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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的心音契合與生死境界
? ? ? ?付秀宏
東山魁夷是日本畫圣兼散文家,川端康成是日本作家、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他們兩個人是摯友,經(jīng)常通信討論有關美的話題,特別喜歡就繪畫的感知發(fā)表各自的見解,川端康成認為東山魁夷的畫是靜謐、純粹的化身,擁有無可言喻的靈魂滲透力。
一
面對東山魁夷的風景畫,川端康成獲得了靜謐恬適的慰藉,時時沉浸在純凈慈悲的溫情中。川端康成在他家中所有房間都掛有東山魁夷的畫,只要不外出旅行,經(jīng)常面對著畫出神,即使住院時也要把一些畫拿到醫(yī)院每天與之相對,在純粹的靜默中,使靈魂得到慰藉和升華。他觀看東山魁夷的北歐系列寫生畫時,常常從中讀取靜謐而遒勁的生之感動,而《殘照》則讓這位世界級的文學家返回自己青少年時代“心的故鄉(xiāng)”。
那么東山魁夷對川端康成的文學之美是如何看待的呢? 東山魁夷說,美是川端康成文學的憩園,是其喜悅、安康和靜寂的源泉,是其生命意蘊的不斷映射。《反橋》《陣雨》《住吉》,是川端康成“美到極致”的三部短篇小說。東山魁夷認為,川端康成的《反橋》把對幽深曠遠之美的感受力化為涌流的聯(lián)想彩綾,川端康成把日本獨特的美感用小說技法結(jié)晶并藝術化地展示給世界。
二
川端康成篤信與禪定一脈相承的虛空,這種心音密碼與東山魁夷的純粹靜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源自他們共同的經(jīng)歷。
?川端康成兩歲喪父、三歲喪母,十五歲失去了最后的親人祖父,而東山魁夷在日本戰(zhàn)敗前后相繼失去了父母、兄弟等,只有夫妻兩人相依為命。川端康成和東山魁夷兩個人同時擁有孤獨的心,一旦相遇便惺惺相惜。
以出色的心理感受性和敘事技巧表現(xiàn)日本人的心靈精髓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川端康成,性格內(nèi)向,家況異常畸形,從1歲到14歲,他的父母親、姐姐、祖父及家人相繼離世,川端康成最終成了孤兒。他的表兄送他一個“參加葬禮的名人”的綽號,表嫂表妹甚至說他的“衣服全是墳墓的味道”。在《伊豆的舞女》里,川端康成借旅途漂泊、萍水相逢中的男女之情抒發(fā)了人生的無常感,他把一個20歲的男生和一個14歲舞女的邂逅,寫成了若隱若現(xiàn)、如詩如畫的朦朧愛情,就像人生一幕清清淡淡、影影綽綽的尋覓。在《千鶴》里,川端康成將人物放在道德與非道德的矛盾沖突中,去表現(xiàn)人物內(nèi)心的悲哀,“悲哀和愛情是相同的”,而悲哀就是一種獨特的美,這便是川端康成的新感覺意識。在《雪國》里,川端康成讓自己的心遠離家眷、塵俗,到世外桃源般的“雪國”去體味精神的逍遙與虛空。川端康成每每從月夜松影中——感受到日本古來就有的悲戚和淡疏。
無獨有偶,東山魁夷也在自己漫長的生命歷程中,把大自然的疏密與寧靜作為生命體驗的終極追求。一位日本學者說,一切藝術的終極都是臨終的眼。東山魁夷在14歲那年,患了一種很嚴重的傳染病,因為他彼時彼地沒有親人相伴,鎮(zhèn)上的人硬把他一人送到遠離村莊的樹林中隔離了兩個月,任他自生自滅。正是那幽閉的兩個月里,東山魁夷聽到了自然的聲音,看見了如墨夜空中飄浮的鵝黃月亮。東山魁夷從死亡一側(cè)觀望風景,這種由死而生的人生之旅,與川端康成的痛苦的心靈內(nèi)在有著心心相印的契合,于是他們一起將自然、社會中所有的生之現(xiàn)象——視為恩寵而一路修煉演繹下去。
三
? ? 遠古的日本人具有“物哀”美的心靈意識,他們愛殘月、愛初綻的蓓蕾,更愛散落的花瓣兒,認為殘月、花蕾、花落中潛藏著一種令人憐惜的哀愁情緒,會增加美的震撼力。這種無常的哀感和無常的美感,正是川端康成和東山魁夷“物哀美”的真髓所在。
? ?在日本傳統(tǒng)審美意識中,不尚崇高、雄渾、豪放、恣肆、飄逸和灑脫,而更注重簡潔、質(zhì)樸、洗煉、靜寂、沖淡和優(yōu)雅。因而,日本人這方面的感受和表現(xiàn)力分外敏銳細膩,較之西方美的昂揚、凌厲和工致,顯得內(nèi)斂和樸實;較之中國美的大氣、寫意和深刻,顯得本分與謙和。表現(xiàn)在繪畫構(gòu)圖上,東山魁夷不精于從開闊的視野收納風景,而大多擷取自然的一角,充分表現(xiàn)人的心靈與大自然的交融,表現(xiàn)造化的微妙。
? ?而川端康成則把世間的空靈之態(tài)不斷挪移與變化,使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的“虛無”達到極致,獲得諾獎后他用自殺之舉把生命意識定格在永恒之上,讓靜寂的歲月鐘聲傳向今日的蕓蕓眾生。無論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或許這也在宣告自己存在的一種方式吧。
四
? ?川端康成文學作品的美學特征是內(nèi)視收斂,即通過作品中人物的觀察、體驗、直覺展開對作品的敘述。這種敘述方式可以更好地揭示人物內(nèi)心的復雜感受、體驗。
在川端康成的小說中,有一個詞反復出現(xiàn)“他覺得”,這似乎成為一種敘述程式。在這種敘述中,他在思索、搜尋、玩味著,女性也成為被他審視的對象。川端康成小說對女性的關注,對女性美的展現(xiàn),無疑秉承了日本傳統(tǒng)女性本位文化觀念。
川端康成的思維是形象性、直覺性、非分析性的,同時融入了日本傳統(tǒng)文化基因,形成了別具一格的川端康成式的敘事模式,在這種敘事模式的背后有著豐富的虛空意蘊。
靜謐、悠長、細膩、柔滑又有少許的孤寂、哀愁與冷清,卻又處處顯露著生命的光輝,則是東山魁夷美術作品中復雜又單純的氣韻。東山魁夷從小生活在日本,四季分明的氣候變化和纖細的情感,給予他色彩和美敏銳的感受力,經(jīng)過殘酷二戰(zhàn)的洗禮,對美的洞察力深入到生命細密的質(zhì)感之上。
東山魁夷的美術作品《宵櫻》中盛放的櫻花隔著茂密的松林與一輪圓月遙相輝映,幽寂的夜里——皎潔的月光灑落花瓣之上,仿若點點星辰一般。圓月與燦爛的櫻花相遇,也在《花明》得到了美的呈現(xiàn),皎月正當空,櫻花仿佛努力向著月亮生長,越高越亮的色彩,也讓櫻樹有了一種不斷向上生長的錯覺,讓人感到強烈的生命震動。充滿生機的花兒可能下一秒凋零,只在瞬間用盡所有的生命努力綻放。櫻花開放極美,花期卻短,東山魁夷將生命的瞬間定格為永恒。月亮周身的光暈,使這個瞬間有一種近乎于神圣的魅力。
五
川端康成文學成就很高,但卻在七十三歲高齡出人意料地含著煤氣管自殺,主要是在他的虛無思想占居上峰,因為他在精神上已征服了對死亡的恐懼,并以平靜的心境待候死亡,對生與死的感受如一,因而在川端康成心目中無論何種方式的死亡都是同等的。
川瑞康成早期的作品 《雪國》 《古都》比較美好,后期的《千只鶴》《山音 》《睡美人》等都表現(xiàn)出了他苦寂的心靈。川端康成寫小說入得很深,平時精神很不穩(wěn)定,他篤信死亡是最高的藝術,可以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川端康成因孤寂的幼年和其一脈相承的物哀思想以及日本的古典風氣,令死不可恥、死是光榮的意識——占據(jù)了他的內(nèi)心世界。同時,他是一個沒有牽掛的人,為了美的事業(yè),幾乎窮盡了一生的心血。
東山魁夷相比川端康成,心境上要向外一些,內(nèi)質(zhì)上要悠靜從容許多,他壽達91歲高齡,東山魁夷說大自然賦予人的精神意蘊是永恒的,因而他認為親近自然是自救和渡人的方式。對于他來說,周游各地畫畫寫生是一種生活方式,即便在年過七旬之后,他仍常往返于歐美、亞洲各國舉辦展覽、旅游寫生。
川端康成與東山魁夷不僅是人生摯友,而且是追求日本傳統(tǒng)美學中古典情調(diào)的同道。川端康成認為東山魁夷比自己更有“生”機:“作為一位日本風景畫家,他自覺服從命運的安排,闡明了自己對日本美的認識。一方面把旅行當作人生當作藝術,把流轉(zhuǎn)無常看成人類的命運;另一方面又將孤獨與憂愁埋在心底,對萬物抱著肯定的意志,并努力加以貫徹,經(jīng)常從自然中獲取新鮮的感受,始終生活在謙虛誠實的情愛之中。”
的確,東山魁夷將自己對生命的感受賦予大自然之中,感受著大自然的呼吸與生機,描繪他對自然、人生和生命的感悟。他追求著單純、樸素、寧靜的生命之美,他描繪著解放了的內(nèi)心,澄澈了更多人的心境,讓人們從自然中獲得的生命力量,又將美麗的生機傳遞給他人。
畫《月夜櫻花》時,東山魁夷說:“倘使花兒永不凋謝,我們也永存于地球上,那么兩者的邂逅不會引起什么感動。花兒行將凋謝時,才顯出其生命的光輝。在體會到花兒很美的心靈深處,愛惜著彼此的生命,感受著在地球上的短暫邂逅的喜悅。”在東山魁夷眼中,花期短暫易逝,它是一種讓人心醉而又心碎的美。
東山魁夷的《鄉(xiāng)愁》像是被籠罩在迷霧中一樣,一層淡淡的哀愁充溢其中,遠處的亮光帶來明媚的相思,又像午夜時分夢中回到故鄉(xiāng)河畔,訴說昔日的時光。畫家用月光、湖面、云霧、雪,將景物變得愈加神秘。
?東山魁夷的《唐招提寺月明》寺廟在畫面的三分之一處,其余的三分之二中只有一輪嬌俏的圓月,畫面的中心軸有些偏向左邊,顯得整個寺廟空曠寂寥又靜穆莊嚴。《冬華》的畫面正下方,長著一顆如同華蓋般的圓形大樹,枝椏盡力伸展,雖是圓形也不整齊,月亮在稍稍偏離中心的上方灑下華光。
東山魁夷曾這樣感嘆:“究竟什么是‘生’呢?我來到這世界,不久以后就會離開這世界。沒有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我看輪回、無常才是生的佐證。”可以說,瞬間感正是產(chǎn)生《月夜櫻花》的基礎,東山魁夷懷著一種靜寂般的情緒,從“物哀”的認識中提煉出祈禱平安的思想,用最單純透明的眼睛面對大自然,與大自然親密對話,令今日追求物欲的人們久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