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隨阿爸去探奶奶。
阿姐大我十歲,心巧手巧,比我會照顧人。但她去出差,這次沒有隨行。當阿爸接到商務電話,用眼神吩咐我照顧奶奶時,我一時有些無措。坐在輪椅上的這個老人,有著深深的眼洞,眼珠像癟了氣的球,白發被風吹得凌亂。我們倆的世界從來沒有通話。但我知道她一定又在喃喃自語:
義琛,義琛。
阿姐回來我擠到她的床上,姐,義琛在哪里?她翻了個身,背對著我,阿妹,他在遠方,遠方。
次日我打掃阿姐的房間,預備幫她拂去灰塵,用力一過猛,文件夾鋪天蓋地砸下。被灰塵嗆得昏天黑地,我緩過來后準備收拾殘局,卻意外打開了一個文件夾。第一頁便是一張黑白相片,一對陌生的夫婦抱著他們的一雙兒女,似乎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相片。第二頁是一封信,字跡早已被時間腐蝕得只剩下瘦骨嶙峋的骨架,我勉強辨認出寄出地址是臺灣。掃過第一句話,我眼皮一跳。
阿萍,我是義琛。
奶奶的名就叫阿萍。
我又跑到阿姐床上,阿姐阿姐,原來爺爺真叫義琛。彼時她在床頭看書,翻頁的動作一頓。隨即她又扶了扶眼鏡,沒有抬頭,也罷,總有一天你會知道。
像是大多數同樣遭遇的家庭一樣,義琛被強制帶上了蔣介石去臺灣的飛機。過去那邊以后,他又娶妻生子,但大陸這頭的奶奶獨自撫養阿爸,不再婚嫁。義琛一去不返,幾十年杳無音信。說罷,阿姐嘆了口氣。
阿姐,義琛死了,奶奶知道嗎?
阿妹,阿爸沒有給奶奶看過信,她甚至不知道他來過信。
阿姐,為什么不給奶奶看呢?
阿妹,下次告訴你。太晚了,睡吧。
趁阿姐去上班,我把信偷偷捎出了家,一個人搭公車去養老院。我很想給奶奶念一念信,給她看看這個讓她愛了一輩子又恨了一輩子的男人對她的歉意,讓她知道他在那邊的生活,即使信里寫道:阿萍,我已另娶妻兒,她叫阿真。我們有了一雙白白胖胖的兒女,不知你是否再嫁。信的最后,他寫下:我情知對不住你,念你安好。
下車后,我打電話給阿姐。
阿姐,為什么臺灣是我們的遠方?不過隔了一道海峽。
阿妹,義琛和我們早就不在一個世界里了。他有另外的家人,另外的朋友。即使距離不遠,但我們的心卻再也連不到一塊了。
對啊。我看著不遠處的奶奶。
沒有了義琛,阿萍不是依舊笑得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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