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 合

那年,我從縣師范學校畢業后,便很幸運的被分配到一個叫牧牛坪的小鎮去當一名鄉村小學教師。當然了,幸運是相對于那個時間段而言的。那地方與縣城相去甚遠,也十分偏僻。站在縣城附近的高山上朝西遠眺,一重一重的山巒,一迭一迭地迭到云里去,那見云不見山的地方就點綴著山明水秀的牧牛坪了。

信不信呢?這個置身于大地旮旯里的邊遠小鎮卻分外地美麗富饒,是縣里二十幾個鄉鎮中的經濟老大。這得歸功于落戶在此的兩座大山,它們的肚里蘊藏著大量的鎢、錫、銻等稀有金屬。民國時期政府就發現這座寶藏,之后就一直開發。新中國成立后,又從這里修筑出一條九曲十八彎的柏油路交通縣城,與此同時,成立了礦務局,招了大量的礦工,運來了新的機械,加大開采量。

一條鋼軌舌一般從井里伸到山外,幾節電車車廂滿載開采出來的礦石、廢料,輾得鋼軌哐哐價響。國家采礦的機器發出的轟鳴聲、烈性炸藥的爆破聲,把牧牛坪人震醒了。他們紛紛集資合股,在兩座大山的各面爭先恐后地爆破、挖掘,干起了淘金的營生。鎮政府擋不住這種架式,礦務局的護礦隊也抓不勝抓,禁不勝禁。很多牧牛坪人就這樣僥幸的非法開采國家資源富裕了。卡車滿載著提煉出來的鎢、錫、銻礦石,源源不斷地往山外運,牧牛坪人的腰包也隨之漸漸地鼓起來。隨著礦山的進一步開發和盈利,礦區(即鎮政府所在地)一再擴建,衛生、飲食、娛樂、服務等行業隨之應運而生。我到牧牛坪的時候,正值礦山開采的鼎盛時期,礦區的建設達到巔峰。

從礦區步行到樸宜村只需十五分鐘的路程。我就在樸宜村的樸宜小學任教。樸宜村是個有四千多人的大村。村子雖大,學校的學生卻少極少極,從一年級到六年級,學生總共才是可憐的九十二人?;蛟S是“近水樓臺先月”,娃娃們也知道錢的可愛和威力,眼下淘金能賺錢,都向錢看齊了。男娃們多數到礦區給私人老板開采的礦井打工,幫礦工們淘洗礦石,提煉金屬礦。從而,樸宜小學便有了陰盛陽衰的特點。譬如我任教的六年級,全班只有十個學生,留辮子的就占了八個。用牧牛坪人的話解釋,就是女娃不會淘金,與其讓她們在家閑著,不如讓其在學?;熳R自己的名字。其中,也不乏混得不錯者,如我在縣中學念書時的同班同學高葉,她就是樸宜村同齡人中的大秀才。

高葉縣中學畢業后因兩分之差沒考上大學,她不愿復讀,帶著低落的心情,遺憾地回到了樸宜村。我倆在學校時就認識。她獲悉我畢業后分配到她村里來教書,喜出望外地來找到我。幾年未曾相見,孰料竟有緣在此重逢故交,我倆都激動得淚花晶瑩。我在樸宜小學才任教了一年,就與高葉喜結良緣了。誠然,由友情生發為愛情再升華到婚姻的歷程中,是少不了關愛的潤滑的,而心跡上的溫存似乎也有點千篇一律,這些我們是不難想象的。我與高葉成婚后,她因為沒有正式工作,就到我的家鄉鳴江鎮去,和我的家人一起務農,企圖發展科學種養。高葉上有父母,下有一弟,叫高育得,才十二歲。從此,小高育得就開始走進我的生活。

我因為職業的緣故,常常要熬夜,有時是為了備課,有時是為了批改學生的作業。深夜里,我的精神支撐不住了,便愛拿煙來提神醒腦;不知不覺,我的煙癮就大起來,往往一天下來,兩包煙就抽完了。小育得呢,因他爸開采的礦井出貨不錯,所以他爸人也變得特大方,每隔十天半月,就差育得給我送來一提兜的禮品,里頭必有兩條高級香煙,一包奶粉、兩斤白糖、一瓶酒和兩斤水果。岳父對我埋頭于深燈底下的辛勞的體恤,幾乎讓我感激得不知如何去報答他。相形之下,我的報答就委實太具象征性了。

初冬的一個周日,天一早就落著小雨,刮著冷硬的北風。我原先計劃好回家和家人團聚的,我已然一個多月沒回過家了??匆娞旃蛔髅溃乙彩樟诵?。吃過早飯,我就把爐火生得很旺,坐在爐邊烤火看書。一個人在冬日里,有火爐、有書,似乎也不寂寞。

這時候,育得敲開了我的門。

“姐夫,給你的。”他說著擠進來,把提兜撂在我的桌上。送的次數多了,育得說這話也顯得干脆簡明。

我唔唔地點頭。我已經不用客氣了。

育得拍拍衣服,而后不用我招呼,就坐在爐子邊烘他凍得發紅的小手。

我重新坐到火爐邊,和他面對面地坐著。之后,我點燃了一支煙。

“姐夫,來一支?!庇玫氖指爝^來,要我遞他一支煙。

我怔了一下。

“育得”,我認真起來,“你太小,抽煙會損害身體的。影響你身體發育,就不好辦了?!?/p>

“怕啥?伙伴們都抽,才抽得高級呢。”

忍了忍,我到底給了他一支煙。

育得吸了口煙,那姿態老練得讓我憂慮。他的眼睛開始仔細地打量我的房間,似乎有一種初來乍到的陌生,賊亮的眼光在桌面上的一包奶粉上定住了。

“姐夫,奶粉你咋不吃?”

“有白糖就夠了?!蔽矣X得我喝牛奶有點近乎奢侈。因而上次育得送來的一包我留下來,但留它何用呢?我又回答不上來。

育得剛要急,想說什么。我不想話題總落在奶粉上,便問道:“育得,你自己不想念書?”

育得今年暑假剛念完小學三年級,就追隨一幫與他年齡相仿,也是不念書的男娃上礦區打零工去了。

“念書不賺錢,學校也沒礦區好玩?!彼麤]有直接回答我。

“不念書,你爸準你?”

“我會耍賴呀。他打過我兩次,要我繼續讀書,后來就放過我了。姐夫,我掘到一個拳頭大的鎢礦石,就賽你一個月的工資呢。”育得很得意地說,看來他是滿意他的處境的。

為著育得棄學一事。這個學期開學不久,我就去找過岳父,詢問緣由。岳父對我說,痛打了兩回,拿他沒法,鴨不食谷不強按鴨頭,要他讀書是把書讀進胯下的。

姐姐高葉也勸過育得好幾次,希望這些旁擊側敲能使他福至心靈。怎么辦呢?育得就是這般執拗,九牛二虎也不能使他回心轉意。我也曾多次給他闡明沒文化的難處,但他報以的神情似乎在說,你有文化,可你現在又怎樣?既然你現在不能怎樣,那就該對我網開一面。我們的勸告,仿佛水過鴨背,不留痕跡。

育得吸進嘴里的煙,化為一個個煙圈吐了出來。見我久久的默然,他便站起來,跳離了椅子,向我告辭:“姐夫,我回去了。家里有好看的電視?!?/p>

“好吧。”我送他到校門口,“走好,路滑”。

這時候的雨,下得紛紛揚揚。育得猴樣地跳到人家的屋檐下,聳肩縮頸,向小巷深入跑去。寒風冷雨中,他的小小的身子是那樣的孱弱……

時光飛逝,轉眼間春風又綠了牧牛坪的山山水水。生機勃勃的山野,浮蕩著盎然的春意,這充滿希望和憧憬的季節,帶給人們的是對日子的熱情與信心。

從冬天走進春天來的樸宜村美麗了許多。不少人家蓋起了新樓房,購置了彩電、音響、冰箱。歌星們甜膩嘹亮的歌聲,滿村子飄蕩,如仙樂般陶醉過客。那骯臟低洼不平的泥路,在短短的幾個月間,全部變成了平整光滑的水泥路。巷道的交叉處,豎立了銘刻著捐款修路者姓名的功德碑。讓我們老師們覺得不快的,是從村子通向學校的這段百米長的泥路,依舊是泥路,依舊是坑坑洼洼,一路泥濘。是不是村里人以為這是學校的事呢?還是有意遺忘。只是在雨天里,看到學生們猴樣地跳過一眼眼水坑的情景,心里便生無限的索然,覺得委屈了學生。

學校開學已一個多月了。這之中,育得帶著禮品來過學校三次。前兩次來,他告訴我,村里新設了六個豬肉鋪子,買肉不必跑上礦區了,叫我直接在村里買,價格是跟礦區市場上的一致的。還說礦區現在變得更繁華了,好幾家歌舞廳、餐廳、酒巴、電影院、錄像室新開張。這些不用他說,我也是感受得到牧牛坪日新月異的變化的。從被礦區的彩燈、霓虹燈照亮的夜空,我就知道,牧牛坪也跟橘黃色的夜空一樣輝煌了。最近一次來,育得捎來好消息——他爸的礦井開始出大鎢礦了,人均日收入就達一千多元,且隔幾天又打一次牙祭。育得把原來的淘金小工辭了,去幫他爸的活計。

這樣的日子自然讓人激動,亦是每一個淘金人日夜夢想和渴望的。滾滾的錢財如滔滔的江水洶涌而來,這豈止令人心醉哦。沒準十天半月過去,原先的窮光蛋就搖身變成了款爺,大伙對你刮目相看的感覺是多么美妙和愜意,那稱謂上的微妙變化,就讓你久久地琢磨、玩味。然而,身價倍增的款爺們由于身子產生一種要飄起來的感覺,這個時候也最有可能淪為窮光蛋。在礦區,淘金暴富的漢子,賭博到了瘋狂的地步,大家不怕你有錢,一夜就可以輸得你連褲頭都輸光。腦子清醒冷靜的,財是越發越大的,好比雪地里滾雪球。腦子不清醒的,財是發了,卻終究落個曇花一現的結局,腦門一熱,錢就流到別人手上了。

育得順便還告訴了我他爸的想法——想叫我不做老師,跟他們一起撈錢。對于岳父讓我辭職去淘金的話,我只當岳父跟我開個玩笑,并不去過多地思考,說了也就說了。

就在我將要把辭職去淘金的事淡忘的時候,岳父竟然來學校找我。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這天是星期五,學校放晚學后,我到學校后面的那片田野去澆我種在那里的兩畦青菜。這片田野有兩百多畝廣闊,原是樸宜村的農田。因為采礦業的興起,農業就暫時伏下去了,好幾年前村里人就把它丟荒,現在成了雜草叢生的野地。滔滔的牧牛河就在這里把腰扭成了“S”形,然后嘩嘩地流向下游。從前,樸宜人為了蓄水灌溉農田,就在牧牛河這片田野的出口處筑起一條弧形的大壩來蓄水。每天,從礦區流下的細砂就被大壩堵截,隨之沉淀下來。這種用硫酸和磺藥從礦區中淘洗出來的細砂是不生寸草的??墒撬鼈儏s在這片肥沃的田野里淤積了,從河床開始登岸。樸宜人富了,誰還屑于對此一顧?我揀一塊在河邊的尚未被細砂埋沒的土地種了兩畦青菜。這點適當的體力勞動既可鍛煉身體,又能為自己提供幾根新鮮蔬菜,何樂而不為?

夕陽吻霞的時候,我回到了學校。我看見岳父蹲在我的宿舍門前悠然地吸煙。等多久了呢?真讓我不可推測。

見我回來,岳父便問:“干啥去哩?想跟你商量個事兒。”

“去澆地,你來時沒見我?”我把岳父請進屋,“爸,什么事你說來聽聽?!?/p>

“也沒啥。育得上次來可能也跟你說了吧?我的井出貨了,我想叫你不做教師,跟我們一起干?!彼丝跓?,“你現在一個月的工資才一百多塊錢。如果入了我們的股份,我包你每天至少有一百五十塊的進項。入股不要你掏錢,井是我的。這樣吧,明天和后天你沒課,可以先去試試,你若能干得了這活,收入比當老師強到天上了。”

怎么說呢?可憐天下父母心。每個做父母的都想自己的子女日子過得火紅滋潤,生活寬裕幸福。高葉嫁給了清貧的我,致使她搞種養常常碰到本錢周轉不過來的困難,日子過得清苦緊巴。岳父自然想讓女兒生活得好些。跟他一起去窿里淘金多賺些錢,這是他的一片好意。既是好意,那就不必急于拒絕。于是,我答復他:“那我就先試試再說吧?!?/p>

第二天早上我就跟育得去了岳父開采的那條窿,但中午我就回來了。

說是去親歷,還不如說是去參觀。因為我根本就沒有下井。和岳父他們到井口的時候,往井下看,除了隔不遠又亮著的一盞盞礦燈發出豆大的光亮外,整個井就是一個黑黑的無底洞,讓人望而生畏。

岳父和伙計們在一旁鼓勵我放心地下去,并讓人先下做示范,我的雙腳不爭氣地顫抖起來。岳父和伙計們臭數了一頓我沒出息后,就手腳并用,探著井壁上的圓孔,小心翼翼地下去了。末了,吩咐我三個鐘頭后到井口等他們上來。我在井口俯視著他們撐成“大”字狀的身體越下越深,直到那小到火柴頭大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之后,我摸出了窿,踅回他們的工棚里。工棚的幾鋪床上睡著六七個彪形大漢,其中一個見我進來,眼睛睜成一條縫,閃了一下,又睡過去。他們是天亮的時候才上來的,現在正睡得死,在工棚里伴著漢子們如雷的鼾聲,我度過了漫長的三個小時。

我再次來到井口的時候,火柴頭般大的身影正在下面閃動,慢慢地,慢慢地,影子們逐漸變大。許久,再仔細地看,這下我才真切地看清,他們每人各背負著一袋子鎢砂。向上的每一步都極其艱難,爬上五六米又保持原姿勢稍息,然后再攀登,所有的力量都化作一個往上的意念。他們爬出地面時,每一根頭發都濡濕著,衣襟正滴著汗水。

走回工棚,卸下沉甸甸的收獲,一顆高度緊張的心終于得到松弛,拍拍濕衣服上的砂土,誰對誰都眉開眼笑,眼神里傳送著祝賀,人也特別輕松、自如、清爽了許多。

岳父到另一間工棚里為大伙盛洗澡水,我尾隨著,告訴他,我膽小體弱,不是淘金的料,我想先走一步了。岳父應允道,走吧,不是老虎就不能強求你吃肉。

走出工棚時,我隱約聽見岳父的那幫伙計的譏笑聲:“什么人,鼠膽也想淘金發財?嘿嘿,不是咬鐵的漢子就別來,對不?”在路上,我心里感到他們真是誤會了我。我怎么是想淘金發財?我只不過是為了給岳父一個最好的見證,以答復他的建議。我十幾年的寒窗苦讀,雖無官無爵無名無權無錢,但我仍然鐘愛我的這份教師工作。

事后我通過育得知道了私人挖掘的窿里的礦井都是這樣危險,落井送命的事時有發生。人掉下井去,就像扔一枚雞蛋那樣,摔個稀巴爛的。作業較安全的,是國家開采的那幾口礦井,他們用電車輸送礦工。

要不是這次親眼目睹,我還真不肯相信私人開采的方法是如許落后,過程是如許艱難。每一次作業都是一次搏命啊。淘金能賺大錢,回報似乎也是應該和值得的。世上有哪種誠實的勞動不要付出心血和汗水?世上可以有白吃的午餐,但天上就絕不會有落餡餅的時候。

長長的日影日復一日地在學校的屋檐下挪移,讓人玄想到歲月也仿佛化成那翻飛于檐下的,如疾箭般的燕子或蝙蝠。歷經了幾次瑞雪飄飛,我青春里黃金般的四年就在踏上講臺和走下講臺中化為粉白的塵埃。似水的年華,無痕的歲月,有時竟連自己也不敢輕易地相信,這被撕分成一日一日的四年光陰就如許匆匆流逝。

山野脫黃了又戴綠,脫綠了又披黃,四個春秋的輪回,日子多多少少都賜予了牧牛坪人一些錢財,四年悠長的日子于他們來說,是談笑中過來的。而屬于我的平淡如水的日子,在這初秋的時日里終于有了些微的變化。牧牛坪教委辦要調我到設在礦區里的牧牛坪中學任教。我欣然同意了。正當的職務升遷,是自己能力大小的證明,又何必推辭?生活中,我們不是也挺希望有云破月來的時候?

離開樸宜小學的前一天,我抽空去看了一回我曾種過的兩畦菜地。盡管我明知它早在半年前就被細沙埋沒了,但我還是去作一次臨別的留戀。因為我熱愛著這片我曾經耕種過的土地。這片可憐的土地,已被細沙侵去大半,以后呢,滾滾而來的細沙仍舊向四周施展它的威力。腿軟軟的,跪在我的菜地上,掬一捧細沙在手,我的眼里噙滿了淚水,不由地想起育得不久前問我吃早稻米還是晚稻米的事來。他說,他們牧牛坪人如今吃的都很講究,嫌早稻米不香不軟,只吃昂貴的晚稻米。

“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毖巯碌倪@片面目全非的沃土,就不能不今人有了遠憂。

我不會再踏上你的肌膚

我憐愛的田野

讓我裝著如細沙一樣沉重的憂郁

和你道別

讓光陰如箭,載我們進入九十年代的時空。

我在牧牛坪中學教了近六年。這六年是怎樣過來的,在這里似乎也不重要。一個區域的鼎盛時期,我們是不難想象到它空前的景況的,在此也不需要費心的描述。我想說的是,我在牧牛坪中學任教的第六年,我愛人高葉在一次天災的打擊后病倒了。她承包村里面積四十畝的山塘養魚,六月里,六千多公斤的魚,收獲在即的時候竟被一次特大的山洪破堤卷走。我家八個勞力割草喂養付出的血汗算是白流了。啊,痛惜嗎?這時候還真叫人把心痛出來。卷走的固然卷走了,可雇來的勞力的工資還得付,承包金也不能賴,債主紛紛來討債,但是人卻在這時病倒了。

由于家庭的原因,我向上級申請要求回到我家鄉鳴江鎮的鳴江中學去。我想這樣可以幫一下家里,可以把高葉接到學校來靜心療養。有我在她身邊,最起碼可以慰藉一下她受失敗創傷的心靈,使她能盡快恢復健康。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我的申請遞上去五天后,上級就批準了,我得以順利地調回鳴江中學。

到鳴江中學后,校領導安排給我一間住房和一小間廚房。按原計劃,我將高葉接到學校來。原本狹窄的房間,又多擠進了一張書桌,這張書桌是高葉從家里帶來的。身體有些康復后,她又癡迷她的種養,重新伏在桌上啃著養殖、種植方面的書籍。在學校療養的半年里,她竟記了一大摞讀書筆記。

這半年里,育得來探望過高葉三次。他走進我們低矮的宿舍來,站在屋子的中央,擋得我行動都不方便了。這時,我才恍然地發覺我們的育得已是個壯實的青年,還高出我半個頭了。今年,他該有二十三歲了吧。但還沒結婚。這在牧牛坪算是太晚婚了。這些年,牧牛坪經濟發展迅速,別的鄉鎮的姑娘們做夢都盼望能嫁到牧牛坪這個金窩窩。以致小伙子超過二十歲未娶媳婦的寥寥無幾。聰明的讀者也許會問,如許的年齡還未達到國家法定結婚的年齡?。渴堑???蛇@又有什么關系呢?很多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虛報年齡,有法不依,執法不嚴的現象不是難以勝數?

育得不隨大流,至今未婚的原因是他想過多幾年沒有家累的無牽無掛的自在生活。每天作業完畢后,他照例和伙計們泡在娛樂場所。在樸宜村,他和他爸已經共同出資建起了一幢三層的樓房。他想,結婚的物質條件創造了,何時結婚何必那么在意?反正等著要嫁牧牛坪的姑娘有的是,何患無妻?先逍遙痛快樂一樂吧。人不風流枉少年。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為過。

人長大了,自然也就有了自己的生活空間,又因鳴江鎮與牧牛坪相去甚遠,無事育得是很少來我們這里的。然而,我們對他的掛念反而更多了。

臘月二十八的中午,我到鎮上去采買年貨,從小販那里聽到一個令人發指的噩耗。昨天,就在昨天,牧牛坪有一口礦井淹死了二十幾條淘金的漢子。事故的原因是漢子們在地下作業時,因為不能準確知道地面自然物的位置,竟在地下爆破了離礦區兩公里遠的一座中型水庫。剎時,冰冷的水猛烈地注入井里,二十幾個年富力強的生命從此化為烏有。

育得和岳父有沒有在其中呢?這是最令我關注的。——人有時就是這么自私,只想到自己的親戚。

慌慌張張地回到家,我把這令人震驚的消息告知高葉。她已經完全康復,正準備醞釀著過了年后貸款承包村后的山坡地種植柑桔和柚子。

高葉驚呆了:“里頭不會有爸和育得吧?咱們馬上走一趟牧牛坪罷?”

“我想用不著這么急,這種事傳得快,現在可能全縣都知道了。育得他們若平安無事,我估計他會來報平安,解除我們的擔心的。”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最起碼等他一兩天罷。”

“但愿他倆平安無事?!?/p>

惴惴不安的兩天過后,便到了新年的初一。中午時分,正如所料,育得終于來了。

他把禮品遞給高葉,便彎腰抱起我三歲的女兒娟娟,微笑著說:“娟娟新年好,舅舅來給拜年來了。來,舅舅給錢你買架直升飛機。“

“娟娟對舅舅講,舅舅新年快樂,恭喜發財?!案呷~教娟娟道新年祝辭。“爸還好吧?他咋沒一齊來?”

“還好?!庇脫е昃?,坐到沙發里。

“我和你姐還擔心你們……”我有意把話打住。因為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說起事故和遇難的事兆頭不好,還有正干著淘金的人最忌諱提及這種事。

“沒事?!庇蔑@然能領會我的意思,“他只是嫌天寒地凍,不愿出遠門?!?/p>

哦,父子平安,謝天謝地。我們可以放下忐忑的心歡歡樂樂過個年了。

然而,育得卻也帶來一個不容樂觀的消息。這個消息實在教人不能高興得太早,不能得意忘形。——礦山,這座牧牛坪的寶庫,它進入老年時期了,產量急遽下降;專家斷言,不出一年,礦山就會采不出礦了。啊,這樣快?這真是教牧牛坪人在新年里也快樂不起來的嚴峻現實?!捌渑d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笔遣皇钦娴倪@樣呢?時間真的會改變一切啊。歲月既然能改變我們青春的臉,那么一座礦山的興衰它又何曾不可左右?牧牛坪人是想不透的,但它的油盡燈枯已成現實,擺在人們的面前,就容不得你不接受。美夢誰不想長做不醒?

此后,育得長時間沒來。高葉呢,有一百畝剛栽的果苗要她應付,因而很少有空回牧牛坪去探問她爸及育得的近況。每天,她都要帶領我的父母嫂弟妹們披星戴月地勞作。

但是,我們還是頻頻聽到來自牧牛坪的消息。

昨天傳來消息透露,樸宜村下面已被掘空,靠礦井里的水的浮力支撐大部分的地面。今天又有人說,礦山地下的井已深于梧州段的西江水面……日子沒有一天相同,不好的消息一道道傳散開來,攪得牧牛坪人心惶惶。

八月里,牧牛坪更糟糕的消息傳來了。國家開始運走了礦山的機器設備;礦工們離退休的離退休,尚未離退休的正緊鑼密鼓地調走。

到了九月中旬,礦醫院、礦務局也搬走了。接下來的就是能撤走的撤走,不能撤走的就移交給牧牛坪鎮政府管理了。傳來的盡是令人沮喪的消息,使人覺得日子冷落的牧牛坪,帶給人們的盡是灰心和黯淡。隨著礦山的衰敗,帶來經濟的蕭條,許多東西都會另謀高就的,似乎雞毛蒜皮都想逃離牧牛坪。一年的光景,牧牛坪冷清下來了。

育得跟許許多多的牧牛坪人一樣,還繼續在私人合股的礦井里采礦。不過這時的收入已經很不穩定,有的時候一天下來能掙二三十元,沒的時候只能勉強吃飽肚皮。他的手頭變得拮據后,到我這兒來的次數就少上加少,隔三個月或者半載,是不足為奇的事。

第二年的七月姍姍而來,學生們已考完升學考試,回家去等候成績的公布。我們老師照例得待在學校里改試卷。天氣的炎熱,知了的鳴叫,整得人難以安靜。育得卻突然來學校找我。我和他大概有半年多未謀面了。

他這次來,是來給老板做泥水工的。我們鳴江中學要在暑假里新建一幢兩層的教學樓。這項工程由牧牛坪的一個包工頭承建,用的民工也是牧牛坪人。

我煮了飯菜,就跟育得邊吃邊聊。

“去年你不是還下井采礦嗎?怎的又干起建筑工了?”

“后來就散伙了,挖不出貨了?!?/p>

“那么,爸爸現在又做什么呢?”

“買了幾頭水牛,在家放牛了?!?/p>

“做這種小工比大工虧得多,又辛苦又少錢?!蔽要q豫了片刻,還是對他說出來。

“沒辦法,咱不會干大工的活兒。”育得說。

“我聽從廣東回來的人說,在那邊就是做一樣的工,工價也比這里高。你干嘛不去闖闖?”

“嘿!”育得笑了,無耐地笑。“姐夫你說得好輕松。如果我識字,別人早就帶我去了。人家就怕咱搭錯車,上街找不著來時的路,連人也給丟了。大城市可不比咱這小地方,那里的街道多得數不清。”育得說這話仿佛他身臨過大城市。

“你不是也讀過小學三年級?不至于走丟人吧?”

“嗨,甭提三年級,以前學到的又給回老師了。和我一起來建樓的這班人全是睜眼瞎,只能在本地混。”育得用筷子指了指外面工地的方向。

我看見育得粗短的胡須跟著嘴唇一動一動的。我想,他的婚事我是要關心過問一下了,便問:“你今年二十五了吧?有相好的姑娘沒?”

“唔,二十五啦。沒,還沒姑娘。他媽的,那些娘們都嫌咱沒文化!人家有錢放著的也娶不到,我沒錢放著就更娶不到。真他媽的,見鬼,就咱倒霉?!笨赡芪覇柕接玫臍忸^上,他忍不住發泄不平,罵開了。他呷了一口酒,對我說:“姐夫,你結識的人多,辦事容易,給我介紹一個怎樣?”

叫我做月老?這不可笑么?可我卻笑不起來。育得是真誠的。

“那也得等個一年兩年?!?/p>

“???還等?”育得急了,“那不是要到……”

“你聽不聽我的呢?”我平靜地呷了口酒。

“聽。”

于是,我不緊不慢地說:“你首先要有一門技術,能靠它掙錢、混飯吃。你現在不是沒錢?

“對,是沒錢?!庇美蠈嵆姓J。

我也真鬧不明白,育得除了建好一幢三層的樓房外,就沒什么余錢了,真不知他的指縫究竟有多大,居然流去那么多錢。

“那你做完這項工程后,就到我家去,跟你姐一起干活。你姐在果園里搭棚栽培蘑菇成功了。蘑菇在冬季銷量很大,你去幫幫你姐,同時也學學她的技術。你學到手了,礦區里有大量的空閑房子,你可以廉價租來發展蘑菇種植”我給育得盤算著。

“啊,有這么好的事。我怎么沒想到呢?”育得歡喜得立刻擱下碗筷,遞給我一支煙,為我點燃。

我接著跟他講了些產銷方面的問題,他越聽興致越高。“姐夫,你想得周到,我做完這兒的活兒,就按你指的路走。”

老圍繞一個話題轉,圈只能越轉越小。我想拐到別的話題去?!笆辉鲁跷逦蚁肴タ纯丛郯?,我很久沒見他了?!蔽艺f。

“其實也不必要到他生日那天才去,平時有空就該來玩。”——哦,我還以為育得會忘了他爸的生日。

飯后,育得就到工地那里去了。

十月末,工程完工后,育得果真去跟他姐學藝了。

岳父生日這天,我和高葉帶著娟娟都去了。岳父見了我就說:“阿真啊,我們樸宜村人想把學校后的那片水田里的細沙搬走,我們要清理出來種田呢。唉,人哪,越老越戀著這土地。我做夢都經常夢見以前那片浮蕩著稻浪的田野哩,撂荒這么十幾年,想起來心痛啊?!?/p>

“除沙還田,這好啊。只不過要付蠻大代價。”

“唉,這都是以前造的孽,活該有今天。我只是顧慮,這田還能長出莊稼來嗎?

“經過妥善治理,能種的。美國的原子彈打到日本的廣島,現在不是又能長植物了?”我作出肯定的回答。

午后,我和高葉到礦區轉了一圈,可以說是滿目滄涼。原先人走的街道,此時豬們可以亂竄亂逛,撒尿拉糞;院子的走道長滿了蒿草,幾幢闌尾樓外露著銹跡斑斑的鋼筋;臨街的門窗十扇有九扇沒了玻璃,不是給人偷了,就是被孩子們砸爛了……百孔千瘡到底能形容礦區的衰敗景象么?我倒懷疑它有些辭不達意。尊敬的讀者也許發問,當地政府就不能管一管,保護一下市容?任它破罐子破摔?可是,當時是公元一九九三年,國家的可持續發展戰略還沒有出臺。當地政府有心管,可攤子大了,誰能管得過來?

我相信,奇跡是執著的人創造出來的。我甚至把它作為我的生活信條。

這已經是三年后的事情了。五月的一個周六,高葉要我陪她去牧牛坪看看那里的銀杏的長勢。她說她是以牧牛坪銀杏生產基地技術顧問的身份特邀我去的??蛙囻傔M牧牛坪,我便看見窗外那一列列一排排的果樹,樹桿兒灰白,葉兒綠綠的,一米多高的個兒。那就是銀杏,高葉告訴我。這么多的銀杏,讓我久久地驚異,一直以來我都以為牧牛坪只是種植一兩百畝的面積。

我們到礦區里找到育得,要他一起到山坡去參觀??伤詰偎V區里的蘑菇,一路上心不在焉。只是到了山坡上,他才跟我一樣睜大了瞳孔,好奇地問這問那。

漫山遍野的銀杏,在微風的吹拂下,那枝葉兒像一雙雙小手在歡快地舞動。高葉看了,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那舒展的眉宇間,隱隱滾動著一股自信的力量。風撩起她額前的劉海,一種說不出的美麗,讓我產生一種想立即擁抱她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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