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了那個老頭的話。
站在浴缸里頭,赤裸的身體向冰冷的空氣散發(fā)熱量。我用腳趾感受著冷水正在慢慢溢入的冰冷,內(nèi)心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滲入。面對未知,我的退堂鼓都是打的最牛逼的那個。就算死神站在我眼前,也無動于衷的勇氣大抵這輩子就這一次了。這雙關恐怖的令我倒吸了一口寒氣。我不會真的“死”了吧,那個老頭說的“瀕臨死亡”是這樣吧,我可以改變那一切嗎?我知道一系列的質(zhì)問都動搖不了我的決心,防止有差錯,我將水流摁到了最大,像嬰兒蜷縮在母體內(nèi)的姿勢,我卷縮在浴缸中,直到水淹沒了我的半個腦袋。我放松了身體,閉上眼睛,呼吸緩慢卻有節(jié)奏,好像幾個月前速成的瑜伽冥想術起了效果。耳旁漸漸聽不到水聲,波動的水與我融為一體。像個胎兒一樣,我又擁有了臍帶,以最舒服的姿勢滑下水面。不是恐怖電影的鏡頭,而是窗外淡淡的陰天。
不知道經(jīng)過了怎么樣的掙扎,在一次次被水嗆的頭腦發(fā)昏后,在一次次萬念俱灰后,我始終沒有放棄這種可能性,我要逆天而行,我要回溯,我要抓住時間。
閃著金光的畫面,扭曲的人像在亂麻般的腦海中走馬燈后。腦袋的劇烈疼痛讓我猛然彈起,眼前漆黑一遍,我撫干了額頭密集的汗液,用力的掐住人中,在黑暗中尋覓手表。午夜,3點,我在大腦無意識的混沌中起身,這熟悉的房子,檀木氤氳的香味,此起彼伏的鼾聲使我無比確定,我的家啊。這副軀殼即使沒有改變,在不同時空,竟讓我生出了幾分陌生感。我摸索著走到客廳,借著手表發(fā)出的熒光仔細確認,2020年,10月25日。我成功了!我居然一次就成功了!我真的完成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時空穿梭!誰他媽會相信穿越小說里寫的沒錯!這不是一個瘋子的瘋言瘋語,因為在上一個小時,我還在2022年,這一晃,2年。我壓抑住內(nèi)心的狂喜,深呼吸,回到房間。心中無數(shù)個聲音在激越穿梭。
如果不是有這個機會,我想我一輩子再也無法見到他了。
凌晨6點。現(xiàn)在的我應該在放假,不需要去學校。
我朝門外探了探頭,果然,習慣早起的爺爺在6點準時起床了。我忐忑的敲了敲房門。
“今天不讀書,起這么早干嘛?”爺爺穿著粗灰的毛衣背背對著我折被子,昏黃的燈光輕柔的灑在毛絨線上,閃著銀白色的光,整個房間里仿佛都是靜謐的水在流動,還有思念。我不出意料的哭了,而我又不出意料的迅速掃去了眼淚,兩年,是真的不算太長,只是我太難接受沒有任何語言的永別了。在過去的兩年里,我曾不斷的猜想,彌留之際,他是否有話要講,和誰講,講什么?他的人生還有遺憾嗎?還有期待嗎?我有數(shù)不盡的想法,想和那半個身子淌過奈何橋的人講。千言萬語,只剩凝噎。我輕輕回答,“爺爺,我想吃面。”
當那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時,我沒想到,我還是落淚了。那些理智到一絲不茍的計劃,瞬間被這句帶著長沙鄉(xiāng)音的“要得”擊的垮碎。以前,大家都夸爺爺?shù)拿嬷蟮暮茫部偸切δ樣狞c頭,那張因為中風而不對稱的臉總是一臉嚴肅,而現(xiàn)在可以重來,我希望他可以多笑笑,希望在我的記憶里,那有些傾斜的嘴笑起來的畫面留的更多一點。我拉開半掩的窗簾,這天氣,跟兩年前的那天一樣。長沙的詭異天氣變化多端,前一天還是陽光普照,今天卻變有了烏云壓城的蕭瑟。這也成為了爺爺生病的理由,或許,是其中一個理由。
他端著熱氣騰騰的面向我走來,氤氳的熱氣中,我又一次仔細端詳著那張蒼老黝黑的臉。小時候,爺爺送我去上學,走近樓下公司的玻璃墻前時,爺爺總要看看他的地中海發(fā)型有沒有打理好,撥撥鬢角,抬頭摸摸下拉的嘴巴。而那時候的我十分愛學他嘴巴不對稱的樣子,經(jīng)常逗的他咯咯直笑。不管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那個爺爺都回不去了,因為他老了。衰老,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在不知不覺的柴米油鹽中悄然滋長。爬上你光線亮麗的皮膚,孩子的吵鬧,生活所迫的艱辛吸走了你的年輕,活力盈盈的皮膚張成了枯樹皮的模樣。而充盈豐富的心,也被這世俗的日子,沖擊得啞口無言。這是每個人必經(jīng)的過程,也是我心頭繞不開的疑問。我該不該改命呢?讓今天走的人,明天再走,讓遺憾,變得圓滿。即使,這些是錯的。是違背規(guī)律的。我感覺得到,達爾文在凝視著我。
我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擔憂,似乎從前的那個我就已經(jīng)被定義說不出任何動人的話,那個時候我應該忙于中考才對呢。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今天晚上的爺爺就已經(jīng)有了不舒服的征兆。
這一天,我在慎重思考,不斷回憶,不斷揣測,爺爺為什么當時那么極不情愿的去醫(yī)院,如果去的話,結果也許會好一點呢?
爺爺6點左右就回家了,他念叨著天氣的涼爽,自己身體不舒服,回房休息。也錯過了晚飯。“爺爺怎么了?”奶奶漫不經(jīng)心的問爸爸,“身體不舒服吧。也許是著涼了。”我埋下頭暗自吃早飯,痛苦的回想到奶奶與爸爸跪倒在ICU門口的身影,撕心裂肺的哭聲回旋在心口。“我覺得還是要去醫(yī)院看看吧。。。”我壓低了聲音說道。“再等等吧。”
晚飯過后,爸爸媽媽與奶奶在客廳里看電視,我時常走進爺爺房間里觀察,除了擔心,更多的還有焦灼。我該不該?我要爸爸媽媽強硬的送他去醫(yī)院的話現(xiàn)在是來得及的,腦梗死不會這么快的,我可以向他們直接坦白說我來自未來,他會在明晚某醫(yī)院死去,腦梗死,沒有留下任何話。他們會相信我嗎?還是會像嘲笑電視里滑稽的演員一般嘲笑我?還是會怒不可遏的叫我閉嘴,罵我瘋狂。時間在此刻靜靜地流,一個人的生命也在靜靜的流。
我坐在爺爺?shù)姆块T口,靜靜的流著淚。我以為我會異常堅定的要求父母帶爺爺去醫(yī)院,然后讓一場意外避免發(fā)生,而我在猶豫,因為,我不知道,那樣做是否真正的正確。
我悄悄的推開門,伏在爺爺?shù)拇差^,用毛巾擦去他額頭上不斷溢出的汗珠。“爺爺,好一點了嗎?”我甚至不期待什么回答。因為這影響著我的決定,而我的決定影響著他的命運。“不舒服,唉,沒事的。”他艱難的半睜著眼,眼神仿佛已有些迷離,我知道要抓緊了。沉默。
“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
如履薄冰。
。。。
“爺爺,去醫(yī)院吧。”
。。。
“爺爺?”
。。。
“求你了,去醫(yī)院吧!”
我暗壓起哭腔,誰也沒法明白,在這之后的兩年里,我多少次為這句話后悔,在這句話的每個字中尋找可能性。如果這時候去醫(yī)院還是可以活下來的吧,如果我堅持這么做的話,堅持送他去的話,是可以的吧。翻山倒海的質(zhì)問在腦海中掀起來。我甚至想現(xiàn)在打通120,不顧一切,我知道他們會感激我的!
正當我撥通電話時。爺爺虛弱的伸出手,撥開了電話。
“唉,別去醫(yī)院了。”他的氣息微弱,微弱到我無法忍心違背他的想法。
“我不久了。”
“別,爺爺,別這么說話。”
“我想在家里。。。。在家里。。。”沒有話音了。
我沖出門去,窗外的黑夜是巨大的悲傷重重砸在我的腦袋上。我錯了。原來我是真的錯了。
之所以不想去醫(yī)院,是因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跟我們多呆一會,是因為不舍生活數(shù)十載的熟悉的家鄉(xiāng),不想死在那冰冷毫無人性的鐵架臺上,是因為不想在夢境中死去,不想讓親人惶惶不可終日。不舍啊。
那雙流戀于家的眼,流戀于家的身軀被抬上120時,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別人,想要的,不過就是,落葉歸根啊。
我癱坐在門口,瘋狂的抽泣。我不要了,我不要那扇ICU的大門如銅墻鐵壁般阻擋生死渺茫,一打開就已經(jīng)是注定的陰陽兩隔,結局早就寫好了,只是我一直活在夢里。
整夜,我陪伴著爺爺在他床邊,緊緊抓住他的手,看著時針一點點跳表。
我告訴他,我們大家都會好好的。
爸媽不會離婚。
奶奶不會孤獨。
我會考上A中。
我們會和睦的相愛,直到一個一個離開世界。
我看到他的眼淚順著不平整的臉頰滑下,睜開眼睛,側著腦袋,也緊緊的抓住我的手。
“好。”
第二天。
爺爺走了。毫無意外的。
父母與奶奶哭成一團,我站在他們身旁攙扶著他們,這種體驗,在我懵然中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次,他們爬到床頭撫摸著昨夜未曾告別的臉,哭吼著,以為在做夢一般拒絕著現(xiàn)實。盡管,床上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生機。我沒有流淚,輕輕嘆息,不知道怎么的,感覺身旁跪倒的人不是我的父母與親人,而是與此同時,這世上無數(shù)的家庭,無數(shù)有天使里去的家庭,他們在為自己的無能哭泣,在為往昔不珍重的日子哭泣,在為悲傷的今天哭泣。
結束了葬禮。
父母與奶奶沉浸在痛苦的世界里不可終日。心碎之余,他們悔恨自己為什么忽略了苗頭早一點送爺爺去醫(yī)院,他們也在祈求后悔藥。
我一個人坐在爺爺?shù)姆块g門口。我這個擁有后悔藥的人。做了一個不能后悔的決定。跟結局相同的決定。
生命中發(fā)生的一切,都是毫無意外的,不管如何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