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子”之謎——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緣何庸碌一生

1997年,張子靜在上海14平米的簡陋亭子間孤獨離世。和他的母親黃素瓊、他的姐姐張愛玲一樣,張子靜去世時孑然一身,身邊沒有任何親人朋友陪伴。母子三人臨終時都如此凄涼,讓人唏噓。而張子靜作為曾經煊赫家族唯一的男丁,窮困潦倒終生未婚一生庸碌,更是令人惋惜。

1996年張子靜于上海家中

張愛玲和張子靜有著顯赫的身世:他們的祖母李菊耦是李鴻章的大女兒;祖父張佩綸在光緒年間官至都察院侍講署佐副都史,是“清流黨”的要角;母親黃素瓊的祖父是首任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后母孫用蕃的父親孫寶琦曾官至北洋政府國務總理。

一個是張御史的少爺,一個是黃軍門的小姐,黃素瓊與張志忻結婚時是一對被外人稱羨的金童玉女,但是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黃素瓊是一個受民國初年自由新=思想影響的女性,渴望戀愛婚姻自主,然而她的家族非常守舊,她的母親(不是生母,是她父親的正室,她叫她的生母“二姨太”)堅持給她定下一個門當戶對的婚事。“你外婆對著我哭了多少次,說你舅舅這么胡鬧,你得給我爭口氣。”黃素瓊曾想逃婚,最終還是為了家族門第犧牲了自己。

張愛玲父母與哥哥張志潛妹妹張茂淵

婚后,前朝遺少和沐浴西方文化的新女性完全不同的思想觀念和人生追求讓兩個人沖突不斷。或許張志忻的性格是時代的巨變造成的:科舉考試取消,清朝滅亡,縱使滿腹古詩文倒背如流也是毫無用處。張志忻終日吸食鴉片、流連妓院,黃素瓊急欲逃離百孔千瘡的婚姻生活,于是以陪小姑留學為由,拋下一雙年幼的兒女出了國。她第一次出國時,張愛玲才不過四歲。“逸梵”這個名字也是她在出走時為自己取的,只因她嫌原名“素瓊”不夠浪漫。這個骨子里透著浪漫情懷、滿腦子都是新思潮的女子,其實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從此,黃逸梵在追求自我和牽掛子女之間幾次掙扎往返,于1952年逝于英倫陰冷的地下室。

可悲的不是父母離異,而是父母離異造成的愛的缺乏。黃逸梵出走后,開始了環球旅行家的生活,她學繪畫、學雕塑、談戀愛、享受人生。孩子們自小沒有母親陪在身邊,倆姐弟留在萎靡沉淪的父親身邊,而母親來去飄忽,回到他們身邊,也總是訓話的方式跟孩子們交流,從未給與他們真正的母愛,這也是張愛玲張子靜終究無法與她親近的原因。

母親從英國寄回了玩具和帽子

幸而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可以作伴。她比弟弟只大一歲多,不足20個月。他們一起長大,一起經歷父爭吵、母親出走、姨奶奶進門、父母離婚和父親再婚。兩姐弟幼年時便非常親密,小時候張子靜非常漂亮,愛玲愛弟弟散文《童言無忌》"弟弟"一篇,她眼里的弟弟秀美可愛:"我弟弟生得很美麗我一點也不。從小我們家里誰都惋惜著,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

童年的張子靜

一同玩的時候:"我弟弟常常不聽我的調派,因而爭吵起來。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似的跑,后頭嗚嗚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冬天看弟弟“穿著金醬色緞子一字襟小背心,寶藍繭綢棉袍上遍灑橙色蝴蝶。九莉笑道:‘弟弟真好玩’,連吻他的臉好多下”。姐弟兩個親親愛愛溫馨的一幕,傭人們看著都十分欣賞,連說"他們多好呀"。“我們經常在一起做游戲,我使一把寶劍,弟弟使兩只銅錘,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雖然母親不在身邊,但是有傭人悉心照料,姐弟相伴的北方童年對于他們,是人生中最歡樂的時光。

張子靜跟姐姐是在那個沒有什么溫暖和愛可言的封建大家庭里,關系最親近的人。他一生多病,擁有姐姐張愛玲同款的不幸福家庭,一起經歷了家變,走的卻是另一條人生之路。

姐弟倆從生下來就有各自專門的保姆帶著,因為張子靜是男孩,照顧他的是張干。張干是黃素瓊陪嫁帶過來的女傭,她性格刻薄,覺得自己領著個男孩就要處處占先,她經常嘲諷小愛玲:以后你長大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這個尖嘴姑子回來!張愛玲從小就跟她斗嘴,帶她的何干雖是張愛玲奶奶用過的得力傭人,是張家的三代“老臣”,但因為帶的是個女孩子,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帶強勢的張干。這激發了張愛玲“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我必要勝過我弟弟”。她有個親身體會:“家庭太溫暖,反而使人缺少那股‘沖勁’。必須對周圍不滿,才會發憤做事”。

張干將自己帶的弟弟“毛哥”當成了張家未來的主人,但很快她發現,她帶的“毛哥”并不像一般家庭中的獨子那樣受重視。

父親張志忻請了教書先生來家里教姐弟念古書,他和姨太太躺在煙鋪上抽查功課,聽愛玲背古書,愛玲背不出來,父親就把她拖到書房,拿板子打了十幾下手心,打得她大哭。但是年齡更小弟弟從來沒有被打過。看《小團圓》的描寫,父親對張愛玲從小器重。14歲時張愛玲寫《摩登紅樓夢》,父親給她擬章回標題,可見他對這個天才女兒還是有些偏愛。

在張子靜的自述《我的姐姐張愛玲》中,談到姐姐是如何優秀,而自己是如何的平庸。在他的眼里,姐姐從小就有主見,機靈聰慧,學東西很快,天賦比自己好,身體比自己好。母親和姑姑因她是女孩,又有才華,怕舊式家庭委屈了她,對她也比對自己更親近。母親黃逸梵用拐賣人口的方式把愛玲送進了新式學校,以為張子靜是兒子,父親再不濟不會不給他學上,對他的教育問題沒有堅持,這一耽誤就是4年。

人是在模仿中長大的,最開始大都在模仿父母,而后才擴展到世界,在張家,張愛玲可以模仿母親黃逸梵和姑姑張茂淵。她們都是那個年代勇敢、獨立的新女性,張愛玲從小就覺得自己長大會出國留學,走不同于舊式女子的路。即便她對黃逸梵情感復雜,但終其一生母親對她和她的作品的影響都是巨大的,只有張子靜實在難尋到一個模仿對象,只因父親張志沂毆打子女、抽鴉片、生活墮落,展現出來的樣子實在不堪。

但父親對兒子張子靜這個獨子的態度非常匪夷所思,不愿意讓他進學校,借口是古文的底子要打好,在家請先生教幾年,其實,他的守舊只是為了給自己省下錢抽大煙而已。再婚后更是:因為一點小事就對張子靜大打出手,動輒罰跪磚,跪一炷香的時間。家里的老仆人氣得打罵:就這么一個兒子,打丫頭似的,天天打!《童言無忌》最后一段便寫張志沂因為一點兒小事,就在飯桌說打兒子巴掌,把張愛玲氣得眼淚掉,在心里暗下決心將來要報仇,要賺很多錢,把弟弟救出來。張志忻對兒子張子靜的態度也許有不為人知的原因。在張愛玲在自傳體小說《雷峰塔》中,沈琵琶是張愛玲,露是她的母親黃素瓊,沈榆溪是她父親張志忻,沈珊瑚就是她的姑姑張茂淵。 這本書里提到張愛玲的弟弟:

“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國人。”珊瑚的聲音低下來,有些不安。

“榆溪倒是有一點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實那時候有個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不說了,舉杯就唇,也沒了笑容。

在《小團圓》里,盛九莉就是張愛玲,蕊秋是她的母親黃素瓊,盛乃德是她父親張志忻,盛楚娣就是她的姑姑張茂淵。 這本書里也同樣通過母親的話透露出弟弟也許不是她爸爸親生的,很可能是母親和一個來家里教唱歌的意大利人私通生的。(黃素瓊肺弱,醫生建議鍛煉肺部練習發聲和唱歌。)

“乃德倒是有這一點好,九林這樣像外國人,倒不疑心。其實那時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

《小團圓》一書中的相關片段

《小團圓》是張愛玲晚期“平淡而近自然”的代表作,寫作中張愛玲在老年回看人生,生命中的細瑣娓娓道來,有正敘,回憶,插敘,想到哪里寫到哪里,只是依靠一種“通感”——此事發生時當下的感受,牽扯到彼事類似的感受,就話鋒一轉,時間線非常混亂。圖中就是從姑嫂回國,姑姑逗侄子要借他的眉毛,嫂子聽到了聯想到兒子的大眼睛長睫毛的長相非常像外國人,所以接口說了這句話:“乃德倒是有這一點好,九林這樣像外國人,倒不疑心。其實那時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非常自然合乎邏輯的場景。讀過《小團圓》的讀者也可以看出,張愛玲母親的情人不下20個,甚至有張家的堂侄,張愛玲也不會在紀傳體小說中污蔑母親。

張愛玲沒有明確地說弟弟就是母親跟意大利人的私生子,只是記錄了兒時聽到的母親和姑母的對話內容。也許,她的母親也不能確定,畢竟那個時候沒有親子鑒定的技術,而黃逸梵本家族是明代從廣東遷居湖南的,家族很可能有國外血統,黃逸梵本人就很像外國人。

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黃逸梵在懷上兒子的時期,跟家里教唱歌的意大利人發生過關系。似乎黃逸梵吃準了張志沂是個老實人,從未懷疑過兒子的血脈,心里有些得意。她本以為作為張家獨子,張子靜留在父親身邊不會吃苦,不會沒學上,現實卻是挨過許多打,受了很多虐待,念書耽誤了好幾年,最后大學也沒念完,婚也沒錢結,房子也沒有,在鄉下教書,凄慘一生,最后只能等后媽老死,才能繼承市區那一間14平的亭子間。

所以我估計張志忻并非完全蒙在鼓里,他遲遲不送兒子進學校,不給兒子張羅婚事,顯然不僅僅是為了自己抽大煙,也許他早就懷疑這個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所以才不想花錢培養他,反正香火已經斷了,也就不想給他娶妻了。也許他之前還不是特別仇恨這個兒子,但是再婚之后,他希望能再多生幾個孩子,所以租了一棟20多間房間的大洋房,沒想到后妻孫用蕃沒有生育能力。孫用蕃也許也看出了張子靜不像父親,也許也聽聞黃逸梵的風流韻事,自己不能生,更看不得他是兒子,所以才把這個秘密說破。張志忻原來的懷疑不能做實,為了面子也不愿意說破,但是一旦被說破,積累的怒氣全都激發出來,因此常常下死手打兒子,以報復自己的前妻,發泄被前妻背叛的怒氣。

1937年夏,姐姐從圣瑪利亞女校畢業。她向父親提出要到英國留學,結果不但遭到拒絕,還受到后母的冷嘲熱諷。1937年秋,后母借口張愛玲外出過夜沒有知會她,打了她一巴掌,并慫恿張愛玲的父親暴打了女兒一頓。之后,張愛玲就被軟禁在樓下一間空房間里。

日日被關在廢棄冰冷房間的張愛玲,一次竟偶然發現被弟弟扔掉的一封寫給二表哥的信,那信上寫的是:“家姊事想有所聞。家門之玷,殊覺痛心。”張愛玲猛然想起小時候看到弟弟在自己的畫作上打橫杠子時的那種心悸。繼母給自己的罪名也不過是忤逆不敬,而自己從小疼愛的弟弟,竟然在背地里竟然詆毀自己,把她形容得如此不堪。她不動聲色地把信紙團回去,放在書桌上,并沒有質問弟弟。弟弟也始終不知道姐姐看過他的這封信,但是姐姐對弟弟的隔膜和芥蒂已經產生了。

1938年初,張愛玲趁兩個警衛換班的空檔,偷偷從這座她出生的房子逃了出去,去跟母親黃逸梵一起生活,再也沒有回父親的家。而當張子靜不堪忍受在父親繼母身邊的生活,帶著球鞋去求母親收留時,黃逸梵很理智地告訴他,自己的經濟能力不足以再養一個孩子,勸他回到了父親家。

1944年,張子靜與好友創辦了報刊《飚》,那時候的張愛玲已出名很久,張子靜前去討要一篇稿件,卻被張愛玲拒絕:“我不能給你們寫稿,這會影響我的聲譽。”

可能是覺得自己的態度太過于不近人情,張愛玲拿出一張自己的素描遞給弟弟:"這張你們可以做插圖。"

1952年8月間,在鄉下教書的張子靜好不容易回一次市區,他回市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騎著老式單車敲開了姐姐公寓住所的門。姑姑張茂淵將門開了一條縫打量了他一眼:“你姐姐已經走了!”說完,門關上了,只留張子靜在門外一陣錯愕。

直到此時,張子靜才知道自己唯一的姐姐已經一聲不吭地離開上海去香港了那天,推著單車返回時,張子靜哭了,他的腦子里不斷閃現著自己和姐姐幼年時生活的片段。姐姐走紅之后,張子靜每次去找她,十有八九她都不在,但他知道姐姐總要回來。可這次,他徹底失去姐姐了。

1988年,在美國飄零的張愛玲被誤傳過世,大受觸動的張子靜輾轉給她寄了封信,張愛玲回信“沒有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唯有祝安好。”

晚年張子靜

張子靜理解姐姐只身漂泊異國的難處,也了解她的自卑與自衛讓她疏離了親情。張子靜卻沒能擁有姐姐的天資,姐姐的天才和耀眼更顯出他的平庸。但是,早年傳統文化的熏陶和教育給他打下了很好的文字功底。也許,“私生子疑云”是他的命運如此凄涼可悲的原因。如果他從小能得到更多的關愛,如果他的家庭有更多的溫暖,他的人生即使沒有姐姐輝煌,也一定是另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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