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江國、沐叔
少女情懷總是詩。哪個少女不懷春?
李清照的愛情詩纏綿悱惻,“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席慕蓉的愛情詩柔腸百轉(zhuǎn),“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讓我們結(jié)一段塵緣。”
但當你讀到“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詩句時,內(nèi)心涌現(xiàn)的,又是怎樣一種感覺?
這樣赤裸裸、毫不掩飾的愛情詩,屬于一個叫做余秀華的女人。
她一出生就成了腦癱,終身不能正常走路、說話,她其貌不揚、家境貧寒,這一切,都似乎與人們心中“女詩人”的形象相去甚遠。
但她依然執(zhí)著地緊握住手中的筆,大膽地憧憬著美好的愛情。
在《朗讀者》的舞臺上,這位女詩人艱難卻堅定地朗讀了她的著名詩作——《給你》。
我愛你。我想抱著你
抱你在人世里被銷蝕的肉體
我原諒你為了她們一次次傷害我
因為我愛你
我也有過欲望的盛年,有過身心俱裂的許多夜晚
但是我從未放逐過自己
我要我的身體和心一樣干凈
盡管這樣,并不是為了見到你
比起其他字正腔圓的嘉賓,余秀華的朗讀,充其量只是讀。
腦癱的她口齒不清,你聽她的每字每句都是艱難的,卻又很動人,大概是因為深情和真心,我們感受到她絕望又無所畏懼的愛情,看到她的豐盛倔強的靈魂。
她艱難地追求著愛情,一如她艱難地活著。
有時我是生活的一條狗
更多時,生活是我的一條狗
堅強不是一個好詞兒
兩岸的哈哈鏡里
它只能扁著身子走過
——《我只是死皮賴臉的活著》
在很多人眼里,余秀華是不幸的。身染殘疾,又偏偏出身貧寒。
但幸運的是,老實巴交的父母還是頂著別人不解的目光送余秀華讀了書。
她的腳不行,手也不行。從沒有加入過孩子們游戲的隊伍,女孩兒們跳繩、跳房,她只能在一邊望著。
于是,在繁重的學(xué)習(xí)和干農(nóng)活之余,詩歌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無論生活多么艱難,她都這么“死皮賴臉”地活著。
不說你在五月的光彩
你額上的露水
你枝椏間的鳥鳴
不說你開花時的驕傲結(jié)果的豐盈
不說你在月光里偷渡的愛情
——《寫給門前的一棵樹》
在每一個懷春少女的眼里,自然萬物,無不含情脈脈。
那時的余秀華,心里也悄然生發(fā)出愛情的萌芽。
即使對著家門口那棵樹,她也能幻想出一段月光下浪漫的愛情。
以“青春”為主題的《朗讀者》第十二期節(jié)目中,作為嘉賓的余秀華坦言她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而,誰的青春不迷茫呢?
余秀華用詩歌抒發(fā)了她的態(tài)度。害怕,矛盾,束縛,盡管令人彷惶,但這些難受,是多少人的青春必然的經(jīng)歷?
她投稿給校刊,很快就被選用了。連語文老師也夸她很可愛。
空靈的筆觸,清新的格調(diào),余秀華不俗的才華也逐漸被人所知。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
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guān)于植物,關(guān)于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我愛你》
對愛情的渴望,余秀華從來不加掩飾。
早期的詩稿里,她會密集地專給某個人寫很多首詩,那人的姓反復(fù)出現(xiàn)在詩中。
但這樣的愛情里,卻又夾雜著深深的自卑。
已經(jīng)一路追到了愛情的門口,她低頭看了看衣衫襤褸的自己,頓時沒有了推開門進去的勇氣。
在她眼里,愛人是一棵飽滿端莊的稻子,而自己只是一株丑陋的稗子。
丑陋的稗子,就不配愛上美麗的稻子嗎?這個答案,余秀華自己也不知道。
他揪著我的頭發(fā)
把我往墻上磕的時候
小巫不停地搖著尾巴
對于一個不怕疼的人
他無能為力
——《我養(yǎng)的狗,叫小巫》
但命運卻給余秀華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
19歲那年,母親做主給余秀華找了一個丈夫。
她曾試圖依賴這個父母認可的男人,甚至恐懼他會逃走。
不料,結(jié)婚兩月,丈夫醉酒,勸而未聽,她第一次感到他“不可靠”。
此后丈夫不僅看不慣她寫詩,還爭吵不斷,這段婚姻讓余秀華備受煎熬。
兒子出生后,她徹底失去了依賴丈夫的幻想,開始與內(nèi)心孤獨的自我對抗。
我多么喜歡孤獨
喜歡黃昏的時候一個人在河邊
洗去身上的傷痕
這輩子做不到的事情
我要寫在墓志銘上
讓我離開,給我自由
——《婚姻》
在這段并不幸福的婚姻里,余秀華也迷惘過。她想過離婚,卻害怕父母和兒子被人笑話。
余秀華在接受其他媒體采訪時曾說:早就想離婚,但父母不同意,理由是:要保持家庭的完整,不能讓村里人笑話。不在乎別人說她蕩婦,卻怕“出了名就把老公蹬了”這種罵名,也怕離婚會害兒子找不著媳婦。
董卿在節(jié)目中問余秀華:最終為何做出了離婚這個決定?
余秀華說:痛苦的婚姻就像上天從她身上拿走的不會歸還的一部分。
她拿自己的版稅給前夫買了房子,才終于換來了一紙離婚證書。離完婚坐在出租車里,余秀華卻說,“好像沒什么感覺。”
這個渴望愛情的女人,勇敢沖破了世俗的枷鎖,終于重新找回了自我。
那時候他們從池塘邊走過,倒影婆娑
那時候云那么白,不理會這樣的婆娑
我看見清風(fēng)里的許多事物:繁茂和頹廢共居一枝
他們的輕言細語里,摒棄了人間殘疾
而光,把他們環(huán)繞得那么緊
我只想嚎叫一聲,只想嚎叫一聲
一個被掠奪一空的人
連扔匕首都沒有力氣
——《我愛著的都不是我的》
雖然不幸的婚姻給余秀華帶來的只有傷痛,但她依然選擇相信愛情。她不再扭扭捏捏,一旦遇到喜歡的人,便會大膽追求。
余秀華曾說,她愛過的人,雖沒幾個,但每次結(jié)果都很痛苦。
她說:“我是一個很敏感的人,生活給了我那么多傷痛,我把它們寫成了詩歌。作品里可以隨意寫自己對愛情的想法,但現(xiàn)實中不行。現(xiàn)實中也那樣的話會被抓起來。”
我只能,象她們一樣哭泣,陷在長長的夜里
但我不能把腫眼留到黎明
我要活著,沾滿煙火和污垢
我不能象她們一樣,穿上高跟鞋
在明媚的陽光里讀書
我只能在泥土里爬行
只有我的影子一直站立
——《我始終不能象她們一樣去愛》
詩句中的愛情,雖然沒有變成現(xiàn)實,但余秀華的詩歌,卻一下子“火了”。
余秀華稱自己是一個很糾結(jié)的個體。一方面她很勇敢,可以去主動追求喜歡的事物和人;一方面她又在逃避,很自卑。也許是這樣的靈魂讓她寫出了詩。
幻想,她說她依靠幻想來活著。許多作家名篇也脫胎于現(xiàn)實與想象間的碰撞。我們期待一個既熱情恣肆又精敏沉著的余秀華,為詩壇帶來更多不僅令人感動,而且更加沉實、純粹、有力的詩歌。
董卿這樣評價道:
用最搖晃的步伐寫出最堅定的詩句
這些詩句像陽光透過了水晶
折射出她的靈魂和光芒
她不懼怕命運的不公帶給她的傷害
選擇在詩歌里釋放自己
有人說她是中國的艾米麗·狄金森,她堅決地說:“我不是。狄金森獨一無二,我余秀華也是獨一無二的。”
我懷疑我在這個世界作惡多端
對開過的花朵惡語相向。
我懷疑我鐘情于黑夜
輕視了清晨
還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
——《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
正如董卿朗讀的這首詩歌,余秀華的詩句既是深情的,也是孤傲的。她承認自己的渺小,卻希望能被豎起不朽的墓碑。
貧寒的生活、不幸的婚姻沒有打垮她,反而給了她一次浴火重生的機會。
通過詩歌,她有了更多的機會看到外面的世界,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
于是,一個從小就要依靠別人生活的農(nóng)村女人,開始昂起頭主宰自己的命運。她用金錢換來了自由,用改變換來了新生。
四十年前,舒婷在《致橡樹》中宣告:“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四十年后,余秀華卻在《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里說:“我是無數(shù)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她比舒婷更經(jīng)歷了更多的磨難,她的愛情,也比舒婷更勇敢,更深沉。
任何苦難,都不能奪去一個女人對愛情的追求,對生活的向往。
做一個精神獨立的女人。就像余秀華說的:以前我沒有青春,現(xiàn)在青春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