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殘花去,比若月姣姣。暮春時節,人們總免不了慨嘆一番。重耳醒來,感覺身上輕飄飄的,見身側無人,暗自窗外向看了一眼,這個時辰,季隗是在等待兒歸嗎?齊姜是在泡蘭而浴嗎?至于文贏、懷贏,是在研討明晨梳何種髻嗎?
粉肥雪重,燕趙秦娥,肉豐肌滿,溫軟傲骨;郊寒島瘦,楚王細腰,珠玉飾體,被服執素,他不禁覺得可笑。自己的須臾年歲,難道都敗壞在這亂世中嗎?
他自覺身子不大爽健,于是立起身來,雙腿盤坐,雙眸微閉,并將雙手放于膝上,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從容。任夾帶著濕氣與殘紅香味的風,飄揚起他那粗灰濃密的發。寢床上,只有他一人,又似乎有很多人。
他終究還是來了。不知不覺,就像當年他倚靠的那棵柳樹一樣。雖然高挺了,卻已老朽了。那把火,已經被滅了許多年,料峭荒蕪的土地上,儼然有了新綠,而且還在不斷生長。而他的羞愧自責,也同樣在生長,在慢慢地腐蝕著他那顆看似日愈膨脹成熟的王心。
“主上,您再堅持一下,卑職這就去找吃的。”挨餓的時候,沉眠,似乎總是最好的辦法。看著因許久未曾進食而昏厥過去的重耳,介子推毅然決然地踏上了“覓食”的征程。片刻后,介子推頂著更加憔悴慘白的面容,更加著地不穩的雙腿,用兩只交疊在一起且蠟黃粗糙的手將一碗加有新鮮野果做調料的“肉湯”喂給了重耳。看著體力神志漸漸恢復的重耳,他只是默默地看著,看著這個未來的晉王,未來的一位“春秋五霸”。
“主上可好些了。”他啟動已然裂開的雙唇,忘情地問道。我想,他若是個女子,必然是個極鐘情的女子,就像他當初的季隗一樣。癡心許諾五五年,為君顧盼長相思。
后來,經晉國歷三代君王,他成了命定王。他其實是個知恩圖報之人,要不然也不會對趙國“退避三尺”。可是,他記住了所有人的好,可偏偏忘了他。于是,他心灰意冷,歸隱山林。他知道后,自是羞愧難當。可是,他畢竟是王。沒有人會說王錯了,即使有錯,那也是別人的錯。王,永遠不會犯錯。憑借著所謂的淫威,在佞臣的慫恿之下,他決定放火燒山,想掩蓋自己的錯誤。可是,誰又能步步退讓呢?這一次,他為了維護自己的初心,為了警醒他,他再一次選擇了奉獻。而這一次,他獻出的,是自己的生命。看到他柳樹下的焦體,他覺得自己渺小而又可悲。可是,從他做上王的那一刻,他的整個生命,所有決斷,都已不再代表他個人意見,而是整個晉國。
“割肉奉君盡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這是柳樹下,他對他最后的企盼。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們曾經愿共同誓死守衛的天下。
興許是由于天寒手僵,童子無意打碎了瓷杯。他停下了筆,起身去閉窗,恰逢一片有些許枯黃的梨花瓣隨春風漂落到自己的衣襟上。看似有意,實則無情。于是,他依舊合上了窗。遣童子下去歇息,自己仍舊研究朝政之事。自從離開王上后,他總徹夜難眠。
“請問,介先生在嗎?”門外似有人求見。此時已經一更天,如此深夜造訪,莫非有什么急事?
“來者何人?”平靜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茍。
“我等乃王上近衛。今特奉王上之命,接先生回去。望先生應允。”門外之人,個個冷若冰霜。翠珠劃過臉頰,他們只當提前洗臉罷了。
介子推恭敬地收起墻上重耳的畫像,用一塊粗布掩起了桌上的文案,整理了一下衣冠,徑自出門。
“各位將士今夜辛苦了。不過,今夜還煩請各位回去告知我王,子推自知身低位卑,何德何能能侍君左右。王上只全當沒有我這個人罷了。”話畢。轉身入室,不再話下。
“請先生莫要我們為難。”話間,他向幾個人使了一個眼色,手在佩刀邊輕扶了一下。看似順從的話語中,帶著難掩的強迫。可是,自從陪他顛沛的那時起,他就從未畏懼過任何威脅。這次,也不例外。在這個戰火紛飛,民不聊生的年代,任性是奢侈的。可是,他們就是要做獨行者,讓這個時代為他們汗顏。
他以為,他這樣做是對他政治抱負的成全,讓他身后不落人話柄。可是,世事難料,不是所有的事,都能依計行之。在這個世上,總是充滿了意外。于是,他同他的房屋,同那樹那鳥一樣,在大火中,化為了灰燼。如今的他,就像當年的齊姜一樣。為了他的霸業。甘愿放手,有時候,放手難道不是為了更好的成全嗎?我們既然注定成不了他們太陽,那就做他們的星星,他們的月亮,陪襯一生,守望一生,相護一生。
他悔不當初,但事情已然定局。即使他是王,參透了天地人,依然不能起死回生。我們每個人,都注定只是彼此生命的過客。這是宿命,我們每個人都避不掉,也逃不開。
窗外的風依然夾雜著雨的濕氣與花的馥郁。重耳忽聞茂竹修林見傳來裊裊琴音,他癡迷地走出曼羅輕紗的屋宇,走向了那個他認為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地方;那個纖纖翠竹,隨風搖曳的地方;那個有酒,有介子推的地方;那個經歷了無數聚合別離的地方。
歲月不容辜,愿君常清明。公元前628年,晉文公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