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中,寶釵最先掣出牡丹花,得到一句唐詩“任是無情也動人”。自認為,這句唐詩是對寶釵最好的解讀。
“任是無情也動人”應出自唐末羅隱的《牡丹花》:
“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
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
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秾華過此身?!?/p>
《紅樓夢》中以芳官之口和了一曲《賞花時》:
“翠鳳毛翎扎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猛可的那一層云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線兒差,再休向東老貧窮賣酒家。您與俺眼向云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p>
寶釵為何無情?顧城曾評寶釵“無妄想,亦無理想,亦不會破滅,又啥都明白,自可過太平日子?!笔且粋€“天然生性空無的人”。
寶釵無情因無欲
寶釵穿戴“半新不舊”,“不覺奢華”,“從不愛這些花兒粉兒”,在大觀園住蘅蕪苑屋里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花,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辈徘榭氨洒煊?,在第十八回奉諭應制詩上“不屑為此”,表明她并沒有在貴妃面前表現(xiàn)的欲望;詩作水平不在黛玉之下,也借物針砭時事作過《螃蟹詠》,《白海棠詠》更是自寫身份,以品行為先,并不只追求詞句新巧華藻;不僅勸香菱:“一個女孩兒家,只管拿著詩作正經(jīng)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弊约阂彩恰安灰詴譃槭?,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比绱朔N種,說明寶釵的“無情”源自她的“無欲”,她不追求吃穿奢華,沒有癡戀貪嗔,不迷琴棋書畫,不墮塵俗眼光。這一切,也許是因為她“博學”,懂得得多,看得通透,想得明白;也許這就是她天性淡漠,不在意自身悲喜,也不在意擁有失去。
寶釵天生胎內(nèi)帶有一種熱毒,需服食“冷香丸”,一個“冷”字透出寶釵之性情。王熙鳳說其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睂氣O世事洞明,看得透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平日里“或看書下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yè)?!备绺缡莻€糊涂的“呆霸王”,家業(yè)也不能守,寶釵也能看得明白,勸解母親“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命罷了?!?/p>
這樣一個沒有癡迷的愛好、沒有癡戀的對象、看得清人情世故、參得透世事順應的大智慧女子,無情是因為自尊,無情是因為自足,無情是因為明白。
寶釵無情也動人
賈母給寶釵過生日時,依著賈母說喜歡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就算賈母非讓她先點戲,也是點賈母喜歡的《西游記》,討得賈母歡悅,此是孝順之情,是寶釵賢良的動人之處。點《魯智深大鬧五臺山》,寶玉說她只好點這些戲時,寶釵以其博學和獨特的見解和寶玉交流起了這戲的好處,讓寶玉贊賞不已,這是寶釵學識淵博的動人之處。寶釵和襲人交談中便識得襲人有些識見,留神窺察,覺得襲人“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這可見寶釵有識人之能,是其善于獲得人心的動人之處。金釧兒投井自盡后,王夫人落淚之時,寶釵對于王夫人的說辭先是表示肯定,又以自己的推測變換了投井和失足的概念,最后總結(jié)說就算是投井也是個糊涂人!既寬慰了王夫人的自責之情,又表達了自己對金釧兒這樣糊涂行為的不足為惜的看法,難怪脂硯齋評其為“善勸人大見解!”,這是寶釵有大智慧,善解人意的動人之處。黛玉行酒令失言時,寶釵將心比心,發(fā)自肺腑勸誡黛玉,能讓黛玉一釋前隙,與其親如姐妹,這是寶釵愛惜姐妹,真誠待人的動人之處。
在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識寶釵小惠全大體》中,作者在寶釵前加了一個“識”,這個“識”,是有知識、有見識,是寶釵不僅有書本知識,不僅能閑賦詩詞,更能從書本知識擴大自己的見識,更能洞明時事。聽聽寶釵和探春的對話: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绔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都念過書識字的,竟沒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里都真有的?”寶釵道:“朱子都有虛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fā)把孔子也看虛了!”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睂氣O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敏人,這些正事大節(jié)目事竟沒經(jīng)歷,也可惜遲了?!崩罴w笑道:“叫了人家來,不說正事,且你們對講學問?!睂氣O道:“學問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fā)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p>
寶釵貴為“國色天香”,才情如此,學識如此,認識如此,為人如此,處事如此,任是無情也動人,若是有情那還了得!
為什么前世注定的“木石前盟”不能實現(xiàn),最后還是寶玉與寶釵成了親?黛玉與寶玉雖然兩情相悅,但情之濃思慮則多,患得患失心則重,黛玉吃醋、含酸、試探、糾結(jié)、氣惱、擔憂如此種種,深陷情中無法自拔,體弱更添心病,反而兩人行至遠也;寶釵也有一片愛寶玉之心,卻端肅行止,令寶玉不可輕犯。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中,寶玉因紅麝串子看著寶釵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卻可惜偏生長在寶釵身上,可見寶玉對寶釵非常尊重,恐一時有瀆,不敢狎犯。正是寶釵“無情也動人”,在黛玉逝去之后,寶玉才能與她“舉案齊眉”,但也正是寶釵的“無情”,寶玉總歸“意難平”,總是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也最終“懸崖撒手”!寶釵一生貴在“無情”,也悲在“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