好的愛都給了他呢?憑什么呢?也許純粹只是一場巧合——在她最純情的年代,她遇上他,然后愛了他。最后,他們各自告別了那段歲月,走出了那段愛情。他們在流年里日漸冷硬了心腸遲鈍了靈魂淡漠了感情,然而那青春時代愛過的人,卻是一輩子橫亙咽喉的刺,咽不下拔不出,在午夜一次次以奇異的夢境楔進生命的故事情節。
他所有的親戚,都是農民,最窮困的那種農民,他讀一個大學,已經借遍了所有可以借的親戚。他想,或許他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在現在擁有愛情,更不配有一個孩子吧?
小雪幫著他一起向所有可以開口借錢的人開口,忍著孕期的種種不適,坐著顛簸的公交車,去找老鄉、同學,一面湊5萬元錢,一面去看合適的房子。
最后的結果,卻是,錢,總算湊到了,房子,也看合適了一套,而孩子,還還沒有滿三個月,就離開了小雪的身體。
他一直是恨自己的。如果他有錢,可以給小雪一個安定的環境,那么,故事的走向,應該是可以不同的……
然而,有些失去,畢竟,也就只能是失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