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姐姐,這是個秘密。
姐姐被全家刻意隱瞞,我和家里得跟所有人表現出,我是家里的老大,我沒有姐姐,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如果哪次姐姐來了我們家,又碰巧家里忽然來了客人,那是相當恐懼混亂的局面,我比姐姐還緊張,就像劉胡蘭一樣大義凜然,面向不速之客的到訪,被我定義成“搜查”。我得上!
小小的年紀已經學著怎么沖到門口跟大人寒暄,給姐姐留出充分的躲藏時間。而姐姐早已被家人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被外人發現她的存在,自動接受角色,每次聽到敲門聲,就像一只聽見貓叫的老鼠,臉色蒼白,迅速躲進客人最不可能到訪的一個小房間。
外面的大人客氣地寒暄,遞煙上茶,姐姐躲在里面,就像從家里消失了,大氣不敢出,確保手腳不弄出一絲聲響。
而我每每和大人一起把客人送出門外,這樣懂事周到的小孩在客人看來是不是太過不尋常?!我想深入想下去,但是恐懼阻止了我,有些事,我從小就知道,不要想它,隨它去吧。
漸漸長大了,我和姐姐在同一所初中就讀,我從不跟她打招呼,她內向木訥,她看我就像看一塊熟悉的墻皮,我看她也像看墻皮上的影子,沒有表情沒有聲音甚至沒有具體的臉龐形狀。而我身邊總是圍著同學,我有時嬉鬧的間隙也好奇,一個不說話的人是如何生活的?她有沒有朋友?可是我只是好奇,我從未想過她的日子好不好過,我也從未想過她快樂不快樂,我只要自己快樂就好了。
我不知道父母如何對外粉飾這個不存在的女兒,甚至有老師專門拿我和姐姐做了比較。他說,對姐姐不要再費心了,什么都考不上。他說我,極其聰明,稍微學學,就很出色,可是我連稍微學學都難。
姐姐那時候已經跟我們生活在一起,她喜歡一遍一遍梳她濃密油亮的頭發,要么就喜歡一遍一遍摳弄自己的指甲。她可以早早睡覺,不怎么吃飯,也不說話,像塊影子在我們家無聲無息的活著。
而我卻像一個豐沛活躍的男孩子,每天不玩到天黑是不會回家的。我的朋友有好學生也有壞學生更有社會上的小混混,那時候我就知道,小混混也很善良。可是我早熟,我對小混混和好學生都防著一層,我不能告訴他們我還有一個姐姐。
直到姐姐離開家,被爸爸送去外地讀3+2五年一貫制大學,這個3+2不是一般老百姓知道的創新大學模式。那時候我就知道,這樣不好,被人安排的人生算是沒有人生了。
高考千軍萬馬,白白送來的大學,竟有這等好事?!可是姐姐去了,她像個影子一樣。到了醫學院,談不上吃苦用功,因為家人沒有資格和權利對影子要求什么,也談不上懈怠頹廢,她就像無數學生那樣,稀里糊涂的讀完了3+2,當拿到學歷證書的那一天,崩潰大哭,鋼印下面直白地寫著,初中學歷五年一貫制專科。是大學生,但是又不像大學生。就業時,父母找了關系,臨面試前,看到了醫學院的諸多子弟,姐姐棄考了。再往后我知道她又放棄了很多次,比如研究生最后一門考試又放棄了。比如家里給安排的較好的醫院工作也放棄了。她經歷的人生已經是一本小說了,我勸她寫下來,她說等孩子長大吧。
我的姐姐就像影子一樣,一直存活在這個家庭的陰暗角落,當我能跟她對話,能正常交流,也就是近一兩年的事,我終于成熟,能站在她的立場,為她公平的說話。我關心她,就會說,姐姐你很棒,加油啊!她關心我,就會說,氣溫還好,你喜歡吃的鱔魚絲,要中辣還是微辣?給你郵寄。
我好久沒有回復,只是流淚,她從來沒有在任何時候叫我一聲妹妹,我時常叫她姐姐,可是我最近才把她當姐姐。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