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思呈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一個那么不安的世界,四鄉如墨,風雨交加,就在幾乎難以承受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詩經·鄭風·風雨》)
這句詩,最常見的解釋是,終于見到了心上人,又怎么能不高興?——之前的風雨、雞鳴,都像是給那焦灼又期待的心情配樂的鼓點,緊鑼密鼓,在見到君子的一瞬,天地為之一變。所有的不安,都在對方溫暖的微笑中,安靜下來。
這是我們都可以想象得出來的快樂,就是張愛玲在《半生緣》中寫到的,當世鈞發現曼楨也愛著他時,那種感覺——“這世界上突然照耀著一種光,一切都可以看得特別清晰、確切。好像考試的時候,坐下來一看題目,答案全是他知道的,心里是那樣的興奮,而又感到一種異樣的平靜。”
然而,我覺得這兩句詩可以有另一個解釋:已經見到君子,可為什么,還是高興不起來?
“云”字是語助詞,無義;胡,何,怎么。云胡不喜,如果解讀為“怎么還是不高興”,其中的滋味,便曲折了好多好多。
我已見到你,怎么還是不高興?并不是因為我不夠愛,而是相反。所有的感情,到了深處,必有不安。
因為,我害怕變數,害怕陰影,害怕生活對感情的磨損,害怕命運撲朔迷離,害怕人心的厭倦,害怕這是我們最后一次相遇,害怕我們的下一分鐘,就不如這一分鐘這么快樂。
我已見到你,可我還是很擔心。擔心這次見面中,自己不夠美好。擔心我們內心,還有對方不能到達或者不想到達的地方。
通往另一個人的內心,是一條需要披荊斬棘的路途,我內心不確定你是否愿意付出精力,應邀前來。
程英在亂石堆中,從金輪國師的手下救回了楊過。楊過躺在床上養傷,動彈不得,只見程英坐在桌前寫字,一寫就是整個上午,寫一張,出一會兒神,隨手撕去,又寫一張。楊過很想知道她在寫什么,左問不說,右問不說。
后來我們知道,程英反反復復寫的,就是那八個字: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楊過昏迷中把她誤作姑姑,各種親昵之言越禮之舉,都讓程英知道,他另有心上人。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因為,他的溫情,仿佛一種對比,使她的落寞更落寞了。像在寒風中,突然蓋了一件衣服。這件衣服不屬于她,但因為此時暖過,之后的冷,必定更冷。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過——“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樹樹皆秋色,山山盡落暉”,“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氣象皆相似。
這四句如何相似,諸名家怕是各有解釋。而我總覺得,這四句相似處在于,都是寂寞。
(選自《青年文摘》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