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都過去五年了,但我到現在還記得。
其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在紐約的機場轉機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孤身候機的河南大媽。大媽不會外語,于是我捎帶手地幫了她一下,帶著她辦了登機手續,過了安檢,把她領到了登機口。
如果大媽只是個背包客,那也沒什么好提的。問題是,大媽是來探親的,兒子在紐約讀書。
大媽說起這事時,我相當驚訝。飛機中午十二點才開始辦登機牌,而我和大媽相遇時,大約是上午十點鐘。我是在紐約轉機回京的,兩個航班間隔時間太長,在機場多等沒辦法。而大媽是被兒子送來的。按大媽的說法,送到機場兒子就走了。
也許這世界上真有人心比較大,反正如果是我,斷然不會讓自己媽媽一個人在機場這么待著的——她不會說外語啊,這很容易出事啊。
我笑著跟大媽說,您真厲害,不會外語也不用兒子陪。大媽也笑:“他上課太忙,要趕回去。我一個人也沒事,不用他陪。再說我不是找到您幫忙了么?”
是啊,作母親的,總是愿意給孩子最大的愛和體諒。
閑著也是閑著,我和大媽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我問大媽在紐約去哪玩了,曼哈頓去沒去。大媽答道,有啥好去,在家幫孩子做飯掃衛生就挺好。
我臉上笑容依舊,心頭仰天長嘆:天啦嚕,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寫到這,不禁想起自己不遠萬里來探親的爹媽。給他們安排好了出游計劃,可他們只是一再說:出去玩都次要,看看你住的條件怎樣,幫你收拾屋子做飯才重要。事實也確實如此——盡管自己的內務和廚藝并非慘不忍睹,可在父母眼里,兒子永遠都放心不下。
還好。雖然以照顧兒子為重點,自己的父母同樣很享受在異國景點的游覽時光——這也算給他們兒子一點盡孝的機會吧。想來,如果他們和大媽一樣只管干活從不出門,估計我是真要抓狂了吧。
言談間,大媽的神色里頗多驕傲。她為兒子驕傲,小縣城的孩子,可以一路奮斗到美國上大學,確實不容易。她也為自己驕傲,不僅在美國照顧好了兒子,還幫兒子創收了。
我好奇地問是怎么回事。大媽說,兒子的鄰居也是華裔,最近新生了孩子。年輕夫妻生頭胎,自然希望有人幫襯。于是大媽自告奮勇地當起了保姆——不僅打發了閑散時光,還幫著兒子賺了一小筆家用,簡直是兩全其美。我邊聽邊垂著頭吃東西,無意間瞥見了大媽粗大而粗糙的手。不用問,稍有點常識就知道,有這種手的人,平常必然是不少干活的。
大概到了興頭上,大媽的話越說越多。我摸了一下大媽的胳膊,鄭重地盯著她的臉:“大媽啊,以后最好就不要跟別人再提這件事了。”“為啥咧?”大媽一愣,臉上每一個褶皺都掛滿了問號。我只是笑笑:“您也別多問。您要信得過我,您就聽我的,沒壞處。”
大媽點點頭,默默地從包里掏出東西與我分食。此后一陣無話。
雖然老爹時常教導我不要對不熟悉的人和事做評論,那一刻,我還是忍不住對大媽的兒子心生一絲腹誹:她不懂你也不懂啊?這種事情可以隨便跟外人亂說的么?萬一被人告訴了移民部門,會有什么好果子吃么?
唉,也許是我多慮,也許她兒子說過,也許是大媽心比較大吧。
我想起大媽家在河南,于是問她到了北京以后怎么安排,有沒有訂過酒店。預備搭乘的飛機本來落地就晚,若是再有延誤,估計出機場都要半夜了。大媽倒是不太在乎,只是那一句話:“嗨,到了北京還不知道怎么回家么?去火車站買個票就完了。”
我還是有一絲不放心,又問道:“兒子之前沒給您稍微安排一下么?”大媽爽朗一笑:“沒有,要他操心干嗎,自己能回去啊。”
我就多余問。這么一問,我對她兒子更沒好印象了。
就這么隨意地聊著,時間很快就打發完了。值機柜臺打開后,我領著大媽過去,和她一起去排中文柜員的長隊。盡管手上有可以去商務艙柜臺值機的金卡,但是這一次還是算了吧。
雖然大媽不是首次搭機,可還是想看著她辦完,確認她沒出什么問題。
可能對一個陌生人來說,這種負責任的盡頭未必太認真了。但我自己知道,我不這么做,我心里的坎過不去。
直到現在,我的想法一如當時。我和大媽沒什么交情,對他兒子連好感談不上。但是,但是。這是一位為了兒子操勞一生的母親。我很希望她,即便在異國他鄉,也可以獲得應有的善待。
也許這話說得有點“圣母心”。但是,但是。如果這是我媽,我沒辦法在機場陪她,難道我不希望有陌生人可以善待她么?
是吧。
后面的過程一路順利。大媽順利選到了心儀的座位,安檢員和邊檢官都沒問什么話。我在邊檢柜臺后面和大媽匯合,把她一路領到登機口旁邊的休息區,給她指了洗手間的位置,這才與她告別。大媽說了好幾聲謝謝。我只是笑笑,向她招手離開。
做這事不為別的,只為讓自己的心舒服一些。
我在免稅店隨便晃了一圈,隨即掏出金卡步入休息室。肯尼迪機場一號航站樓的休息室寬寬大大,落地窗占了一整面墻。時值正午,陽光普照。屋里又沒幾個人,安靜得讓人有說不出的愜意。
我從餐吧取了三明治和可樂,坐在窗前的沙發,一邊吃東西一邊看大飛機起起落落。吃著吃著,突然間就心頭一顫,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
中國的父母,真是為兒女操心操得太苦了。
怕服務員看著尷尬,我趕緊摸了紙巾擦臉,順帶平復心緒。突然想起來,自己出關后還沒給媽媽發信息,于是立刻掏出了手機。
轉念一想,在獨自等待的這好幾個小時里,大媽的兒子好像從來沒給她打過電話啊?唉,說什么好呢?不過再細想想,估計大媽的兒子也沒法給他媽打電話吧——大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然不用辦什么美國手機卡。再說了,估計大媽也不太清楚國內手機有國際漫游功能吧。當然,估計她即便知道也不會開通。那么節省的一個人。
所以說還是算啦,想什么想,到底是陌生人的事情嘛。
在陽光下吃了一堆三明治、喝了一肚子橙汁之后,登機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大概是因為飛機太大,乘客也多,我在告辭后就再也沒見到大媽。但愿她是順順利利地回到了河南老家吧。
然而仔細想想就知道,大媽在回國當夜,很可能過得相當窘迫。飛機是接近午夜降落的,大巴和地鐵早就沒有了,要想進城恐怕只能打出租車。依著大媽那種節儉的性子,出租車那么貴,肯定是不在選項之內的。在機場附近的賓館住下同樣不現實——那更貴啊。
所以,很有可能的是,大媽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機場待了一宿,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搭上去北京西站的大巴。
在車上想到這一點時,心頭不禁又是一緊。就這樣吧,好歹她平安地到國內了。這些我看來很糟的情況,可能在樂觀的她眼里都已經不算什么事吧。
好吧,這就是那件讓我久久無法忘懷的小事。也許看起來有那么點矯情,可確實是我原原本本的所思所想。
別人的事到底是別人的事。至于我自己,只希望老天爺可以對自己的父母再溫柔一點,不要讓他們老得太快。也希望自己可以多長一點本事多攢一點錢,能讓他們將來的日子過得稍微輕松一點吧。
OK,我想說的,到這兒就都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