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奪天書,九子戰(zhàn)陰龍

說是很久以前,有一條井中龍王,因著凡人觸犯,龍顏震怒,心下生嗔,一時間,縱行水勢,傾沒村莊,淹殺人命,幸而及時收嗔止怒,未致更多生靈涂炭,然心知違逆天道,罪孽深重,既而自修得天書一封,負之,獨往天宮請罪。

不期飛身途中,舉目遠眺,望見一山林高處有一道觀失火,火勢兇猛彌漫,火光映照山林,止六七個道士正戮力攜水救火,怎奈遠水近火,杯水之力,難消其勢,難滅其形,眼見得這世外道臺就要付之一炬、百年基業(yè)即將毀于一旦。

那井中龍王欲待飛身上天,心切切間,不禁動了惻隱之念,生出慈悲之情,既而折身往下,念動真言,興動真力,縱起風云,大行雨勢,助其滅火。

卻不想這觀中大火受了這雨勢,竟不消反漲,愈燃愈烈,直如抱薪救火、火上澆油一般,熊熊拔地而起、怒怒竄天而行。

那龍王見此形勢,只得盡平生之所能,竭盡真力,施雨救火,漸而身心不支,龍體乏匱,雨勢將弱,然那火仍自焮天鑠地、經久不熄。卻在此時,天空中霎現(xiàn)白光,由遠及近,至上而下,閃過龍身,只此一閃,將那龍頭斬落,致其身首異處,分作兩廂,飄忽忽、慘悠悠,各廂望東望西墜落。

那龍身直墜入一山林之中,轟隆一聲,慘然倒地,山林之中群鳥驚起,百獸驚鳴。那龍身金光不再,鱗甲黯淡,生氣全無,蜿蜒于地。此時,一道士疾步奔來,駐足于龍身一側。那道士身著青衫藍袍,背負著一把空劍鞘,口中念道一聲:“收!”只見一白光疾馳閃來,閃入鞘中,劍已歸鞘。那道士于袖中抽出一紙黃符,凌空一撒,口中念道一聲:“變!”那黃符聞聲而變,一變二,二變四,四變無窮,遍布空中。那道士繼而念道一聲:“著!”滿空黃符聞聲而動,悉數(shù)降下,盡覆于龍鱗之上。那道士再念道一聲:“燃!”滿鱗黃符聞聲自燃,頃刻間,火遍龍身,一股黑煙濃濃而上,一陣風來,煙消云散,龍身盡化烏有,地上空余下一封天書。那道士上得前去,扯出一張青布,蒙了天書,結成包袱,負于身后,既而起身往另一處疾步趕去。

行過數(shù)里,只見一猛虎雄踞于龍頭之上,爪牙撕扯,口中吞咽,不時低嘯一聲,數(shù)只惡狼圍聚一旁,欲退欲進,伺機爭食,天空中幾只鷹雕盤旋,時而直下,奪食一口。

那道士見此情形,只身上前,大喝一聲。那猛虎聞聲昂首,虎目瞋視,只見那道士身后有金光照體,金光之外,有青煙氤氳,煙中似有龍魂作祟,那猛虎登時偃旗息鼓,虎威頓化冰消,閃身往林中逃竄。數(shù)只惡狼亦聞聲而竄,空中鷹雕亦見勢而去。那道士上前一看,地上只余一具森森頭骨,血肉無存,不由心生感慨:“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群獸得食龍肉,數(shù)年之后,人間恐怕又要橫生妖孽。”然那道士此刻無暇顧及此事,只是抽出黃符,念動字訣,燃了龍骨,火光過處,龍骨無存。那道士自此斬了真龍,奪了天書,纏了龍魂,得煉陰龍。

卻說那失火道觀,自那龍王殞落之時,雨勢驟停,那觀中大火竟火勢漸消,火焰漸微,不消多時,已然是煙消火滅、殘灰冷燼。那觀外救火的六七個道士望得火滅,步入觀內,只見得觀內一片焦土,灰跡斑斑,已是殘燈末廟。

眾道士入至內堂,只見道觀住持禪坐于地,那住持鬢發(fā)如霜,長髯似雪,白衣素袍,一塵不染,閉目止唇,禪定其間。眾道士見此,慌忙上前,不待身至,堂內忽起人聲:“眾弟子聽令!”眾道士聽得是住持之音,隨即齊跪于地,擇耳聽令。只聽得那聲道:“汝師兄公然已入魔道,業(yè)障至深,這觀中大火亦為其掀翻道臺百年明燈所致。此孽徒心生惡念,不以修心為重,卻欲逆天而行,罔顧天下人生死,時日得長,必然為禍人間無數(shù)。孽徒大逆不道,亦是為師教導無方,授術不嚴。弟子公為聽令,”一道士聞聲而應,此道士正是李公為,“為師命汝領眾弟子下山降伏此孽,秉承大道,力除惡果。觀中三清祖師神像臺下有一玄鐵,原重四十四斤四兩,被那孽障削去了八斤六兩,余下三十五斤一十四兩,汝等取之下山,鍛鑄為劍。此玄鐵上原刻有御劍之術,卻被那孽障睹而習之,而后將這鐵上所刻之術盡皆銷跡,故此汝等不能得而習之。為師已殞身于火,莫能助汝等之力。為師將死之際,參得天機,現(xiàn)有四句真言,授予汝等,汝等務必銘記于心:‘禍起龍書,陰聚月半;書逢月夜,事在東朱。’”眾道士齊聲允令,“自古天道輪回,凡事應劫必有解,汝等一路東行,切不可貪戀俗塵,亦不可受其妖言所惑,定要心持大道,方可不亂修為,得復正道。為師去矣。”聲止,只見那住持真身隨風而逝,尸骨無存,蹤跡全無。眾道士見此,師徒情深,敦敦教誨仍猶在耳,難免失聲痛哭一場。

而后李公為領著六位師弟將那三清祖師神像下的玄鐵取出,果見其上刀印斑駁,猶有字跡,已難分辨。那神像上原覆金箔已被大火熔化,李公為將這金箔盡皆收刮,攏為一處,以作路資。

眾道士待要收拾行囊,觀中卻盡被火勢所侵,已無完物,七人只得就隨身所飾,取了玄鐵,收了金箔,出了觀門。

出得門來,李公為不禁回頭來望,只見門柱上楹聯(lián)仍在,上書著:

得日月光明

養(yǎng)天地正氣

縱然百年來風吹日曬,此刻仍是字字鏗然。李公為看罷,觸景生情,悲從中來,怒從中起,一股熱氣蕩然于胸,向著六位師弟言道:“眾師弟聽令,此番下山,一為師命,二行大道,路途無涯,勞苦無邊,敵我懸殊,生死難料。卻是有言在先,若有膽怯者,退之;異心者,避之;孤勇者,棄之。不舍身,難取義;不殺身,難成仁;不殉道,難復道。吾等定要齊心努力,以利斷金。吾等修道之人,向來生死度外,只為道義長存,以有道伐無道,方能不辱師命,不負修為。”

眾師弟聽罷,俱齊聲允諾,無有言二三者。既而七人向著道觀跪拜再三,隨即相跟著逶迤下山而去。卻道此七人姓甚名誰,正是:李公為、張公行、王公利、薛公臨、譚公試、劉公省、程公近。

此七人下得山來,進得一村莊,尋入一鐵鋪,于鋪中將玄鐵取出,以作鑄劍之用。那鐵匠年逾花甲,卻認得此鐵,隨之便問其鑄法。李公為囑道:“此鐵非凡物,所鑄之劍亦非凡器。爐中之火須用桃、李、松、柏、楊、橡、楂、桂八樹之木為炭,再者取東、南、西、北四方河水,及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四方井水,合為一水,以作淬火之用。”

那鐵匠聽罷,言道:“此前有一位打扮與汝等一般的道長到此鑄劍,亦是用的此鐵。不過其所囑鑄法卻是不同,爐中炭火取的是桑、柳、杜、梨、槐、竹、楓、棗此八樹之木,所用淬火之水為醫(yī)館、義莊、屠鋪、囚牢、衙門、裁縫鋪、棺材鋪、戲院子此八處屋檐之水。”

李公為聽得鐵匠之言,心中已然明白此事必是公然師兄所為,其所鑄之劍屬至陰至險之器,然口中不復再辯,只管吩咐鐵匠按所囑之法鑄劍便是。

停了二三日,期間,李公為等將部分金箔換了銀兩,自留了些許在身,并置了七匹快馬,俱已備齊,劍亦鑄成,共七柄,均重五斤二兩,劍映天光,迎風作響。李公為將銀兩付與鐵匠,那鐵匠卻堅辭不受,反問道此劍作何法用。李公為道:“上陣可殺敵,作法可捉妖。”鐵匠言笑道:“老朽亦拿此話問過那位只身前來鑄劍的道長,那道長卻道是‘匡扶正統(tǒng),復辟河山’,老朽心府淺薄,盛不下這番壯語,生平碌碌,只以打鐵為生,亦以此為樂。老朽幼時承蒙高人點撥,言說一生之中能得煉此鐵三次,而今眼下已得兩次,只望諸位道長攜鐵再來便好,以了夙愿,亦算成全一場功德。”李公為聽得此言,只得收了銀兩作罷,即時,李公為等七人各取了劍,背劍上馬,揚鞭策馬,絕塵而去。

眾道士驅馬行至村口,張公行問道:“此去卻向何處?”李公為心中亦無定數(shù),只想得那四句真言中言及“事在東朱”,既而開口道:“師傅遺言所囑一路東行,那四句真言中亦有言‘事在東朱’,冥冥之中自有定數(shù),吾等只管望東取路而行便是。”眾師弟領命,一路只望東行,天明行至夜盡,快馬加鞭,馬不停蹄,過一處人煙鬧市,即賣馬換馬,晝夜不歇,不辭勞苦,如此行了二三日。

卻說此東去數(shù)百里有一村莊,名曰朱家莊,那莊上近日探得風訊,聞說所隔數(shù)十里有一匪寨,不日便要于莊中取徑前往城中借糧。那匪寨之主渾名喚作烙鐵頭,糾集了千百個嘍啰,占山為王,一寨之中,盡是些亡命之徒,專好殺人放火、燒殺搶掠。那朱家莊里人聞了此訊,迭忙向一莊之主報訊。那莊主名叫朱方九,平生嫉惡如仇,偏好打抱不平,自幼習得好武藝,使一把雁翎刀,重十五斤九兩,耍得是龍驚虎怕。朱方九得了此訊,素知賊匪過處,寸草不留,哪里肯予路與匪,既而聚齊莊上男兒,設了路障,備足箭弩,各執(zhí)器械,只候那匪眾前來,將其大殺四方,捉拿匪首。

朱方九領著莊里人候了幾夜,不見半點動靜,然仍時刻留心,須臾不怠,防范事起。正是這一夜,天無半點星,夜無半分白,朱方九領著眾人守于莊前,但見夜色中似有人形影影綽綽,馬蹄噔噔隱隱而至。朱方九等人收聲屏氣,只待影近聲清。目望望影至近,耳聽聽聲至清,朱方九登時一聲喝起,只聽得一聲炮響,莊前路上立時火起,天地忽明,火光沖天,隔斷路徑,但見六七人于火陣前忙勒馬止住,那六七人俱是青衫藍袍打扮,火光撲面,照得分明,各個相貌堂堂,氣宇不凡,正是李公為等人。

李公為等人一路東行,秋毫不犯,不料卻在此受了火陣所阻,只見對陣立著若干人等,各個執(zhí)械在手,劍拔弩張,當中一人只身在前,果然好一條大漢,儀表非凡,自有威風八面起。卻聽得那漢高聲道:“來者何人?”李公為勒住馬,卻不下馬,于馬上拱手施禮道:“吾等乃山中道人,路過此間,不知閣下出于何故設此火陣,阻礙前行。”朱方九聞得此說,心中只道是來者不善,呵笑一聲,言道:“凡行路之人,曉行夜宿,哪有這夜半時分,策馬趕路的?況今值月半,鬼門大開,行人唯恐避之不及,爾等非兵非捕,堂皇而來,行跡不明,圖謀可疑,自謂道人,卻是要捉鬼不曾?爾等言過其實,休想瞞過吾等耳目!”李公為等人聞如此說,當中便有師弟按捺不住,欲要強行破陣而去,李公為勸之,仍以好言相道:“吾等均有要事在身,只因事態(tài)危急,故此馬不停蹄,實屬無奈之舉。望閣下查明善意,高抬貴手,撤此火陣,且讓吾等取路前行。”那朱方九心中只道是匪眾喬裝前來探路,哪肯錯放半個,故而言道:“所為何事?只怕是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的勾當!”言罷,一聲令起,身后莊人扯弓放箭,箭陣齊發(fā),勢如橫雨,覆地而來。

李公為等人忙拔劍去箭,去之不盡,李公為于馬上出語道:“眾師弟聽令,直取那為首的,刀劍無眼,點到為止,休要傷了他性命。”既而七人于馬上縱身一躍,躍過了火陣,拎劍直取向朱方九。

朱方九眼見得,心中暗嘆好身手,不覺技癢,虎軀一震,只身滾刀來迎。屆時,七人與朱方九斗作一團。一旁莊人欲待放箭助威,怎奈此八人斗得密不透風,無間可乘,唯恐放箭傷了朱方九,只得束手瞪眼以待。李公為等人前突后進,朱方九即左擋右隔,斗經數(shù)十回合,均無破綻,難分高下,李公為等人心中亦都贊道好刀法。

李公為見難致勝,既而使出一計纏刀法,將朱方九手中雁刀團團纏住,難解難分。其余六道士見有機可乘,陣形突變,登時將朱方九團團圍定,六劍齊指咽喉,朱方九受此劍勢所挾,只得定在原地,命懸進退之間。

李公為及時收了劍,納身便拜,其余道士亦收劍納身而拜,朱方九見此,方知誤解來意,忙扶起眾道士,亦拱手稱禮,自此,眾人互通姓名,朱方九亦將匪患作亂之事與之袒露。李公為等人聞知此地名喚朱家莊,心中已然七分著意,便開口道:“貧道等人路過此間,本是無意停留,既知匪患作亂于此,豈有袖手旁觀、拂身而去之理。修道之人,當以扶危濟困為先,況懲奸除惡,亦為君子立身之本。貧道等人自告愚勇,唯請收用,且留于此,竭盡綿薄,以助朱兄一臂之力。”朱方九聞之大喜,忙囑人造飯款待。

不待飯至,只見遠處有火星點點涌出,漸而勢大,如火海蔓延,火光之中,但見人頭攢動,馬蹄翻騰,一大漢一馬當先,高擎著火把,橫舉著一柄大環(huán)刀,重二十二斤三兩,環(huán)環(huán)緊扣,噌噌作響。人馬浩蕩,來勢洶洶,殺氣騰騰,直逼莊上而來。

眾人見了心驚,直呼匪寇來犯。朱方九令人重燃火陣,重振旗鼓,李公為等人亦持劍在手,臨此大敵,各個面色從容,只待苦戰(zhàn)。

看看匪眾漸近,莊上人等扯緊弓弦,箭指匪眾,只待令起,繼而齊發(fā)。卻道那一隊人馬攢行之時,后頭突然火起,不待須臾,星星之火,竟成燎原之勢。匪中嘍啰忙報訊與那領頭的。那領頭的漢子得了訊,即勒馬回望,此時,一陣陰風襲來,風頭正勁,人難立身,馬難立足,登時人喊馬嘶,自亂了陣腳,亂糟糟、鬧哄哄攪作一團。

那領頭的心頭大怒,只道是中了埋伏,急令整頓人馬以作突圍,卻見那烈火之中,猛得竄出一條巨龍,青鱗黛甲,張牙舞爪,行狀飄渺,扶搖直上,那龍頭之上卻昂然立著一人。龍形之外,有青煙隱隱,煙氣之中,卻有鬼魅無數(shù),俱是些猙獰惡鬼。

那陰龍急撲直下,于人馬之中竄行,勢如破竹,猛不可擋,所過之處,人仰馬翻,直如落花流水一般,哀聲不絕。煙中惡鬼亦隨之而下,鬼影幢幢,無孔不入,纏人五體,食人陽氣,奪人性命,取人魂魄,頓時,馬匹四散,尸橫遍野。可嘆這數(shù)百嘍啰,多行不義,終究死于非命。

且說那朱方九等人,見事突變,正不明所以,然知神鬼莫測,兇多吉少,俱難自保。李公為定睛細視,認得那龍頭之上立身之人正是公然師兄,其足下巨龍僅是龍魂,有其陰,無其實,又見其后有鬼魅作祟,既而問道:“朱兄適才所言‘今值月半’,卻是何故?”朱方九道:“今夜正是七月之半——鬼節(jié)!”李公為恰才省悟,方解“陰聚月半”之語,即令眾師弟動身設陣。七道士按北斗七星之位站定,執(zhí)劍在手,劍指于天,咬破指尖,于劍上彎彎曲曲畫了符咒,繼而以腳頓地,口念真言,只見夜空中云開霧散,北斗七星即時顯明,星光如幕,直瀉于地。

此時,那陰龍過處,已無活口,只余下那領頭的于滿地尸首之中跌跌滾滾,自掙生路。那領頭的渾身煞氣甚重,鬼魅莫敢近前,正是一人當百鬼,百鬼無一用。那陰龍復行于天,只見那公然師兄立于龍頭之上,將繡袍一震,即撒出滿天黃符,黃符盡皆急急而下,覆尸便燃,遍地赤紅,盡燒個精光。那領頭的得見黃符如此這般厲害,當下心中亦驚了三分,不待喘息,只見一紙黃符迎面疾馳而來,命在須臾,立時揮刀一砍,將黃符裁成兩半,只見兩片火光于左右燃化。不料那黃符來勢甚猛,雖已裁至兩半,然余勁未消,掀起氣旋,那領頭的雙手捏刀不住,刀身向著面門一拍,當?shù)囊宦暎菚r兩眼一黑,倒后一栽,昏了過去。

諸多惡鬼欲往莊上來,卻受七星陣法所鎮(zhèn),莫敢上前。李公為等人守身于陣,阻擋邪祟,護了此莊。那公然師兄立于龍頭之上,見已事成,不復上前,與李公為等七道士,目目相視,俱各無言,認得真切。那公然師兄怒目圓睜,恨了一眼,既而縱起陰龍,拂袖回身而去,隱跡于夜色之中。

諸多鬼魅亦隨之消跡。李公為等人欲上前追擊,卻已不見其蹤影,只余下刀戈滿地,點點余燼兀自未消,卻見當中一大漢橫臥在地,正是那領頭之匪,已昏然不知人事。李方九令人收了這遍地刀械,一并將那領頭之匪救回莊上。

次日天明,那領頭之匪方才醒目,只覺手腳被縛,難以動彈,著眼細看,周身俱是捆捆柴木,枝椏亂冒,促狹其間,方知被困身于柴房之中,既而破口大罵,大喊大叫起來。

朱方九與李公為等人聞此聲動,既而前往,去了門鎖,啟扉入內。只見那匪頭毛發(fā)倒豎,罵不絕口,正自手腳齊掙,那繩索已吃肉三分,卻難掙脫。李公為見其青發(fā)碧眼,滿臉橫肉,虎背熊腰,遍身殺氣,果然睹面驚心,聞名膽喪,此匪正是那匪眾之首,烙鐵頭是也。

烙鐵頭見有人來,來者是一莊漢,合著幾個道士,看那幾個道士衣著打扮與那龍頭上立著的道士一般無二,俱同一類,胸中頓然怒起,言道:“好你個莊稼地里倒長出來的漢子,竟敢勾結這么一伙子牛鼻子老道,作的甚妖法,裝弄甚鬼神,埋伏此毒手,害了你爺爺們性命。量你七尺之軀,卻不是個磊落之材,枉負了你爹娘直生直下之恩!且容你得意半晌,我寨中還有兄弟數(shù)百,見我不回,此時定然已行馬上路前來接應,只道那時,不用火燒,即將爾等碎為齏粉!”

朱方九本就是個烈火性子,這番話語,那堪入耳,登時火起,舉刀就要結果其性命。李公為見狀忙制住,向著烙鐵頭言道:“螻蟻尚且偷生。性命既落人手,尚不思其罪,不悔其過,竟而枉逞此一時口舌之能。”

烙鐵頭不以為懼,反而言道:“既已落草為寇,這條命權當是向閻王爺借來用的。若是要取性命,盡管拿刀來剮,橫豎不道半個兒疼字。若是食得下這一身糙肉,只管拿牙來啃,深淺不嘣丁點兒哼聲。”

李公為言笑道:“吾等一心向善,豈會枉害性命,何況吾等食止五谷,素來不聞葷腥。”烙鐵頭冷哼一聲,言道:“報官領賞也罷,游街示眾也罷,爾等有何手段,只管施展,爺爺我渾然不怕,身死賺得魂自在。”李公為道:“好漢多慮,吾等皆無相害之心,保你性命無虞矣。”烙鐵頭道:“休要巧言令色這般諂媚,惺惺作態(tài)假冒慈悲。且說你那道袍換也不換,堂而皇之,自詡清高,爺爺我眼不瞎耳不聾心不傻,休想拿你爺爺作耍取笑!”

李公為聞得此說,只見一旁朱方九亦拿眼來覷,面上浮疑,口中不言,只怕是心中已然將其與公然師兄混為一類,心知不能作瞞,別生嫌隙,既而言道:“實不相瞞,那陰龍之上立身之人確是吾等師兄公然,因其心魔至深,布施詭計,縱火焚師,火燒道觀,引得真龍施雨救火,趁那真龍耗盡心力、不預防備之際,御劍將其斬之。而后龍身俱毀,龍魂含怨,公然師兄作法纏了這龍魂,致其心智不明,欲煉陰龍以作驅使。因煉陰龍須以鬼魂作引,故而昨夜月半鬼節(jié),鬼門大開,百鬼俱出,正是這陰龍煉就之時。貧道等人因尊師遺令,一路東行至此,只為追蹤尋跡,將其正法。不期此間得遇朱兄,與其同力御匪。卻不想爾等一行人馬未至,刀戈未起,竟皆失足于陰龍爪牙之下,喪命于猙獰惡鬼之口,焚身于黃符烈火之中。公然師兄此番作為,只怕是趁此鬼門大開,鬼差拘魂不力之時,擇盡窮兇極惡之徒新死魂魄作引,欲煉陰兵,故而緊隨爾等腳步,出其不意,屠戮殆盡,片甲不留,盡收于手。幸而汝死里逃生,得復人世。若果吾等與之為伍,汝之性命豈會得存此時?你我皆是同仇敵愾,何必針鋒以對。實情如此,肺腑已露,還望諒恤。”

朱方九聞言,浮疑倏消,眉顏頓展。烙鐵頭聞言心下自然掂量,卻只信了三分,然口中不復再言。李公為親解其縛,將其扶起。烙鐵頭亦不打話,起身拍了拍衣上塵土,大踏步出了房門。只見屋墻下密密麻麻列著諸般刀械,認得是眾兄弟手中慣使之器,心中為之一慟,然仍面不改色,于當中取回自己那柄大環(huán)刀,見院門口拴著數(shù)匹快馬,繼而上得前去,將刀一旋,裁斷拴馬韁繩,既而翻身上了馬,略停了停,言道:“借馬一用。”言畢,刀背拍馬,出了院門,揚長而去。

朱方九言道:“道長何故放他,豈不是縱虎歸山,遺患無窮?”李公為卻言道:“由他去,不日便回。”朱方九不復多問,復請李公為等人入至堂屋,即命內人來見。只見那朱夫人踱步而來,挺身而出,已是身懷六甲。李公為等人見此,連忙道喜。朱方九即設宴款待,朱夫人因身上不便,復回內室歇息。朱方九與李公為等人談武論道,宴至黃昏,此處不作多話。

卻說那烙鐵頭,一路策馬揚鞭,料想寨中兄弟見其不回,此時定然已行馬上路前來接應,然一路并未得見有人來接,心中不禁且盼且怕,如此行了半日,復回寨前,只見寨門大開,并無人員把守。進至寨中,只見一片黑土,火燼斑斑,黑煙繚繚,亦是不見一人。烙鐵頭翻身下馬,大呼其兄姓,直喚其弟名,卻是無人來應,寨前寨后,俱是無有人跡。烙鐵頭見此情景,心知寨中兄弟亦是遭了同等毒手,心中郁結難舒,仰天長嘯一聲,禁不住淚如連珠,撲落落掛滿襟。

哭罷,烙鐵頭心如死灰,身如游魂,心中亦無尋處。若是尋死,然眾兄弟大仇未報,雖死不甘;若是獨活,卻已難成氣候,大仇如何得報。正值心思難斷之際,忽想起李公為那班道士,思忖道:“若那道士所言不假,何不如投了他去,報仇雪恨同成一路;若其所言非實,也可就中取事,一把火燒了那莊,燒殺一個算得一個。”心中打定主意,既而起身往寨中后廚取食充饑。進至廚中,砧板上油晃晃只余下幾塊生肉,烙鐵頭見了心道:“滿寨上下盡被燎了個焦天黑地,獨這幾塊肉是生的,可見顛倒。”索性不管生熟,一把攬了生肉,口中扯著肉便嚼。因見廚中還有數(shù)壇好酒,取過一壇,掀去酒封,一飲而盡。烙鐵頭出了門來,見那匹快馬隨其身后,便將一塊生肉湊了過去,那馬卻嗤鼻不食,只顧低頭啃草,那地上盡是草灰,哪里還有生草,烙鐵頭見了,言道:“卻是個吃素的。”待得酒足肉飽,烙鐵頭于寨中收了些金銀細軟,攏為一擔,負于馬背,余下金銀結成包袱,隨身而負,既而縱馬加鞭,直投朱家莊上去。

行至夜盈,漸近莊口,只見六七人已于莊前等候,正是李公為等人。烙鐵頭慌忙滾鞍下馬,卑躬屈膝納頭便拜,言道:“多謝天師不殺之恩,我寨中兄弟已盡遭毒手,獨獨活下了我一個,愿請?zhí)鞄熓樟簦鞒止溃饕宦罚瑘蟪鹧┖蕖V灰蟪鸬脠螅蕿榕qR,伏持左右。”李公為等人忙將其扶起,讓至莊中。

烙鐵頭進至莊中,與朱方九相見禮畢,遂將所帶金銀俱獻與其,朱方九心知此為打家劫舍所得,再三堅辭不受。李公為且問道:“不知汝山寨之中人眾幾何?”烙鐵頭答道:“于我在內,共計九百九十九位。”李公為問道:“何故取此數(shù)目?”烙鐵頭言道:“獨癖其九九連環(huán)之數(shù),取其氣數(shù)不盡之意。”李公為再問道:“若是有人上山入伙,卻是如何決斷?”烙鐵頭答道:“任其擇寨中之人廝殺,活者便留,敗者充食,合這九九連環(huán)之數(shù)。”在場人等聞之駭然,唯李公為言笑道:“此之九九連環(huán)之數(shù)卻與吾那師兄煉兵之數(shù)暗合,其煉陰兵,亦是取此九九連環(huán)之數(shù)、用之不竭之意。而今卻獨缺汝一人,漏網之魚,結網再捕,只怕今晚便要來取你性命。”烙鐵頭言道:“來便是,正愁無路尋仇。”李公為言道:“吾那師兄心思極為縝密,若無十足把握,斷然不肯以身試險。然其身未至,法必行。其足下陰龍初就,妄動不得,百鬼懼憚汝身之煞氣,莫能奈何,卻須防他那一劍一符。”烙鐵頭問道:“不知道長怎生防范?”李公為回道:“已有計較。”

先時,李公為教朱方九令人于深山谷澗、極陰之地處取來澗水,盛入碗中,上浮一蓮,后將此盛水碗蓮置于莊上各戶人家屋脊之上。朱方九問其故,李公為言曰:“水為下,火為上,此水甚陰,置于屋上,則其下為土,火難入土;且無根之蓮,為虛設蓮臺,蓮不受火,故而設此法以御那黃符之火,然此只能作一時之防,終不是長久之策。”而后李公為將隨身所帶——三清祖師神像上原覆金箔用火熔化,混入朱砂、雞血,以筆蘸之,于六位師弟及朱方九赤背之上,各書下避劍之符。只因這金箔原覆于三清祖師泥塑金身之上,自有祥光所在,天雷尚且避其不轟,更何況公然師兄那御行之劍。故而李公為將此金箔煉符,書就于身,以避其鋒芒,自護肉身。然此符只能克御行之劍,卻不能為近戰(zhàn)所護,縱然金箔附體,亦難成不壞之身。此時,李公為亦將此符書就于烙鐵頭赤背之上,諸事停當,只候來者。

是夜,仍復前夜一般,萬籟俱寂,止天邊一點殘月露跡。夜至三更,果見一白光由遠及近疾馳而來,裁風作響,漸至莊中,卻不直下,繞屋三匝,復回而去。稍得片刻,只見一紙黃符凜凜然行風而來。朱方九望得真切,既而扯開弓弦,覷得近了,放了一箭,正中紙符,二者俱墜于夜色之中。

不待須臾,只見一黃符乘風復來,朱方九眼望得,隨即欲搭弓放箭,卻見那黃符乘著風勢,一變二,二變四,四變無窮,遍布空中,鋪天蓋地而來。朱方九見此陣勢,忙退至屋中,掩門閉扉以避之。李公為等人見此,亦自納罕,卻只能指望那屋上盛水碗蓮能御此火符,挨過今晚。那烙鐵頭于屋內怎坐得住,起身去啟開窗扉漏出一縫,睜眼直瞧屋外形勢。

只見那屋外上空,盡現(xiàn)黃符,遮天蔽月,果真是天羅地網一般,結定空中,密不透風。烙鐵頭見此,亦扯開弓弦,朝天放了一箭,那箭去卻如同石沉大海之勢,不見丁點兒破綻。烙鐵頭即取來一塊生肉,縛于箭頭之上,繼而搭弓放箭,射了出去。只見那滿天黃符止被戳了個窟窿,不時便復回嚴密。烙鐵頭見了,心中忖道:“這火符卻比先時不同,遇物不燃,見肉不焚,只怕是專來燒我眉毛的,難道今番真要做了個甕中王八不成?”思忖至此,忽而靈光乍現(xiàn),智從中起,即掇過一支箭來,箭刃挨著肉掌之中一割,頓時鮮血涌出。烙鐵頭滿掌是血,將此箭握拳捏住,由頭至尾滑了一遍,箭身遍染血紅。烙鐵頭既而猿臂舒展,扯緊弓弦,將此箭射了出去。箭勢直上,直中紙符,只見登時有火星迸出,漸而星聚成點,點匯成面,面連成片,頃刻間,滿天黃符盡皆燃起,天地之間,別有一片光明。

火光驟滅,夜復于暗。朱方九得識烙鐵頭這般手段,心中不禁生出三分敬意,亦對其刮目相看。此時眾人并不輕心,止把眼覷定天邊,防事復起。然覷之久久,不見白光飛至,亦不見火符速來,俱無動靜,如此挨了一夜。

夜盡天明。朱方九因見無事,向著李公為問道:“不知道長那師兄此番作為,終是欲圖何事?”李公為言道:“吾師有言‘禍起龍書,陰聚月半’,其斬龍為的是奪書,煉兵為的是統(tǒng)戰(zhàn),以吾之見,謂其有稱帝立王之心,亦未不可。”那烙鐵頭一旁聽得,登時一跳,言道:“那老道既耍得了這番手段,何不如直直殺去那皇城之中,掀他個天翻地覆,一腳踹了那皇帝老兒,自自在在坐那皇位,豈不穩(wěn)當?”李公為言道:“汝卻有所不知,那皇宮內院,俱為正統(tǒng),自有天光所佑,祥氣所護。吾那師兄縱然手段了得,終究所行是陰鷙之事,為天人所不取,如何能得近皇城。況自古天下開宗,皆是順天而生,應運而立,若其不得天命,孤意而為,豈不是自取滅頂之法。”朱方九言道:“既非天命所在,卻是如何敢為之?”李公為言道:“天命所在,應在此‘龍書’二字。”眾人不解,李公為既而言道:“其御陰龍,僅作獻書之用,其‘龍’、‘書’二者皆備,只候獻書之時。吾師有言之,‘書逢月夜’,故而月圓之夜,定然是其獻書之時,吾等須于此前毀其二者之一,方能化此浩劫;若其書得獻成,瞞天立命,事不可遏,則無力回天,只怕是那時,軍馬歿于陰兵之手,萬民陷于水火之中。”烙鐵頭言道:“這老道那一符一劍已然了得,尚且有陰龍助勢,再若把書獻成,遂了他愿,豈不是真成了他一人作大?若是再煉得陰兵,更是如虎添翼,飛上天拿腚眼看人,這般無法無天,倒行逆施,可真是老天……”因思其占山為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賺得快活,若是說了老天無眼,豈不是將自身亦暗咒于內,故而吞了此半截話,咽聲不復言語。

那朱方九聽罷,面上游思,口中不言,目若無物,木木然坐定于一廂,頓時堂下寂寂。卻見當中一道士抽身而起,正是劉公省,只見其朝著朱方九納頭便拜,口中言道:“承蒙朱兄不棄,此兩日來,無故行擾,致兄于險,心中深為愧之,然無以為報,吾等俱不可多留于此,免生事端,連累莊上,就此作別。”其余道士聞言,不待朱方九扶起劉公省,亦都拜了下去。李公為言道:“朱兄大義,貧道感念。然此為吾門中不幸,生此孽障,為禍人間,吾等俱責無旁貸,切不可累及他人,傷及無辜。此番前去,追蹤索跡,縱是刀山火海,誓必將其正法!”朱方九忙將眾人扶起,言道:“諸位道長,切莫如此,折煞朱某。某雖不才,卻非那貪生畏死之徒,豈能行此見義不為之事。諸位道長,且請留下,再作計議,同力御敵。”那烙鐵頭立了半晌,方才省悟,登時兩腿一屈,雙膝點地,拱手言道:“若不是我借徑取糧,也不會引禍于此。那老道煉兵,索命在我,愿隨眾道長前去,拿我作引,殺了那老道才是。”言畢而拜。卻是那王公利將其扶起,亦有言道:“此乃天數(shù),無法可逆。好漢既然肯如此傾力相助,吾等定然不棄,以命相護,一路同心,共舉道義。”朱方九聞此,亦再話留,譚公試卻以言拒之:“朱兄切莫話留,吾等俱是只身一人,生死尚輕,不足為念。朱兄家室妻小,皆附于兄,往后人倫之事,自然享之不盡,切不可為了吾等失卻主張,背馳家園,辜負眷親。”薛公臨復其言道:“況莊中人戶數(shù)百,皆是積善之家、德福之人,心下何忍置其眾人于險境之中,如此無故牽連,罪莫大焉!”朱方九任其述,只是再三不肯。只見程公近自于一旁嗟吁,因嘆道:“這般錦繡良園,豈能作了法場之地。善果易得,卻是如此人間福地難求。”張公行亦言道:“莫說此良園,若其事諧,只怕是人間荼毒,寸土染血,哀鴻遍野。”朱方九得聞眾道士這番話語,耳中鼓鼓,心中陣陣,當即言道:“諸位道長,莫再言辭。且不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義當前,豈能茍且,避之不顧。那道士行此重逆無道之事,人人得而誅之,若棄天下蒼生系此一人之手,與其何異?君子立命,當以義之。道長執(zhí)意而去,豈不是陷我于不仁不義之地!”言罷,抽刀斷袍,以此明誓。李公為等人見其如此大義凜然,信誓旦旦,彼此目目相覷,口不復言,心中暗許,只得留下。

眾人挨了一夜,自然困乏,俱各自去安歇。朱方九自回內室,來與內人相見。那朱夫人見其倦愁頻頻、身意懶懶,遂以言問之。朱方九既將李公為等人作辭欲別之事與其相告。那朱夫人如何不省得朱方九胸中之意,又見其衣袍有缺,心中了然,卻反言道:“枉你一身武藝,竟不能明斷仁義是非。那李公為等人一路勞頓至此,豈是為避禍而來?那烙鐵頭屈駕附就,豈是作求全之意?那道士行此不仁不義之事,欲致天下蒼生倒懸,你我皆有累卵之危,城魚之急,大難當頭,正是取義之時,如何能避,唯有戰(zhàn)之。”朱方九言道:“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吾兒尚未出世,于心何忍置其于紛亂之中,縱使夫人花容失色于鋒芒之下。”言畢,不覺淚涌。朱夫人卻言道:“妾身乃一婦人,縱為柴米所累,亦不做那貪生怕死之輩。奈何吾兒未至襁褓之中,卻然自謂犬子……”言罷,以手撫肚,潸然淚下。朱方九忙以言慰之,復而嘆道:“于我事小。然而莊中人戶若干,因逞一人之勇,致其眾人涉險,于理不通,于情不忍。”朱夫人聞言止淚,言道:“大丈夫生來自當頂天立地,若是天下男兒盡皆這般趨利避害,天地焉能復立?”朱方九見其妻如此深明大義,話如連珠,擲地有聲,心中受用,豁然開朗,言道:“夫人所言,正投吾意。吾意已決,自當與其眾人同力伐敵。”夫妻二人心投意合,不復多言,自去安歇。

此后幾日,莊中俱無動靜,仍復平日一般,無何異端。李公為等人每日夜觀天象,只見天邊明月漸漸露跡,日益見長,成復圓之勢。料定那公然師兄必于月圓之夜,獻書之時,復襲而來,將烙鐵頭,并其眾人,一舉拿下。然李公為卻仍解不出那“事在東朱”之言,應在何處,心中揣揣,未敢輕離。

時不待人,時值八月初八,正是這一日,那朱夫人忽覺腹中陣痛,有臨盆之象。朱方九忙請穩(wěn)婆入室主事,自于室外候守。然那穩(wěn)婆入室久久,卻遲遲不產,朱方九不免焦心不已,自于室外行步徘徊。

李公為等人合著烙鐵頭,俱在屋外,盡人情之分。但見夜色復來,倏染天邊,一輪明月初上,卻有浮云遮月,云深重重,不復其圓。然月光撲面,分外眼明。李公為見得,心知月勢已成,只候云飛見月,今夜不比往常,必生事端,遂與眾師弟言及列陣御敵之法,以作事起之防。

那烙鐵頭數(shù)日里來候著眾道士,卻不見其有所作為,心中報仇心切,奈何無計可施,只得附其眾人,見機行事。此時,烙鐵頭心中愈是愁悶難抒,亦無閑情賞月,自顧于屋前踱步,來回之間,忽見屋檐之下懸著一條長影,祟祟而晃,咝咝而動,烙鐵頭容不得眼中不凈,登時揮刀而向,噌地一聲,應聲而斷,直墜于地。烙鐵頭低頭尋視,見是一蛇,已然斷作兩截,各廂兀自蠕動,就著月光著眼細視,卻是認得此蛇,叫道:“呵呀!錯害本家也,罪過罪過……”眾道士聞得此言,亦湊了過來。眾道士久居山林,如何不認得此蛇,此蛇頭大,身青,劇毒,名亦喚之為“烙鐵頭”,李公為見了,心中為之一震,既而出語道:“不好,折了真身,于師不利……”此言一出,四下無言,靜了半響。當中張公行見眾人聞言失色,遂打趣道:“想你烙鐵頭之名,卻是非因頭硬所得,乃是嘴毒也。”眾人聞言,止笑了幾聲,不復再看。那烙鐵頭亦隨之笑了一聲,此時心中甚為不悅,將刀一挑,掀起兩條斷肉,遠遠地拍將出去。卻說那蛇命中該遭此斷身之難兩次,不時得受月華,合二為一,而后得長道行,作孽人間,引得天雷處置,此處不復再提。

卻說李公為此時心中愈加難安,躁從心起,思從中亂。恰在此時,只見離莊數(shù)里之外,風摧樹影,滾滾而動,云隨風涌,墨墨相染,但見夜空之中,云趁風勢,止余片云遮月,復圓之勢,望望在即。李公為見此風云際變,思慮道天顯異像,定然生事,此風云變色之處,想必是其獻書之地,事不宜遲,機不可失,不可任其所為,遂令烙鐵頭留下與朱方九互為照應,護其妻小,既而領著眾師弟躍身上馬,直望風起云涌處縱馬趕去。

去不多時,李公為忽覺胯下之馬異于常時,不待鞭至,竟自翻蹄如飛,奪路而馳,不似行路之狀,卻如奔命之勢。心中甚疑,進而尋思:“吾師有言‘事在東朱’,此去卻是向西,豈不是背道而馳?”思及于此,幡然省悟,忙勒馬止行,那馬如何能止得住,直如瘋了一般,翻盞撒鈸,忘死奔蹄,只顧前行。李公為見勒不住,當即大喝一聲,縱身一躍,離鞍下馬,平地之上,緩了數(shù)步,方才立足。那馬去如箭勢,直望夜色里鉆。眾師弟見其突然下馬,亦皆相跟著勒馬欲止,卻是意馬難拴,如何能止,繼而眾師弟從中躍起,雙腳落地,行了一段,方得止步。目見數(shù)匹快馬,馬不停蹄,前赴后繼,疾疾投于夜色之中。眾師弟迷惑不解,回身追上李公為,問其何故。李公為言道:“險些中了此調虎離山之計。”言罷,眾道士返身投往莊上。行不多時,只聽得身后聲聲馬嘶凄厲,且伴有陣陣虎狼之音,想必數(shù)匹快馬已然入將虎狼之口。李公為等人聞此聲色,更是疾步如飛,直往莊上返。

朱方九與烙鐵頭二人見眾道士徒步而回,忙迎住眾道士,問其何故而返,不待言起,忽而天地之間,乍起一聲龍吟,轟轟然,如雷霹靂,森森然,貫耳驚心,倏然狂風驟起,飛沙走石,勢如破天,直掀得人目難睜,口難張,身難立,影亂身搖,止待欲飛。眾人挺著身軀,挨著風勢,但見狂風之中,陰龍現(xiàn)世,大呼其口,動舞其爪,飄渺而來,生風而至。然其雙目成繭,不復其光。龍頭之上,昂然立著一人,正是那公然師兄,其身負著一劍一袱,劍乃斬龍之劍,袱中乃是天書所在。其后自有惡鬼隨跡,正計九九單八之數(shù),獨缺一惡鬼補弊,方能合齊九九連環(huán)之數(shù),得煉陰兵。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烙鐵頭手中捏著大環(huán)刀,刀身之上,環(huán)環(huán)作響。卻見那公然師兄,御龍攜鬼,停行止步,與李公為等眾,彼此相去一箭之地,互為對峙。風勢漸緩,李公為等人眼見得分明,止把兵刃緊于手中,蓄勢待發(fā),嚴陣以待。只見那公然師兄目露三分光,面帶七分厲,言笑道:“眾位師弟,別來無恙?”李公為聞言,心自沉吟:“其聲勢如此之大,取我眾人于手,只在須臾之間,如此興師動眾,竟自出語寒暄,于中定然有詐。”舉目而視,但見空中明月,云層漸隱,漏光無數(shù),亟待復圓,遂出語道:“承汝之手,尚未盡投于火。然汝逞一已之私,不念師恩,竟而縱火焚師,一再濫殺無辜,如此欺師滅祖,大逆不道,天地之間,焉能復存?佛語有云,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切莫再一意孤行,作那獨木之舟,孽海浮沉,自斷修為,自絕于人。”那公然師兄聞言不驚,竟而翩翩自若,言道:“汝等久困山林,徒生道行,卻然不長心智,竟是這般小兒見識。山野叢深,無聞世事,其情可宥,且看汝等亦是可造之材,莫不如隨我前去處事,一展宏圖,得成霸業(yè),俱享榮華,強似于孤老山中。”李公為聞其言,心中已然揣得其謀七分,既而言道:“自古天下開宗,皆是順天應命。汝不自知,妄想瞞天立命。乾坤朗朗,眾目睽睽,豈能容你胡作非為!如此執(zhí)迷不悟,無異于作法自斃。”那公然師兄頓時目含三分怒,面展七分恨,聲色振起,言道:“這天下本就是我趙家的!”烙鐵頭于一旁聽候多時,見其如此妄自尊大,又見其二人口中只打斯文仗,心中早已忍無可忍,恨得齒癢,登時怒目圓睜,直起一聲,喝道:“呸!你也配姓趙!”那趙公然耳聽得清,眼瞧得真,雙目燃恨止把烙鐵頭覷定,口中言道:“你這賊人莽夫,三番誤我大事,今日不拿你性命,枉負我周章之苦。”那烙鐵頭亦不示弱,言道:“來便來,殺便殺,多承你請爺爺?shù)陌玻 ?/p>

一言既出,四下爭起。李公為令烙鐵頭留與朱方九于屋前護其妻小,自與眾師弟前去應戰(zhàn)。只見七人奪勢而出,當中張公行一人為先,奪步如飛,作突圍之勢,行至龍尾之后,于袖中掏出一捧金粉,此金粉正是三清祖師神像上原覆金箔,繼而撒就于地,步至其上,足踏成書,書下鎮(zhèn)陰之符,符成,禪坐其間,口動真言,金光四起,即成定魂之陣。趙公然身后數(shù)鬼,受此陣法所懾,登時行作一團,鬼臉互撕,陰爪四扯,幽幽徘徊,凄凄彷徨,莫敢上前。

而后王公利、薛公臨、譚公試、劉公省、程公近此五人,俱各執(zhí)劍在手,圍作一圈,五劍齊指中央,相交一處。那李公為于其后健步疾趨,看之將近,平地之上,縱身一起,止往圈中落,足正踏于劍交之處,五位師弟奮力一揚,李公為借此劍勢,將身一躍,直躍于龍頭之上,與那趙公然四目相對,以劍相逢。

因其眾人身有避劍之符,故而趙公然莫能縱行御劍之術,只得以短兵相接,與李公為斗作一處。然此二人師出同門,招同一數(shù),劍去如雨,劍起如風,雨遇風消,風見雨止,二人正斗得風雨交加,難見高低。

與此同時,王公利等五人行至龍身之下,按金、木、水、火、土五行之位,各自站定,俱相掏出袖中金粉,撒覆于地,執(zhí)劍作筆,書下五行之符,書罷,劍指于天,即成五行困龍之法。但見空中,滾滾雷鳴,隱隱電掣,烏云藏月,夜遁于暗。那趙公然所乘陰龍,受此陣法所制,驀地直墜于地,正正墜于陣法之中。王公利等人見陰龍入陣,即起手中劍,將陰龍四爪刺釘于地。當中程公近一人,縱身而上,躍至龍尾,亦將手中之劍刺將下去,怎奈龍體之厚,如何能透,卻已至將其牢釘于地,莫能復起。那陰龍兀自掙身,吟嘯不止。

卻在此時,天空中霎現(xiàn)虹光,疾疾而行,直直降于朱方九身后屋中。不時便有嬰啼之聲自屋內傳將入耳。朱方九聞之甚喜,待不及喜上眉梢,卻先憂形于色。一旁烙鐵頭得見,豈不知其憂從何起,又因見那李公為與趙公然斗得正密,卻是難占上風,遂謂其言道:“這道士的劍好生厲害,且讓我去受上一劍,憑我這鐵頭,隨他盡力砍一劍,嵌住那寶劍,讓他無劍防身,你等群起而攻之,將其拿下。富貴名利場,太平溫柔鄉(xiāng),自教那后人享用。想我在山為王時,也曾擄過幾個女子,風流過幾夜夫妻,不知是否能遺下個一男半女,維系香火,也罷,知之甚少,不添煩惱。”言罷,震起刀環(huán),奪身而去。

卻說那趙公然,因見虹光忽至,又見其陰龍受困,頓時急火攻心,怒火中燒,哪管同門之誼,何念手足之情,殺心驟起,即將袖袍一揮,抖出一紙黃符,一符凌空,復而變六,疾疾尋人而去。其中一符,正覆于李公為右臂之上,登時火起。李公為見臂著符,認得此符正是道臺百年明燈燈油所就,無法可滅,即時手起,將劍一旋,裁斷右臂,只見火光墜地而去,繼而立身不住,側身一倒,跌下龍頭,俯就于地。

其余五紙火符,盡尋著王公利等人而去。王公利等人目見火符前來,卻是不避,等的正是此火!原來那陰龍生時,龍身殞滅受的正是此火,此時王公利、薛公臨、譚公試、劉公省、程公近此五人,正欲舍身受火,引火燒陰龍!那陰龍雖目不能見,然身有所感,屆時,吟起一聲,龍爪施力,但見四方來水,破地而出,摧屋倒廈,覆地而來,聚于龍身之上。陰龍再起水勢,淹殺生靈。水勢滔天,如覆江河,莊中數(shù)戶人家,盡被水勢所侵,朱方九家室因在高處,未被殃及。只見一父母于水勢之中托著幼子,苦掙生路,怎奈水火無情,幼子得脫,雙親失陷。那人父卻止把雙目將李公為直直望定,其目含怨,怨起恨生,一念成惡,已然氣絕。李公為眼中得見,待不及悲天憫人,忽而心中一凜,暗道不好。原來莊中數(shù)人,先時得見陰龍行跡,惡鬼行疆,心中只道是李公為等道士引禍于此,而其等人徒留至今,莊中眾人于心早已頗有微詞,只因懾于朱方九之威,未敢輕言,此時水患當頭,致使家園被毀,親人離散,心中更是將李公為恨得切齒,將死之際,恨意入骨,身死魂行鬼惡。然那趙公然煉兵之數(shù),獨缺一惡鬼補弊,此時一惡鬼橫生,正合其煉兵之數(shù),既而陰兵得以煉成。

恰在此時,那陰龍縱行水勢,已將平地之上、劍鋒之下,金粉所就之符,盡皆沖散毀跡,既而陣法頓失,陰龍脫陣而起,復回于天。卻見那五紙火符已然盡覆于王公利等五人之身,登時胸前燃起一大窟窿,肺腑不見,肝膽俱焚,繼而火遍全身,五位師弟大事未成,火中含恨,盡化煙消,余其五劍林立于地。可憐這王公利、薛公臨、譚公試、劉公省、程公近此五人,命同先師,殞身于火。

李公為眼見五位師弟身消火中,頓時心中大慟,怒恨交加,淚灑胸襟,卻見百步之外,龍身之后,數(shù)鬼已然得勢成兵,陰兵行陣,盡摧于張公行一人之身,心中如何忍之,既而強耐斷臂之痛,翻身欲起,前去助陣。只聽得身后一聲喝起,回目來望,正是烙鐵頭,舉著環(huán)刀,步履行風,逆風而來。烙鐵頭于風凜凜中平起一聲喝道:“助我一腳之力!”李公為聞言會意,獨臂撐地,將身倒起,奮起一立,只見烙鐵頭于平地之上,蹬地而起,踏其足底,借其足力,一躍而上,直直躍往龍頭之上,去會那趙公然。

那趙公然見烙鐵頭來勢兇猛,心中只道其妄作飛蛾撲火之勢,登時袖起,撒出一紙黃符,直望烙鐵頭去。烙鐵頭凌空而上,只見一黃符迎面而來,眼中見得真切,當下把心一橫,咬斷舌尖,一口熱血噴吐而出,正撲在那符上,登時火光霎現(xiàn)。烙鐵頭于火光之中奪身而出,舉著大環(huán)刀,迎著趙公然,劈面便砍。那趙公然眼疾手快,頓時手起,將劍一橫,刀劍相交,火星四濺。這烙鐵頭豈是不得便宜的主兒,含著一口鮮血噴吐而出,直直噴在那趙公然面門之上。那趙公然滿面血光,目不能張,烙鐵頭趁此之際,急轉刀鋒,由下而上,止作釜底抽薪之勢,拼盡兩膀子氣力,往上一撥,直欲教其一刀兩斷,左右開瓜。那趙公然目中余光得見,將身一閃,避了刀鋒,卻不想那刀刃正正劃在胸前袱結之上,只此一割,那包袱俱散,天書失負,紙透金光,風勢正疾,隨之而去。

只見那天書隨風潛行,飄忽其間,正迎著朱方九而來。朱方九眼見風行之中,卻有金光浮沉,心中疑奇,登時上得前去,只見金光飄然落地,風襲不止,看看待起。朱方九當即抽刀刺定,釘就于地,定睛而視。只見風翻書頁,字跡得現(xiàn),其上盡是君不正、臣不義、民不生之言,后有自詡天命、妄圖稱帝之語,正是天書。朱方九得見天書,見此言詞不道,胸中義起怒生,頓時抽刀便割。然雖紙薄,卻不是凡塵之物,利刃如何能透。朱方九見難俱毀,復而抽刀刺定,正值無可奈何之際,忽而智上心來,思其既能書立命之辭,何不能顯滅頂之語,心中念道:“立誅趙公然!”隨即指腹沿著刀刃一劃,頓時血出,染指作筆,于上便書。

卻說此時,那趙公然見落了天書,正落于朱方九之手,臨危必然生變,與烙鐵頭刀劍縱橫之際,乘勢將袖袍一震,一紙黃符應震而出,直直取向朱方九。那朱方九染血作書,方才書下“立誅”二字,卻不想那火符奪勢而來,直覆胸前,登時火起,全身俱燃,莫復能書。如此電光火石之際,朱方九止把眼望定其所書之詞,恨難盡書其心中之言,卻見此“立誅”二字,亦能作“立言朱”三字,復而長笑一聲:“想是我朱家后人顯貴……”一語未了,煙消火滅,地上只余下一刀一書。可惜這朱方九,一身英雄膽,盡涂烈火中。

那烙鐵頭見折了朱方九,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拼盡平生本事,只管拿命來搏。那趙公然豈能作等閑之視,亦使盡渾身解數(shù),以劍相迎。頓時,刀滾得嚴,劍戳得密;刀從險中出,劍往命上指。趙公然見如此久戰(zhàn),不是長計,只因其身有避劍之符,未能御劍斬之。趙公然一心只求速決,因見烙鐵頭環(huán)刀之上,數(shù)環(huán)震響,頓生一計,遂即收身而退,躍下龍頭,并擲出手中之劍,口中念道一聲:“疾!”只見那劍應聲而起,刃泛白光,裁風直上,于夜空之中,劃了一圈,復而急下,直取烙鐵頭手中之刀。那烙鐵頭不及防備,只見手邊白光忽至,穿起刀上數(shù)環(huán),即被奪了刀去。那烙鐵頭失了手中兵刃,正自茫茫然無所顧,卻見那白光攜刀復回,于其頸邊游走,登時頭落了下來。想這烙鐵頭于綠林場中,縱橫一世,其刀落處,飲血無數(shù),卻終究魂斷于其刀之下。

好一計借刀殺人!只見那白光攜刀,直入地下,白光驟隱,刀劍相聯(lián),入地三尺,立于地上。那趙公然卻不顧書劍,任其自立,縱身躍上龍頭,直望朱夫人屋前去。

且說那李公為,趕至張公行設陣之處,見其仍于陣中坐定,其身旁自有一劍獨獨立于風中。李公為上得前去,扶過其身,只見其口目深陷,體無完膚,已然命絕于世。但見空中陰兵行武,即刻便將奪陣而出。李公為見事已至此,不可稍縱,既而只手扶劍,裁斷袖袍,即將袖中金粉俱撒于地,而后將身一側,滴血成書,書下鎮(zhèn)兵之符,符成,坐定其間,念動真言,憑一己之道行,擋此陰兵之勢。然其回目之間,見朱方九與烙鐵頭二人已然魂歸于天,止不住痛心疾首,淚自中流,怎奈無力回天,心中只道這趙公然百般周折,終將事成。

卻見那趙公然,縱起陰龍,直至朱夫人屋前。那陰龍大張其口,吟嘯一聲,屆時風出,風如猛虎,直奔屋前,霎時間,斷其梁,毀其柱,掀其頂,去其壁,平地之上,止無遮身之處。只見那朱夫人身經分娩之痛,昏臥于榻,人事不知。其旁嬰兒,自在襁褓之中,兀自放聲啼哭。那穩(wěn)婆立于床前,瞠目結舌,僵在原地,了無人氣。

那陰龍口中再起吟嘯,風勢復出,直奪其嬰,風行利爪,撕其襁,碎其褓,致其赤身裸體,四肢亂動,啼聲不絕。卻見那嬰孩胸腹之上,自有金光迸出,其光無數(shù),現(xiàn)于天地之間,此嬰正是豬王輪回轉世!此時,云開得以見月,霧鎖得復夜明。

那陰龍受此金光一震,倏然間,目繭成空,忽復其光,心智頓開,前塵舊事,盡皆想起。漸而,目現(xiàn)金光,遍體游光,得復金身。那龍魂昂然上行,只覺頭顱之上,卻有人立,既而扶搖身軀,翻覆騰起。那趙公然自于龍頭之上受此翻天覆地之勢,如何能立,登時下落。那龍魂目中得見,頓時龍口一張,將其吞入腹中。那趙公然始料未及,于情急事變之中,忙于袖中取符作御,然事起突然,為時已晚,只得行離魂之法,得保其靈。那龍魂怎能任其離魂而去,登時龍爪一伸,將其魂魄攝入爪中,天地之間,遨游逡巡。那龍魂龍目一閃,直望天書而去,興起龍身,縱起風云,迎著天書,直直而下,入地而終,不復存跡。龍行過處,風回云隱,夜復于寂,卻已然不見天書,只余下朱方九所定之劍,兀自傲立風中。可嘆這趙公然,用心良苦,卻是自釀苦果,如此自命不凡,多行不義,終究是自食惡果,作法自斃。

且道這朱方九,于蕓蕓眾生之中,凡夫俗子一枚,縱然其膽色過人,武藝超群,亦不足以謂其為人中龍鳳,然其子卻是為何能有這般神跡?莫不是那天書顯靈?其實不然。原來那陰龍生為龍王之時,與豬王有一面之緣。因豬王受凡人設陣陷身,困于一古井之中,其魂含冤欲報,恰逢這井中龍王。龍王知其怨怒難消,然為顧念蒼生,便出言以理相勸,勸其放下舊怨,早入輪回,并獻與其一金光鱗甲,助其佐證。那豬王魂魄受此感化,既而徑入地府,沉冤得雪,即入輪回場中。其輪世之時,亦將此金光鱗甲隨身而附,同入輪回。此前天降虹光,正是這豬王轉世而來,正投生于朱方九之室。故而其子身現(xiàn)金光,正是那金光鱗甲所呈,故此陰龍受此金光一震,遂得其實,而回其魂,復其心,而存其智,進而將趙公然一舉拿下,重負天書,直入地府。而后此龍王因縱起兩番水患,淹殺生靈,罰其轉世為魚,其目視人便眨,于其一生之中,其身能得現(xiàn)金光七次,七次限滿,方可復化為龍。而那趙公然,罪孽深重,自在地獄沉淪受苦不題。

卻說那李公為見事如此峰回路轉,再現(xiàn)生機,心智方定。然此時陰兵勢眾,憑一己之力,難阻其行,身心漸而不支,道行付之將盡。但見夜空之中,月晴如玉,風停云住,昭昭然,天地之間,有如白晝。臨危之際,李公為只得觸碰天機,心中卜其陽壽八十有六,而今其年事三十有五,思其道行,卻止二十有一,憑此道行,若是要鎮(zhèn)此陰兵,遠遠不濟,只得向天再借四十年道行。思畢,便趁此月圓之勢,念動真言,問天借力。只見夜空之上,星斗俱現(xiàn),星光璨璨,齊匯于月,月色漸濃,溢之而出,直降于李公為一人之身。李公為果借來四十年道行,當即身軀為之一振,既而閉目靜神,禪定于地,復念真言,再起陣法,拼盡余生道行,一人擋此陰兵。只見風勢頓起,挾住陰兵作周回之勢,陰兵復而行作一團,其聲凄厲,其形可怖,然止被風勢挾定,俱受陣法所攝,莫能得行寸步。

莊中數(shù)人見水勢漫去,事態(tài)稍定,遂將朱夫人并其嬰、與那穩(wěn)婆一起救回,同作一處,惶恐以觀事變。

李公為挨至天明,陰兵方散,遂收了陣法,將身一側,伏倒在地。莊中數(shù)人見事已定,方才舉步向前,將其扶起。只見其面如紙白,血跡斑駁,口中咽咽,似有話出,遂擇耳細聽,其言道:“此眾陰兵,入夜復回,不可輕視,須另擇長計以御。陰兵臨世,必以神將御之。那烙鐵頭與朱方九手二人護身之刀,合吾七人所執(zhí)之劍,并那趙公然御行之劍,正計八十二斤,與那關圣大刀斤兩正合。爾等將此十件兵刃共取攜之,此西去數(shù)百里,尋一六旬鐵匠,令其將此數(shù)具兵刃熔為一處,仿那關圣大刀鑄之。其見此劍,自有鑄法,不必多言,爾等即刻起程,不得有怠,速去速回。此間,爾等于莊中擇一至高之處,建一關帝之廟,并塑其金身。待得刀成之時,將其立于關圣之手,即可伏此眾陰兵。時日無多,不可有誤。憑吾余生道行,止可再擋七日,若是七日之內,廟未成,刀未立,只怕是得請大羅神仙來救。”言罷,昏然過去。

莊中人等聞其所言,何敢不從,遂將其救回,后將莊中力行者分為三撥,一撥自去鑄刀,一撥前去建廟,余下一撥修繕莊中屋舍。那朱夫人已然蘇醒,聞知此事,遂令人將烙鐵頭所遺金銀取出,助其眾人修廟補屋。

且說那朱方九與烙鐵頭二人殞命之后,地府遣派鬼差前來拘此二人魂魄。兩鬼差即領命前來,只見其二人魂魄,早已相聚一處,正自徘徊,因見其一者身軀凜凜,自有正氣;其二者虎視眈眈,遍生煞氣,故而未敢縛之枷鎖,只得好言以待,引其上路。行過十里,見一棺材鋪,烙鐵頭遂動了心思,攜了朱方九,不顧兩鬼差,直望鋪中去。那鋪中掌柜正自酣睡,烙鐵頭與朱方九遂入其夢中。那掌柜的于朦朧夢中,忽見來人,只聽得一聲道:“掌柜的,置一口棺材,上好的不受,下等的不要,只取那中間貨色便好,道是埋誰?此去東二十里朱家莊,尋一名叫烙鐵頭的亡者便是。權且賒下,來世還你。”

朱方九聞言大笑,言道:“兄臺生時于綠林中爭雄,死后亦于陰間逞勝,豈能作此今生債、來世還之事,蕓蕓眾生之中,拿何面目相認,卻是向誰去討?何況此番前去,恐再難為人,莫再多生累世之報。”

烙鐵頭聞言尋思,自問平生作惡多端,殺戮頻頻,如何能得入人道轉世,遂言道:“掌柜的休惱,若是十日之間,十里之內,有大富大貴之家生牛產馬的,你自去那府上,討這棺材錢。”待不及多言,只聽得身后鬼差頻頻催行,遂即作罷,與之相去。

那掌柜的于夢中驚醒,復憶夢中之言,如何不曉這綠林場中烙鐵頭之名號,心為駭之,因憶其夢中有言者二人,遂于天明之時,擇了兩口上好棺木,取路東投,送往朱家莊。送至莊上,恰逢莊中數(shù)人修屋立廟,遂出力以助。

那朱方九與烙鐵頭二人魂魄逕入地府,因朱方九平生積德行善,遂復入人道,投生于一書香門第之家。而那烙鐵頭,雖伐趙有功,然其生平作孽無數(shù),罪不容恕,故而罰其作三世牛馬。此后不久,果然有一大戶人家良馬產駒,其駒長成,竟是一匹青驄駿馬,馬主人深為愛之。此馬每過棺材鋪,必然立地嘶嘯三聲,眾人不解,唯那棺材鋪掌柜心中會意,暗暗受用。然那馬主人見此異象,謂其不祥,遂低價作沽,賣與那馱物行商之流。奈何此千里之材,終是作了腳力之驅,正是應了那因惡得果、天理循環(huán)之語。

卻說那李公為,每夜強持心力,作法御兵,得保一時安定。莊中人等,齊心協(xié)力,三五日間,已將關帝之廟建成,只等那大刀鑄成,立于其手。且道那前去鑄刀之眾,由莊西去,馬不停蹄,行了兩日,方尋至那鐵匠鋪中。那鐵匠見了兵刃,認得此劍,卻看來者非是舊識,當下心中了然,暗嘆一聲。遂晝夜不停,按其前法,將此十件兵刃鍛鑄為刀,止兩日間,大刀鑄成,即已功德得滿。只見那刀身之上,青龍伏月,正氣凜凜,縱有擎天破地之勢,橫有劈山斷海之力。其莊眾人忙攜刀復返,亦是快馬加鞭,止行了兩日,復至莊中。遂將大刀立于關圣之手,即而香火供奉,只望夜來顯圣收兵。

卻見那李公為,已然形容枯槁,氣若游絲,已然非人。李公為見關帝廟成,心下方定,只候陰兵復至。是夜,果見廟堂之上,忽現(xiàn)紅光,映滿山河,耳聽得馬蹄飛快,刀聲凜凜,只見數(shù)百陰兵,盡皆收于紅光之中,紅光漸隱,夜復于暗,夜空中一點明星,漸漸隱跡。朱家莊復得安寧。

李公為見兵勢已去,方才呼氣成舒,安然入眠。此一眠,卻是睡了幾日,漸才復蘇,緩過氣力,后起身作別。臨別之際,與朱夫人相見,見其懷中幼子,面貌不凡,遂謂其曰,其子日后必然顯貴,而后不復多言,拂身作辭。莊中人等亦不作留,即設一席,與之餞行。李公為獨臂而支,于席中舉箸擇素而齋,因其臨面停有一碗清粥,欲只手扶碗,一飲而盡,怎奈粥中滾熱,如何能飲;欲低身而就,恐禮數(shù)不嚴,只得舉筷箸揀食粥中米粒。卻見莊中一小孩只身而出,步至其旁,以雙手扶碗,遞至其口唇之側,助其服食。李公為見來者是一孩童,心中為之一動,觀其面目,其雙目炯炯,自有兩盞朗星之氣,其眉宇之間,卻生三分威武之風,遂問其姓氏。卻有一莊中人自于一旁與之相道,言道此童姓李,與之亦是同宗,其雙親已然失命于水勢之中,別無旁親,止一孤兒。李公為聞知此事,不由嘆息一聲,因見其道緣不淺,慧根不俗,便欲收其為徒,既而言道:“既了凡塵牽掛,何不如隨了我去,止作閑云野鶴,名山大川,通幽曲徑,自去來往。”那小孩聞言便跪了下去,口中喊了聲師父。李公為聞言甚慰,遂而言道:“吾門中四字,傳于汝輩,該當‘正’字,汝命克山君,就取此‘山’字作名。此后,俗名不提,汝名喚作‘李正山’。吾觀汝面相,卻有回鄉(xiāng)之兆,若有回時,切不可為逞一時之怒,造生孽緣。須當謹記。”那小孩拜了三拜,而后自去收了包袱行囊,與李公為一齊上路。莊中數(shù)人相送,師徒二人離莊而去。李公為見其弟子目不轉睛,只顧前行,亦不回目作望,且無戀鄉(xiāng)之情,便問其何故如此去之不顧。只見其言道:“既有回時,只須眼前,何必頻頻顧于身后。”李公為見其出語不凡,心中甚喜,遂不復多言,自此遠去。

數(shù)載之后,因戰(zhàn)亂紛起,流年不利,此朱家莊眾人舉家而遷,流落四方,朱夫人與其子亦不知去往何處。而那李公為師徒二人果如閑云野鶴一般,自在四方云游。十載之后,那李公為,于凜冬之際,飲雪而亡。止余李正山一人于四方問道。數(shù)旬之后,忽于一夜,復夢師言,既而動身尋徑,重回故里,卻不想腥風正起。有道是:

道士奪天書,欲改天下主。

九子戰(zhàn)陰龍,六丁臨道骨。

月自凌云上,風吹林下土。

月隱風不盡,赤地顯真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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