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開頭,穿著長風衣,戴著黑色沿邊帽,低著頭默默在黑暗中行走的殺手就這樣帥氣地出場了。高對比度的打光勾勒了他硬朗的線條,金屬感強烈的電子音樂營造出一種大佬出場的酷炫質感。整段殺人過程干凈利落,人狠話不多,交差的時候一句:“老板,搞定”更顯凌厲。然而下一個場景,殺手竟然跟雇主談論起投資樓盤問題來。樓盤投資虧本,無法交上尾款的雇主請求殺手殺了他想用自己的死亡換取巨額保險金給自己的妻兒,然而殺手卻以“一天之內不能干兩宗虧本生意”為由拒絕了,讓雇主自己想辦法去死,轉身離去。
這個三分鐘的開場非常成功給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殺手立了范兒,樹立了一種類似于殺手里昂的凌厲寡言形象。片頭過去正片開始時候,殺手Bart竟然和老婆穿著花花綠綠毛領子的艷俗睡衣,一臉苦相地討論著生意不好收入減少的問題。這時候,觀眾內心的原本人設預期瞬間崩塌,一前一后在攝影打光和表演風格上形成強烈的對比,造成了一種強烈的黑色幽默效果,拉近了觀眾與影片角色的情感距離,同時也為這部影片定下一個幽默的調子。
不得不說,盡管這個開場的設置并不是非常出彩,卻十分精確地達到了導演預期的反差效果,于是,一系列令人哭笑不得的情節就在這份黑色幽默和荒謬世界中展開了。
《買兇拍人》是彭浩翔執導的個人首部劇情片,當年的彭胖僅以50萬美金的拍攝成本,便創作出了這樣一部才華橫溢的作品。彭浩翔不是那種電影專業出身的導演,因此,他的路子很野,很容易俗套,很不不加修飾地袒露私貨,很坦誠低俗,同時也很容易陷入低俗。彭浩翔本身就是這么一個人,他大放異彩的時候正是港片輝煌的式微期,當港片的衰落已成定局,他便成為了那批北上中原,靠著“人傻錢多”的大陸觀眾基礎謀劃著“撈一筆”大計的導演。無論是從電影技法還是個人境界,彭浩翔絕對不是那種能稱得上是“大師”的導演,甚至他跟這個詞一點邊兒都沾不上,哪怕成了匠型的流產線導演,他也慢慢變得不那么入流。
然而,如果不去討論彭胖后來的發展,僅針對《買兇拍人》這部影片來,它絕對是一部非常優秀的良心之作。這部充滿了戲謔和段子、低俗和荒謬的黑色幽默電影,哪怕是如此低廉的成本和粗糙的質感,但它有足夠出彩的故事構架,設置了足夠有趣的人物形象,同時又在一開始奠定了這種對雇兇殺人習以為常的世界的荒誕,反而制造出一種微妙的反烏托邦情境。不僅如此,它是彭浩翔私人欲望的宣泄,是不同元素混雜的瘋狂實驗品,也是替電影人對電影的一次告白。
小時候,彭浩翔他媽媽以為他是輕度智障欲送入特殊小學,但后來醫生檢測他是個智商135的資優兒童。哪怕沒有醫生的測試也能看得出來,彭浩翔是聰明且懂得投機的。
將強烈反差的兩個人物捆綁為搭檔一向是電影制造戲劇沖突和笑料的慣用手法,一個是明哲自保、孤僻凌厲的殺手,一個是膽小傻氣、心懷夢想的不入流小導演, 而二人之間的搭檔合作的過程從本質上改變了二人的狀態,阿全從只能打雜的副導演變成了具有實權的導演,Bart則從一個困惑“殺手是什么樣子”的殺手過渡成了“演出一個殺手”的演員。
不僅如此,自帶接地氣屬性的彭胖非常懂得迎合觀眾心理,他嫻熟地運用一些港片特色的惡趣味小機巧去滿足作為窺視者的觀眾,并設置了很多有趣的笑料和包袱增強荒誕感:比如在Bart在更衣室與馬太太談生意時,那帶有濃重窺私性質的俯仰角鏡頭;比如第一次殺人后阿全情緒爆炸與Bart爭執時被警察敲車窗,以同性戀的借口搪塞;比如在Bart家吃火鍋時,岳父岳母各自帶有極度私人情緒的殺人請求;比如在為了滿足顧客的窺私欲,在被殺對象頭上佩戴主觀鏡頭來記錄他們臨死前的真實反映;提出殺人積分,殺滿30單送免費殺人服務一次;惡搞吳宇森電影的放鴿子橋段,由于只有灰色鴿子就用油漆噴成白鴿;扮演雙槍雄的老哥一系列過于夸張的表演想法……等等等等主線劇情之外耐人琢磨、博人一笑的小情節,不僅增添了影片的幽默元素,并且立住了大量的配角人物,使其活靈活現,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這部電影并不是靠人物出演微博搞笑排行榜的段子拼接而成的大雜燴,整個故事劇情緊湊,入戲極快,前景鋪設簡潔討巧,影片進行第11分鐘即點出了“買兇拍人”的主題并介紹了關于這一想法的前史,整個劇情發展階段的推進都是極有層次和說服力的:
1、 生意越來越難做的Bart好不容易接到馬太太的單子
2、 馬太太被人拍下性愛視頻并制作成光盤在地下碟市傳播
3、 為了泄憤馬太太要求Bart拍下殺人視頻
4、 毫無經驗的Bart難以兼顧拍攝和殺人,迫于經濟壓力決定找助手
5、 找到傻乎乎、便于控制并且電影專業的阿全,將其發展為搭檔
6、 二人搭檔的殺人視頻一炮而紅,圈內聞名,從此單子源源不斷
7、 由于二人名氣太大,殺手市場應運而生了模仿者
可以說,整個劇情線路都是邏輯完整、順理成章的。主線劇情之外,導演還講清楚了Bart作為一個殺手在日常生活中面對妻子、面對岳父岳母的尷尬和頭疼,透露出了心懷夢想的阿全在實現電影夢過程中的挫折與對美智子由同情到愛情的心路,豐滿了對兩個人物形象。
其中一場戲,Bart帶阿全回家吃飯,酒醉之時說出他最喜歡的是獨行殺手阿倫.狄龍,然而金融風暴帶來的經濟壓力、寵愛的妻子及其奇葩的父母,都使得Bart無法成為真正的“獨行殺手”。而在后面有一場戲,Bart獨自坐在暴發戶式審美俗氣的客廳,看著阿倫.狄龍的海報,感概著自己一輩子也做不到像他那樣酷的殺手了。這時候,海報上的阿倫.狄龍對他說,電影里想裝酷多容易,但電影里的殺手只需要裝酷,卻不吃飯,現實中的Bart才算酷。這段十分具有新浪潮質感(也可能是因為阿倫.狄龍說的是法語)的超現實對話,在整部影片中的作用非常重要。它點明并升華了影片的主題,電影中的殺手盡管看起來那么酷,但都是假的,現實中他們也必須面臨著瑣碎的雜事,在某些壓力下為了某些東西也不得不低頭,不得不諂媚,這才是生活。而這也指出著Bart本質上也不是影片開頭那樣的殺手,對他而言,殺人只是謀生的一個職業,而那身酷炫的風衣,黑色沿邊帽,其實只是他扮演的阿倫.狄龍,是他心目中所謂“殺手”的理想形象。所以實際上,無論是Bart也好,還是其他人,其實潛意識里的殺手,風衣才是本體,Bart只不過是某個套進去的人罷了。
而阿全這個人物,可能才是導演真正想著重描寫的,同時也是最令人感動的。相比于Bart迫于家庭和經濟壓力做殺手賺快錢,從世界電影最高學府的紐約電影學院導演專業畢業五年的海歸高材生阿全卻只能做著打雜的副導演工作,跟組去拍一些三級片,工作不穩定且收入無著落,為了錢還被迫販毒。但是,他卻擁有自己的導演夢想,他的房間里貼滿了著名電影的海報,擺滿了電影雜志和相關專業書籍,有專業的剪輯工作臺、電視碟片機和私人的碟片收藏,還有一個印有“DIRECTOR”的靠椅。第一次拍攝殺人影片后,當他意識到不是演戲時,情緒非常不穩定,然而后來阿全明知道是真殺人反而卻越做越帶勁兒,就是因為他第一次在電影方面有了自己具有獨立創作權的作品,并且他的作品受到了觀眾(雇主)的肯定。對于電影人來說,這種心理是非常容易被理解的。同時,正是因為阿全這個人物是一個理想化的屌絲逆襲式人物,他最終功成名就并抱得美人歸,實現了自己理想,獲得了權威的認可,也正如此他才能夠同現實化人物的Bart形成一種互文的關系。
實際上,整個劇情演變的過程中,Bart和阿全并沒有產生非常強烈的糾纏聯系,他們的成長是在一種搭檔情境下獨立存在的,甚至有一點割裂感。這一點既是優點也是缺點。當然優點是上文所說的理想化人物與現實化人物的相互對照,一個是從不知名到受到認可,一個是身份轉跳和認知缺失。然而,缺點也很明顯,作為黑色幽默的喜劇類型片,導演在已經設置好非常合適的人設前提下,讓二人之間的戲劇效應沒能發揮到極致,二人內部情感關系其實是不那么緊密的,互相之間的聯系也僅為契約,互動性不是特別強。
還有一點是,本片中對話鏡頭幾乎全部是甩鏡頭或同框長鏡頭,有些哪怕是轉場或者切換人物也處理成甩鏡頭的效果,極少使用正反打。這種對話場面處理配合著音樂及大量傾斜鏡頭極具有動感效果,也更能強調人物反應的喜劇性,是攝影上的一大亮點,也是一個不落窠臼的優點。影片中大量的景深鏡頭和室內低角度拍攝的封閉感一眼就能看出承襲自哪部影片,也算是這部滿滿都是迷影梗的致敬片一大特色。總之,可以看出彭浩翔的確是有很多小心機在里面,也的確是充滿了自己的想法。
作為劇情長片處女作,本作的整體特質讓我聯想到了法國導演讓-皮埃爾.熱內的處女座《黑店狂想曲》,同樣是以殺人為常的荒誕社會,同樣是戲劇化情景,而那部影片更加光怪陸離、怪誕鬼魅。不管怎么說,這樣極富有靈氣的處女作,也是看一部少一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