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月22日，晚，將近11點鐘。

老公回家，臉色很沉重。還沒有來得及問，他就很痛苦地告訴了我這個殘酷的消息——你，走了！

我無法面對，也不愿意相信。

就在前幾周，在病床前，我還端著碗，陪著你的愛人一大口一大口喂你飯。

一個饅頭，一碟菜，一碗米湯。你幾乎全吃光了。

而且，愛人說，這幾天，你還吃了魚，吃了肉。

而且，還喝了酸奶，吃了丑桔，吃了香蕉。

而且，前幾天，你還和姐夫開玩笑，說渾話……

原本很擔心你的我，還有老公，當時感覺一下放心了好多好多……

我們都想：一個食欲這么好的人，一定會轉危為安！

可是，又過了兩周，我們去看你，情況卻大為不同。

你發燒了，雖然不到40度，但是一直無法退下。

你側著身子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

忙前忙后的伯伯阿姨，臉上沒有一絲的不耐煩，一會兒為你量體溫，一會兒用酒精為你擦拭手心腳心腋窩，一會兒忙著看輸的液體是否滴完。

甚至，阿姨依然像對待每一個探視者一樣，把我叫到你的床頭，想讓你辨認我是誰。

雖然，每一次我內心都拒絕這樣，我不想打擾你。但是，我知道，他們不想放棄與你的交流，他們一直試圖用各種辦法，讓你的思維動起來。

畢竟，那病就在腦上啊！

寫到這里，我已經又一次淚流滿面，無法自已。可是，我真的想記錄下一點點對你的記憶，也算是，一個語文人，對一個語文人的送別吧！

二

當初，我和老公相隔百里，交通又不方便，所以只能書信往來。

記得有一次，一封信的信封上，字跡與以往不同。

老公的字，已是漂亮。可是，和這個字體一比，卻大為遜色。

那字，干凈，方正，娟秀，每一筆每一劃都是那么地舒展，就好像，一個平和的紳士，在陽光下，淺淺地微笑。

我，對字的主人，一下子產生了極大的好感。

后來，在加峰，我們見面了。因為陌生，我們都沒有太多的交流，只是互相打了個招呼而已。

你，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談不上風度翩翩，但比起不修邊幅的老公，你干凈、得體。如字，舒展。

尤其是你的臉龐，在白皙中透著紅潤，還讓人覺得，你是個很羞澀的人。

后來，老公告訴我，你是個語文老師。他還說，你是個出色的語文老師！

因為，在那個對待分數還很認真謹慎的年代，你居然能把全班學生的語文，帶成百分百及格，實在是個奇跡啊！

或許，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對你，對語文，就產生了深深的敬意吧！盡管當時，我只是個晚睡晚起，一周要在四個班教授物理課的理科老師而已。

三

后來，我的工作終于調了過來。但是，迫不得已，我只能暫時在張村上班。

我依然清楚地記得，最初，因為經濟窘迫，老公買不起摩托車。他每一次去張村看我，都是借你的摩托車。你，從來沒有舍不得，總是很大方很放心地給了他。盡管，你的經濟情況也不比我們好多少。

有一次，他去看我，我們騎著車從張村回城。天色已晚，但公路邊的風景卻無限美好。斜陽下，那靠山的石壁土墻也不再猙獰恐怖，路旁的樹木也是郁郁蔥蔥。我們愜意地在微風中穿行，無限陶醉。

忽然，嘴饞眼尖的我，發現路邊有一棵蘋果樹，上面還掛著廖廖幾個果子。我趕快尖叫著打老公的背讓他看，沒想到那個笨瓜，從來都是一心無法二用，就在扭頭看的一瞬間，我們連人帶車沖到了路邊的土堆里。再多幾步，就是荊棘密布的懸崖啊！

在慶幸大難不死之余，我們首先擔心，是否摔壞了車子。

我們爬起來，顧不上拍打身上的塵土，先拼命把摩托車抬上了路面。四處一檢查，倒是也看不出太大問題。但是，如果主人細心，還是會發現一些輕微的擦傷的。

然而，你，從來沒有提起，更沒有抱怨。依然，照借不誤。

我和你沒有過深交，但是，卻對你無限感激。因為，你，你的愛人，對我們的幫助，哪里是一點一滴能說得完道得盡的？

四

后來，我也去了育英，去了你曾經工作過生活過的地方。盡管，你已經調走！

陰差陽錯，我也開始代上了語文課。每當我看著密密麻麻的漢字在對我擠眉弄眼，仿佛在嘲笑我無法駕馭語文課堂時，我都能想起你，想起你的百分百及格，想起你向老公經常提到的大語文觀念。

也許，正是因為潛意識中你的優秀，你在語文教學中寫下的傳奇，對我起到了無形的鞭笞，才讓我對這門課也肅然起敬，不敢懈怠吧！

在育英，陳老師無意中還說起你的另一個傳奇。

她說，是你，曾經想出了無人監考的點子。

也就是說，每當考試時，你們監考老師會在發卷后，帶領學生起立宣誓，保證會自覺遵守考試規則，獨立答卷，絕對不會在考場上作弊。然后，監考老師就會離開教室。一直等到考試結束，老師才再次出現在教室，收走卷紙判閱！

我無法想象，如果當時我是其中一個學生，我該有多么的驚奇與感動！就為著這份大膽，這份新奇，這份信任！

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語文人，對學生靈魂的塑造啊！

盡管，這個規則并沒有繼續下來。估計是，行不通破產了吧！

然而，我想，只要當初經歷過這些考試的孩子們，一定會終生難忘！因為，曾經有人用行動告訴他們，成長可以靠自覺，生活可以有個性。活成一個真實的自己，挺好！

五

后來，我來到了城鎮，你，還在東關。

后來，你病了！

后來，你手術成功，好了！

后來，你又鬧騰著回學校上班！

后來，你又病了，再也沒有好起來！

有時候，我特別特別恨你！

每一次，老公說起你的狀況，我在感嘆之余，總是加一句：麗，是個最偉大的女人！

我始終記得，她，總是把最昂貴的衣服買給你，把你打扮得文質彬彬，儒雅帥氣。自己，卻買很便宜的衣服，說，要讓男人體面。

我也始終記得，你的每一次手術，都是這個瘦弱的女子，陪著你奔波在家與醫院之間。

沒有抱怨，在她瘦弱的身子上，一直有著一種樂觀，她堅信，你一定能好起來！

在你養病期間，她，依然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把你，也收拾得干干凈凈。

每天，她伺候你吃喝之余，還要堅持工作，還要攙著行動不方便的你，每天下樓去河邊鍛煉。

這個女人，從來沒有抹過眼淚，沒有抱怨過你，沒有抱怨過命運！

你的病，總是需要經常去醫院。為了不麻煩親戚朋友，她又抽空去學了駕照，就為了讓你能隨時及時地看病啊！

今年，你的病情惡化，她依然不肯屈服于病魔。哪一次去醫院，都能看到她給你忙著弄吃弄喝，忙著給你揉胸口揉后背，忙著讓朋友幫忙，扶你坐輪椅去樓道里院子里見見太陽，換換空氣。

她，還給朋友們細數著，你每一個病情好轉的跡象。

然而，我們都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她，只不過是在和病魔拔河，能多拽一天是一天，而已。

我們的淚，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淌！

就是在你生命最后的日子，這個倔強好強到瘋狂的女人，依然聽不進醫生的叮囑，不愿為你準備后事。哪怕是親人勸說，她也瘋子一般拒絕，誰提罵誰！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啊！在你身上，她，花盡了全部的精力與感情。這輩子，她，對你，毫無虧欠！

我恨你，恨你卻如此無情，就這樣拋下她，轉身走了！

六

送你走那天，你的妻兒，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的同學同事，我們肝腸寸斷。淚，流了又流，總也擦不干！

追悼會上，一幕幕致詞，讓我們的淚，流成了河！

當你那出色的兒子，在追憶你生前的種種時，他一次次泣不成聲，無法繼續。沒有華麗的語言，全是不舍，全是難過，全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的無能為力啊！

還有阿姨，那個不僅僅只把你當上門女婿，更當親生兒子對待的阿姨，那個一次次在你外出喝酒，每次都堅持等你平安回家的阿姨，那個在家為生病的你做各種營養飯食的阿姨，那個在你病床前守候的阿姨，那個白發人卻要送黑發人的阿姨，嚎啕著不讓你走，不讓你離開！

尤其是你的愛人，那個堅強如山的瘦弱女子，更是瘋子一般，追著你送了一程又一程。院子里，村落中，山路間，瘋了一般，追著你跑，追著你喊，追著你哭，多少人，都拉不回來！

也許這一刻，她才如夢初醒，她才真真切切地知道，這一送，真是永別！

從此，天人兩隔，你們，將再也不能見面了！從此，即使幽夢還鄉，你們也只能相顧無言淚千行了！從此，無數個明月夜，你們也只能在那個短松崗話凄涼了！從此，她將無力梳妝，只能孤坐軒窗，不思量，自難忘了！

這個可憐的斷腸人啊，這一送，送走了自己一輩子的情與意，還有那綿綿無期的愛與恨！

明天，她又得擦干眼淚，去獨自面對上有四個老人下有一個尚未立業兒子的漫漫長路……

七

送你走后，回來的路上，朋友們又談起了你。

大家都說，你是個熱心腸。不管哪位朋友有事需要幫忙，你總是把胸脯一拍，就大包大攬到自己身上。不怕麻煩，不嫌勞神，總是盡心盡力地幫助朋友把事做好，毫無怨言，也不居功！這個，我們自己就深有體會，你，對我們的幫助，哪里是一件一件能數的清的？你，已經不是親人，甚似我們的親人！太多的相助，已經永遠刻在我們的心里，永遠難忘！

大家還說，你是一個愛下功夫愛鉆研的人。從打乒乓球，到學彈琴，你雖然都起步比較遲，但是因為你的潛心琢磨，最終，你都做得最好！

大家還說，你是一個愛玩愛湊熱鬧的人。每到假日，你總喜歡和朋友們聚在一起打打麻將。有時候，愛人也會軟磨硬纏，不想讓你出去。你就悄悄地給最信賴的朋友發短信求助，“快打電話，就說你有事找我！”然后，當電話響起，你還一本正經地接聽，再煞有介事地說出門辦事，然后溜之大吉。

朋友們一路說著，說著，就好像你仍然在我們身邊，還和我們在一起，從來不曾離開過……

其實，我印象中還有一個情景，但是沒有說出來。

記得多年前，我們在一起閑聊，你說，想改善生活條件，工資實在不夠干個什么。結果，你說，你想抽空編點荊條籃子賣。

你不知道，當時我的心好疼好疼。我無法想象，你那雙寫一手好字的手，你那一雙在黑板上給孩子們指引文學之路的手，該怎樣拿起那一根根粗糲的荊條，又怎樣用刀具把荊條破開，又怎樣把那些不聽使喚的荊條，扳彎，再交錯起來，慢慢編出籃子的模樣。那是一雙本應舞文弄墨的手啊，會不會被荊條磨出厚厚的老繭，甚至被劃破手掌，流出鮮紅的血？

我的心，當時真的好疼好疼！好在，后來你也只是說了一說。如果，你真的做了，我覺得我真想直接扔掉教師這個看起來高尚實則可憐的飯碗，哪怕去打工，都不能讓自己的心，被荊條刺傷，滴血！

……

八

寫了這么多，好像依然寫不完！

因為，你的事跡還有很多很多，怎么都說不完！

其實，我也知道，你并不是個十全十美的完人。你也有很多臭毛病，有些，還讓我恨之入骨。

但是，怎么一直到今天，我還是無法接受你的離去？我無法想象，你就這樣無牽無掛，舍下老老小小就走了！就這樣，放下你曾經奉獻過深愛過的語文就走了！就這樣，撇下和你一起走過痛苦也走過歡樂的朋友，走了！

恍惚中，我怎么依然能看到，雨中，你依然站在校門口，直著嗓子喊著，在維持著小學生有序離開的身影？

……

清明，雨依然如約而至，就像，太多肝腸寸斷的離人，在流淚。

也包括我，一個語文人，對一位語文人送別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