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金桂飄香 又逢君
時間,是最好的,療傷的藥。
我從不認為這是至理名言,但至少,表面上,這話,于我有效。
那斷掉的弦,我也常常會想,那繼掉的弦,被用來修復在何人的琴上,又是何人在用那弦彈著怎樣的曲子。而我,也終于,會在人前彈奏,那一曲生動明快的曲子。
縱然我最初是按照那少年當時的指法在彈奏,但在我隨意的改動下,竟一次一次不同,我不知道,我今日所彈奏的,是否,是當日那少年所彈的曲子。
八月的秋,八月的洞庭湖,日暮時分,秋色連波,波上,點點的燦爛的金黃,斜陽的影子在水中拖得老長,在漿打碎的圖畫中飄蕩,畫舫輕輕搖晃著,我一襲青色羅裳,坐在挽起紗幕的大廳里撥動琴弦,彈一曲歡快的曲調。
舫中一角放著的那盆丹桂,暗香浮動。
一曲未盡,夜幕低張,船家夫婦放下紗幕,掛上風燈,船娘問我:“冷姑娘,今夜是在舫中休息,還是回湖心的島上去?”
我依然撥動著琴弦,微笑著,透過紗幕,看到湖面上星星點點的燈火,雖然已經是夏末了,這游船畫舫的數量卻并不曾減少。
幾艘游船向畫舫快速靠擾過來,我不再撥動琴弦,用十指安撫仍然在顫動著的琴弦,有粗獷的男聲由遠及近:“這是哪家的畫舫啊,去,叫你們姑娘出來,陪爺唱個曲兒。”
話音未落,船家粗豪的聲音頂了回去:“哪里來的外鄉客,連洞庭三十六寨新任寨主胡夢兒的游龍舫都不識么?船上的人可是我家寨主的貴客,休得在此放誕胡言,快快滾開!”
那人笑得越發放肆了:“你家寨主長了一張娘兒的面皮,難道他也有相好的女人了么,那倒真個是稀奇了,咱們今兒個倒真要瞧瞧新鮮了。”
我微微皺眉,不是偶然,是存了心,來找碴的,人家就是沖著這游龍舫來的!
右手食指拉動琴弦,聲如裂帛,將內勁注入琴弦,隨著琴聲,以劍氣將琴音送出,直射對方聲音來處的風燈,燈應聲而滅。
對方一怔:“誰?!”,冰冷的聲音緩緩的自我的唇中吐出:“移花宮冷芷菁在此候教!”
四周很靜,只有風輕輕的吹過紗幕,對方沉默了片刻方才開腔:“在下聽聞冷姑娘于一年多前退出江湖,不知冷姑娘與洞庭湖水寨是何交情?”
我的語氣冰冷依然:“我冷芷菁的事,何時輪到外人過問?”
“我管你什么冷啊熱啊的,擺什么臭架子……”
嗖的一聲,一樣物什自開著的弦窗中射出,俊美異常的少年胡夢兒出現在弦窗前,手中端著一杯熱菜,冷然道:“有沒有人告訴過你們,吵醒我睡覺,后果會很嚴重?”
方才發出聲音的物體已經應著那嗖的一聲落入水中,在明亮的盞盞風燈的映射下,水面冒出一股嫣紅,胡夢兒冷眼掃過呈三角形包圍畫舫的三艘船上的眾人,被他眼中寒光掃過的人大部份都不自主的回避著他的殺氣,幾個似乎是頭兒的,交換著眼色,在判定著這畫舫之上,還有何人。
夢兒飲盡杯中的熱茶,看現我,一臉調笑,眼神、聲調轉柔,道:“娘子方才已經然報過名號了,不如,由你收拾好不?”
我一臉無奈的笑,這“臭小子”!“人家有一年多沒有開殺戒了哎!~”
夢兒已經轉過身拈了一塊桂花糕在手,一邊往嘴里送一邊說;“我剛才已經為娘子開了殺戒了,剩下的是娘子你的,他們是來殺你老公我的哎!~”
交友如此,夫復何言?我無語,唯有動手殺人。十指一撫琴弦,一曲催命曲由琴弦送出。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不大懂琴的。
一曲終了,夢兒道:“可惜了這把好琴,如此風雅的物什,卻被娘子用來殺人,真真煞風景,娘子,我們回吧!”
洗凈塵埃,一襲白衣坐在月下,隨意披散的發濕濕的冒著熱氣,眼睛依然被縈縈的熱氣迷濛著,打完架后泡個熱水澡,果然是件很美的事情。
不一回,夢兒自幫眾聚集的大廳出來,挽著我:“怎樣,這是對方第一波人馬,娘子有何評介?”
我著天上的孤星冷月,唇角帶著笑:“咱們似乎好久沒有和蘇蘇聚過了,我有些想她呢。”
夢兒的笑神采飛揚:“娘子果然善解人意,我想,蘇蘇一定會非常喜歡這次來洞庭湖所遇上的歡迎陣仗,那我進去繼續安排了。”
我看著他進去,唇角的微笑綻放,我懂得無論交情有多好,我終究是局外人,這是他坐穩寨主之位必須經歷的事情,必須由他自主。
我在此隱居一年有余,逍遙自在,是因了有他存在,現今,是我還他的。
我知道這江湖早已經不是我夢中的江湖,我知道我早已經離開,我不知道,方才那一刻,我算不算是又回來了,為了朋友,我只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情,屬不屬于江湖,于我沒有意義。
我們對第一波人馬的狠辣,也許,會暫時為我們贏得些許時間,但也許會招來對手的瘋狂報復。血雨腥風的江湖,無論我們在其中追尋著什么,共有的特性,是會沸騰的血,血的冰冷,以為生命為終結。
我靜坐了一會,發微微有些干了,摘一枝長徑的白玫瑰,掰下上面的刺,充作發簪,隨手將耳后的發綰在一起,起身取了小舟,決定往湖岸去走走,夢兒無需為我掛心,而我暫時不用為他掛心。
走在凌晨時分的洞庭湖邊,裊裊的晨霧,似輕煙,像我的心情,焦尾琴,在我的臂彎。那一只舟子,隨意的系在岸邊一株柳樹上。
楊柳拂風,輕盈的水波,我喜歡這樣的洞庭湖,不似在人間,不用理會凡人的悲喜。
葉笛的聲音隱隱的傳來,那曲子似有若無,與周遭的一切渾然一體,游離在清晨時分的空氣里。
我深吸一口氣,心情開朗,信步走向左近的亭子。
亭子里有人背對著亭內,低低的吹奏著葉笛,我將琴輕輕置于亭心的石幾上,不想打擾他,而他,亦似乎不曾在意我的到來,兀自吹著葉笛,我靜靜的坐在那里,聽著他的曲子。
風,拂動琴弦,我想,是我的錯覺。
我終忍不住,撥動琴弦,和著他的調子,由低緩、悠揚轉為明快。是那夜,是被我肆意改動得幾乎忘了的曲子。
他回頭看我,我看著他,他似乎認不出我,而我,也早已經忘了他的面容。
他問我:“你怎么會這曲子?”
我婉然的笑著;“不是會啊,我只是,跟著你的調子,隨手應和罷了。”
他回我以微笑,眼神掃過我置于桌上的焦尾琴,兩眼一亮,正要說什么,葉笛的唿哨聲有節奏的傳來,我知道那是事先約好的暗號,他看我一眼:“師傅叫我了,告辭先。”
我回他以微笑,獨自坐在亭中,呼吸著微風中的桂花香氣。
霧,漸漸濃了。
琴弦上凝結了水珠,額前垂下的發絲上,也有著細密的水珠,睫毛也跟著迷濛了起來。我喜歡這樣的空氣,像夢一樣的境地,所有塵世的一切,都仿若不存在般,包括自己。
霧中,偶爾有衣袂飄飛的聲音,提醒我,所存在的真實。我知道,那是來來往往的江湖人物,只是,不知道來的這些,是來助拳的,還是來找碴的。沒有人在意我,似乎大家都很匆忙,沒有誰在意這亭子中的人與琴。也或者,大家,都不想輕取妄動。
日頭漸漸高了,霧霧悄然消散,亭子外圍站著九個人,那么,另外九個,應當是去找夢兒了。
我抱著琴離開,沒有人攔我,死人是不會阻攔的。當然,他們不是我殺的,至于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時候死的,是死后被人圍在這里的,還是圍在此處之后再被人以迅疾手法殺死的,都不是我所關心的。我只知道,這是一種示威。雖然這九個人,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但,他們是一流的高手,對方無論是敵是友,都值得我另眼相看。
舟子依然系在原處,吹葉笛的人兒,坐在船尾,問:“你是洞庭湖水寨的人么?從前怎么沒見過?”
我笑而不答,他接著說:“胡寨主讓我來找你,說是蘇姑娘到了。”我微笑,看來,另外九個,也已經被解決了,這少年,是去而復返。
解開纜繩,他站起來,拿起長篙將舟子撐開,自顧自的說:“我師傅說洞庭湖水寨安寧了,整個洞庭湖就安寧了,他讓我來幫胡寨主。”
我笑:“你叫什么?”
他回頭看我一眼:“你先說。”
我婉然:“冷芷菁。”
他復又看我一眼,手上依然撐著長籬:“你很有名。”
我無奈的微笑著搖搖頭,他說:“那天晚上修琴的那個人是你么?”
我反問他:“那天晚上,為我修琴的人,是你么?”
我們相似一笑,他轉頭繼續撐著船,我盤膝坐在船頭,低聲道:“我有一樣東西,要還你。”
他回頭看我,我將琴置于膝上,低頭撫琴,彈一曲歡暢的心曲。
文于2007-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