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蘇舜欽《夏意》:“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
1.
“你確定要這樣做?”
女子輕柔的嗓音帶著些許不可違抗的意味。
空蕩蕩的大殿之上,只有兩個人。
而身著一襲白裳的他跪在中央,不語。
戰(zhàn)爭、死亡、還有那個人的血,一幕幕在他眼底劃過。
刺眼,也痛心。
“這一切全是因我而起,我愿替他贖罪?!?/p>
脫口而出的回答早已在心里反復千百遍,語調(diào)平穩(wěn)得不帶一絲感情。
“我可以保你周全?!毖哉Z間是止不住的扼腕,“他不會知道的。”
徘徊在殿堂內(nèi)的只有長久的沉默,仿佛跪在身前的人不存在似的。
女子嘆息:“罷了,既然你心意已決,就別再回頭,去吧。”
一直跪著的他這才起身,感激的看了女子一眼,彎腰拜謝過后,才轉(zhuǎn)身離開。
“你要記得,世事的確有其因緣,但無抗無拒幫不了你的……”
身后傳來的聲音愈加飄渺,隨風四散。
那道輕輕淺淺的白色身影,早已消失在殿外蒼茫的大霧之中。
2.
好熱。
明明才五月份,天氣卻早已耐不住性子兀自燥熱了起來。
位于頂樓的教室外已經(jīng)難以被綠葉遮蔽,怕曬黑的女生們早早就把毫無美感可言的藍色窗簾拉得嚴絲合縫。
即便幾扇窗都被開到了最大,窗簾依舊服帖的垂了下來,沒有一絲風經(jīng)過。
不管怎么說,夏天還真不是個讓人能愉悅起來的季節(jié)。
李泰民咬著筆頭昏昏欲睡。
“喂!”同桌小心的用胳膊肘搗了搗他,小聲說道:“快點寫啦,下課要交的?!?/p>
“搞不懂這種東西有什么好寫的。”李泰民小聲嘟囔了幾句,同桌無奈的笑了笑又埋頭奮筆疾書了。
“以【寫在沙子上和刻在石頭上的字】為材料,任選角度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議論文……”
又是《讀者》上老掉牙的故事,這年頭出作文題的老師是不是只知道《讀者》這一本雜志啊。
真是無聊。
抬頭看了眼黑板上方的時間,離下課還有半小時。
提筆。
“寬容是人最美好的品德……”
話說回來,在沙灘上寫寫畫畫這種事只要有機會幾乎人人都要試一次。到此一游也好,某某永遠愛某某也好,反正寫錯了還能抹掉重來,無論如何也無法變成永久的痕跡,最多留在記憶里的某個角落自生自滅。
至于在石頭上刻字這樣費力不討好的事,一般人的印象大概都只會想到古老又厚重的石碑吧。
李泰民覺得自己也做過這件事。
用劍。
在夢里。
3.
“大家把手頭的作業(yè)都先停一下?!鄙险n鈴響后不久,踩著小高跟的班主任就跨進了教室。
今天是周一,下午的班會課,無聊的例行公事——點評——又要開始了。
眼尖的學生已經(jīng)看到了教室門口還站著另外一個人,栗色順毛短發(fā)配白色的短袖T恤,看上去年歲相當,竊竊私語著是不是轉(zhuǎn)學生。礙于班主任在倒也不敢大聲討論,交頭接耳的聲音穿插在電風扇不停的轉(zhuǎn)動中,憑添了一點夏日煩躁的情緒。
換了位置后坐在教室正中的李泰民皺了皺眉,毫不在意的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就將頭枕在了胳膊上,蹭了蹭找到舒服的姿勢準備小憩。
“來,進來?!卑嘀魅涡χ鴮﹂T外的那個“學生”招了招手,“別站在門口啊?!?/p>
滿意的看著白凈的男生走進教室里,班主任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學生,清了清嗓子。
“我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接下來兩個月會在我們班里實習的老師,李珍基。”頓了頓,對著李珍基小聲說,“小李,你來自我介紹一下吧?!?/p>
“同學們好,我叫李珍基。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我會負責語文老師和班主任的部分工作……”跨上講臺,掃視了眼全班,一下子被四十多雙眼睛盯著的李珍基暗自捏緊了手心,微笑著,“希望能和大家愉快相處,謝謝?!?/p>
最后的視線在仍舊趴著的那顆黑色腦袋上停留片刻便移開了。
沒想到細心的班主任連這個都留意到了,“李泰民!”
被點到名字的人此刻饒是有再多的瞌睡蟲也被嚇得跑掉了大半,雙手撐在課桌上站了起來。
“身為班長,你就這樣給我在課堂上睡覺?”
比起警告,這句話更像是面對著實習老師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態(tài)。
李珍基也不傻,一聽就能聽出來李泰民肯定沒少受這位班主任的寵愛。
“今天班會也沒什么事,既然你有時間睡覺,那就帶著李老師去熟悉下校園吧?!?/p>
反正本來也是要找學生陪這位臨時的“同事”了解學校環(huán)境的,班主任推了下鏡架,很是滿意自己這樣順水推舟的安排。
直到此時,李泰民才抬起頭來認真的打量著李珍基。
嗯。
真是鮮嫩的老師。
4.
夏日午后的陽光正刺眼,透過走廊上大開的窗戶更是明媚得不忍直視。
在走廊上一前一后的兩個人,除了輕淺的腳步聲,就只剩從經(jīng)過的教室里傳出上課的聲音。
眼前這個明明比自己小了四歲的人,藏在寬大校服里的身板看上去還是那樣纖白細瘦,卻總是有著驚人的爆發(fā)力。
李珍基幾乎是放任著自己的目光,貪戀著他的背影。
多久了呢,沒能這樣跟在他的身后,哪怕什么都不說,單是能聽到呼吸聲也覺得滿足。
那時的自己一心求去,以為只要背負起那些血腥,便可得天下安寧。
誰知他竟會自毀。
歲月在輪回里一點點蠶食著記憶的棱角,模樣與脾性都未曾改變絲毫的人卻再也不記得曾經(jīng)。
即便身在黑暗最深處,受盡萬般折磨的自己也只能勉強為他換來這樣的一次新生。
“沒有前世,再無過往,他不會再記得你?!蔽桓邫?quán)重的女子早已收斂了所有的柔情,“對他而言,不記得,是件好事。”
是好事啊。
可為什么還是會心痛。
淺淺的嘆息從身后傳來,李泰民暗自笑了笑,沒想到這個實習老師這么快就沉不住氣了,看來自己這樣的介紹方式還是有點效果的。
前行的腳步停在了一扇大門前。
李珍基也跟著停了下來。
“這里是圖書館,平時上課沒什么人?!?/p>
推門向里走去的人惜字如金,開口說了這一句話之后又是沉默。
習慣性“哦”了一聲作為應答的李珍基慢半拍的想起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再怎么說也是李泰民的老師,偏偏這人還從來沒跟自己問過好,就有些氣不過了。
“所以,你就是班長?”
斟酌了半天的結(jié)果不是“你這學生怎么這么沒禮貌”而是這么一句沒水準的話,李珍基簡直想咬掉自己沒出息的舌頭。
“嗯。”隔了一排書架的李泰民注意到了李珍基臉上懊悔不及的表情,笑意攀上嘴角。
從初見時就不覺得這人像個老師,就算年紀大一點也最多是個學長罷了,更何況,要是真的把他扔進學生堆里恐怕也沒幾個人能挑他出來認作年紀最大的那個。
那一聲“李老師”還真的怎么都叫不出口。
“你……是不是……還沒睡醒?”
聞言李泰民停下了腳步,扒開眼前的書看向那個藏不住任何細小心思的人良久,才慢條斯理的拿起一本書,“我沒有睡?!?/p>
“哦?!?/p>
這下李珍基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了。
怎么不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在這個人面前的自己永遠占不了上風呢,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
李珍基低頭向書架旁邊的過道走去,沒成想撞在了李泰民的胸口上。
抬頭還來不及說對不起,一只手就已經(jīng)溫柔的撫上栗色鬢角,毫不掩飾的目光帶著探索的意味快要將對方看穿。
滿意的看到眼前漸漸漲紅的雙頰,唇瓣擦過耳垂。
“為什么我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你?!?/p>
5.
熟悉的味道在鼻尖纏繞,李珍基不由得閉起了眼睛想要好好感受。
舒服的體溫、愈發(fā)沉重的呼吸卻在下一瞬間消失殆盡。
再次睜開雙眼,只身處在一個白色的房間里。
無奈的嘆氣。
“這樣也不行么?”
“當然不行!你的小命還想不想要了?!”
難得氣急敗壞的女聲在空蕩蕩的房間內(nèi)響起,有點詭異,還有點……搞笑。
“要不是我及時發(fā)現(xiàn),他就吻你了!”
“不會的?!毙目诙碌脜柡Γ瑓s還在言不由衷,“他現(xiàn)在是我的學生。”
“哼。”高傲的女聲顯然沒覺得李珍基的話有什么說服力,“你倒是說說看,他什么時候把你當成老師了?!?/p>
“……”
詞窮。
“唉?!迸曉俅螣o奈的嘆氣,“當初要走的是你,如今放不開的也是你?,F(xiàn)在可好,他根本不記得有你這個人,你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我甘愿?!?/p>
即便千年過去,這個答案從未改變。
如果不是為他,何苦要在那惡寒之地受盡折磨,如果不是為他,又怎么能渾身鐐銬仍舊心甘情愿。
被囚禁了數(shù)十輪回,只要能聽到他還有希望的消息就有了堅持下去的動力。
而代價無非是遺忘。
沒什么好計較的,誰又能永遠記得呢。
“我甘愿……”
李珍基紅了眼眶,喃喃自語。
“不管怎樣,剛才的事決不能再出現(xiàn),否則我是沒辦法救你的?!迸曤S著白色的房間一齊消失,眨眼間恢復成了圖書館的模樣。
夏日的熱氣再次包裹住全身,仍舊是隔著一排書架的李泰民。
這一次,李珍基選擇讓沉默漫延。
6.
距離戛然而止的圖書館插曲沒幾天,李珍基就正式站在了講臺上。
其實原本按照學校的要求,實習生至少要在隨課一周后才能正式開始上課,可是因為實習班級語文老師的進修安排而不得不提前。
等著上課鈴響的李珍基無意識的翻著臨走前一天語文老師留下厚厚的備課筆記,上面還有再次劃出了的所有需要提到的重點。
進進出出的學生看到他站在講臺上都頗為好奇,坐在第一排的小女生仰起頭紅著臉問:“今天是你上課么,李老師?”
笑著點了點頭,“嗯?!?/p>
“丁零零!”
“張老師因為進修需要出差幾天,這段時間的語文課就都先由我來上?!焙唵握f明了情況的李珍基不意外的聽到了講臺下來自學生們毫不掩飾的細小歡呼,微笑著瞇起了眼,投下一枚小型炸彈,“今天這節(jié)是練習課,處理上次的習題之前先來默寫《蘭亭集序》。”
瞬間安靜。
原本開心的歡慶一下子變成了默默無言,有危機意識的學生已經(jīng)開始翻開課本熟悉課文,倒也有膽子頗大的幾個男生想跟李珍基討價還價。
“老師明天早讀再默寫行不行?這是昨天才講完的課文……”
“好啊,不默寫也可以?!滨獠降侥猩磉叺睦钫浠廊缓闷獾男χ澳墙裉炀拖瘸瓗妆樵趺礃??”
“不用了不用了……”連聲拒絕的男生急忙低下頭去看課本。開什么玩笑,抄寫課文這種既浪費時間又消耗體力的事情還是留給別人去做吧。
圍著教室轉(zhuǎn)了一圈的李珍基滿意的看著安靜下來的學生,忍不住微微揚起了嘴角。
正對上李泰民抬起頭來的目光。
想到那天在圖書館的場景,李珍基不自在的移開了眼,雙頰隱隱泛起一層可疑的紅色。
那道視線卻始終如影隨形,難以擺脫。
李泰民很難不去想那天在圖書館里沉默的跟在身后的實習老師,隔著書架總是會小心翼翼偷看他的模樣實在是可愛又熟悉。
是的,熟悉。
雖然說不上是在哪里見過,但莫名就是有種自然而然的繾綣情緒盤亙在心上揮之不去。
更別提那不自覺會臉紅的習慣總是讓人忍不住想要逗弄一番。
有點像,寵物?
呵。
一聲淡淡的輕笑傳到耳邊,忙著熟悉課文的學生大部分都沒有注意到,聽在李珍基的耳里卻是比室外的陽光更加灼人,掩唇輕咳兩聲,“準備好了就把默寫本拿出來吧?!?/p>
重新站回講臺上,“寫的時候注意通假字,寫完之后先把上次錯的地方該三遍再交?!?/p>
難纏的目光總算消失。
李珍基這才大著膽子將視線投到教室正中的那個人身上。
保持距離,不難。
不去在意關心卻是太難做到。
畢竟從那么久的以前開始,自己的目光就只能也只愿追隨著一個人,千年之后依然如是。
這個人不管什么時候都是眾人眼里的焦點,笑容的恬淡難掩骨子里的硬冷,從不依賴任何人,也不信任任何人。為了認定的目標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即便是彼時距離他最近的自己也很難捉摸透他的真實想法。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許諾了愛,“為世俗所不容”的字眼撼動不了他分毫,卻讓李珍基陷入自我厭棄之中難以自拔,最終鬧到了生靈涂炭的境地。
而今,他的眼底再也沒有了那抹獨留給自己的溫柔。
7.
靜默。
佇立在殿堂之上的男子被血腥的氣味纏繞,一滴鮮血順著握劍的指尖緩緩淌下,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綻放出不著邊際的痕跡。
“他在哪?”
狀似不在意的詢問,目光直指那個在左擁右護下更顯得稚嫩的小丫頭。
“走了?!?/p>
男子好看的雙眉微蹙,“去哪兒?”
“替你贖罪。”
“你答應過我會照看好他!”男子沉穩(wěn)的嗓音出現(xiàn)絲絲裂縫,突然間又像是領悟到了什么放聲大笑,“哈哈!好一個‘替我贖罪’!”
圍在小丫頭周身的護衛(wèi)心底警鈴大作卻也只能硬撐,兀自握緊了劍柄的雙手在男子靠近的步伐下開始顫抖。
“既是我的罪,又何須他人來替!”
“哐啷”一聲,長劍落地,仍未干涸的血滴濺落在四周,像是被賦予了生命一般緩緩在大殿上繪出一副巨大的圖騰。
“即日起,民王死!”
8.
“小李,等他們做完操,不去聽課的話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正在實習的辦公室里批改語文老師留下的作文,接到了班主任的電話。
李珍基看了下手表微微嘆氣,看樣子延宕在手頭上的這幾本作文想要趕在午自習的時候發(fā)下去是來不及了。
才跨進班主任的辦公室,就看到李泰民也站在一邊。
“老師好。”
實習生的身份讓李珍基怎么也不能真的把指導老師當成同事一般對待,每每見面打招呼還是像高中生一樣恭恭敬敬的問聲老師好。
“來啦?”不知在跟李泰民聊些什么的班主任看上去心情不錯,笑著等到李珍基也站到桌前隨意拉過來把椅子要兩人坐。
“是這樣的,我們學校每年六月初會舉辦藝術節(jié),每個班至少得出一個節(jié)目?!鳖D了頓視線轉(zhuǎn)向李珍基,“我想了想覺得這也是個不錯的機會,這次的藝術節(jié)就由你來全權(quán)負責,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
班主任的目光讓李珍基真切意識到自己完全沒有說不的權(quán)利,仍舊想垂死掙扎一下。
“我和學生們還都不是很熟悉……”
“所以讓泰民來幫你負責具體的事宜啊?!卑嘀魅尾灰詾橐獾男α?,“班長總能信得過吧?!?/p>
好吧,掙扎無效。
李珍基捏緊了手指,就聽到李泰民的聲音在耳邊傳來:“我一定會盡力幫李老師的?!?/p>
短短十一個字生生被他截出來了三個重音。
一定、盡力、李老師。
尤其是最后那三個字怎么聽都怎么像是在戲謔。
直到此刻,李珍基才算是正眼看向李泰民,又很快將頭轉(zhuǎn)了過去。
李泰民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老實說,這個實習老師是個掩藏情緒的高手。
要不是天生敏銳于常人三分,大概怎樣也猜不到這人的眼神竟總會跟在自己身后,不過也不討厭就是了,心底反倒還有一絲享受,像是早有人這樣做過一般熟稔。
不熟悉的則是他感受到的那層悲傷。
有時候覺得這人是在看著自己,有時候又像是透過自己在尋著誰的影子。
卻很少對視。
李泰民發(fā)現(xiàn)即便是和人交談,他也常常微垂眼瞼很少直視誰,很少讓人看進他的眼底。
詭異的熟悉感。
“這樣吧,今天午自習我就不過去了,李老師你剛好也可以跟學生討論討論,看看他們有沒有什么好一點的想法?!?/p>
“嗯,我知道了。”
真是好一個“盡力”!
是“盡力”睡大頭覺吧!
通常午自習都會給學生休息的空余,李珍基趁著這點兒空閑宣布了藝術節(jié)的事,整個班級就堪比刮起一場小型臺風,立馬從前一秒的昏昏欲睡變得精神抖擻起來。
相較之下臺風眼就平靜得多了。
不,是太平靜了。
李珍基看著李泰民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仍舊維持著穩(wěn)定的睡姿,被鬧哄哄的學生吵出來的心火就在胸口越團越大。
“李泰民!”
脫口而出的嚴厲沒能撼動正在好眠的人半分,倒是讓其他人瞬間固定了視線。
窗外的微風扇動著窗簾,三兩聲慵懶的蟬鳴透出正午陽光的威力,那股子閑適和教室內(nèi)的氛圍卻是極大的反差。
同桌的神經(jīng)再一次緊繃了起來,胳膊肘想要加幾分力道又怕動作太明顯,只好意思意思作罷。
想也知道,以李泰民對外著稱的“睡神”的稱號,這樣的小動作無異于蚍蜉撼大樹,一點兒作用都沒有。
“李泰民!”
記憶中很少用這樣的口氣喚過他的名字,還是全名,兩次。
上一次還是為了……
不再言語盯著他略顯清瘦的面龐,李珍基一下子沒了脾氣。
因為他眼里再也沒有自己的存在才會這樣氣急敗壞的吧,因為他說會幫自己此刻卻置身事外才會急于求證的吧。千年之前的他為自己擋盡風雨卻換來自毀的結(jié)局,那時的他是否也嘗到了這種不曾被在意的心酸。
是誰曾說最開始放棄的人早就喪失了追究的資格。
既然親眼確認過了他的安好,那么,也沒有繼續(xù)停留的理由了罷。
9.
“李泰民!”
誰?
是誰在叫他?
“李泰民!”
不要再叫了!
為什么要帶著哭腔?為什么那樣決絕?
李泰民被聲聲呼喚驚醒,睜眼卻不是熟悉的教室。
“你醒了?!?/p>
淡漠的女聲回響在白色的房間里,聽不出一絲感情。
“你是誰?”
費力尋找聲音的來源,卻怎么也找不到。
“你不需要知道?!?/p>
“你,是誰!”
就連他也未曾覺察到自己的聲音帶著不怒自威的嚴肅,如同與生俱來一般。
“我是來幫你的。”
強裝出的鎮(zhèn)定有一絲裂縫,好聽的嗓音聽上去頗為無奈。
“那我是誰?”
“王,民王。”萬民之王。
“那是什么鬼?”
“民王”二字像是烙印一般讓李泰民頭痛得要死,眼前閃現(xiàn)的片段陌生又清晰,難以抓取到的片段里有道輕淺的身影總是反復出現(xiàn)。
“那是……”誰?
10.
白色的漩渦在瞬間退去,像是遺忘了什么的失落感在聽到耳邊熟悉的嘈雜聲后平復了不少。
李泰民環(huán)視了一圈教室卻沒看到李珍基的身影,大概是回辦公室了。
漂亮的手指無意識的在桌上一遍又一遍的劃著“民王”二字,呼之欲出的記憶在邊緣盤旋著怎么也不肯降落。
是誰呢。
是過去的自己?
還是那個總會在夢里出現(xiàn)卻怎么也抓不到的白色身影?
就連那道突然出現(xiàn)又消失的聲音聽上去也頗為耳熟。
毫無頭緒。
那種詭異的熟悉感再次襲來。
自從李珍基出現(xiàn)后就常常會將夢境與現(xiàn)實混淆,想到下午第一節(jié)還是語文課,說不定看到他就能有點什么啟發(fā)了。
吵吵鬧鬧的午自修結(jié)束后,始終心不在焉的李泰民卻在抬眼看到走進來的人之后精神一震,搗了搗同桌的胳膊,“實習老師去哪兒了?”
同桌扶了扶眼睛詫異的低聲偏過頭來:“實習老師?什么實習老師?”
“語文啊,不是前幾天才來的?”李泰民難得直起了身子,看向同桌的眼里滿是認真。
“你記錯了吧?!睂Ψ胶敛辉谝獾霓D(zhuǎn)了圈筆,“那都是高一的事了,而且高一的實習老師也是數(shù)學不是語文……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了?”
終于覺察到不對勁的李泰民連續(xù)問了前后好幾個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
“這學期開始就沒出現(xiàn)過這么個人啊?!?/p>
“你不會是睡覺太多記岔了吧。”
沒有。
從沒出現(xiàn)過。
去了哪里?
為什么沒人記得?
栗色的順毛、白色的T、微揚的唇角、泛紅的雙頰……
這些,真的是夢么。
“今天來講評上次的作文,材料大家都還記得吧。關于‘刻在石頭與寫在沙子上’,很多同學都是從正面角度來寫,選擇了‘寬容’這個話題。那么這樣立意是很穩(wěn)妥的,但是相對來說也沒有太多的新意。
“這里有一位同學是從另外一種角度出發(fā)的,我選取了他的部分觀點大家看看這樣寫可不可以。
“寬容的確是人最美好的品德,但是只要記得,形式上的那些又何須在意?……倘若真的感謝,定會刻在心底;如果不想記恨,早就是過眼云煙……”
夢里,也曾經(jīng)有人這樣說過。
「民,不要刻了。」
「不想忘記的事,怎樣都不會忘的?!?/p>
「我從來不曾后悔與你在一起的決定,我也比誰都清楚你一定不會忘記我忘記這份感情,即使將來也許我們真的會分開,我也仍舊相信你?!?/p>
「所以,不要再刻了。只要你把我放在心里,就夠了?!?/p>
“欸?李泰民!你坐下!你要去哪里?!”
*********
“不要再難為他了?!蓖高^墻鏡看著李泰民神色恍惚的走出教室,絲毫不理會身后老師的詫異,一聲嘆息中夾雜著心疼與不舍,“只要知道現(xiàn)在的他一切均安,就足夠了。剩下的,我來想辦法。”
“你還能有什么辦法?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不也無濟于事?!?/p>
……
長久的沉默被李珍基的一句話打破。
“我從來都不信,他會真的忘記一切。”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也不至于用這樣的方式來喚醒他,制造這樣一個我從未出現(xiàn)過的幻境只會讓他更迷茫。他沒有忘記,只是暫時想不起來而已,那些糾纏的夢境就是最好的證明。他需要的是時間,強加的外力并不能改變什么,這你比我懂。我會聽到他親口念出我的名字。”李珍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淡漠,卻夾雜著難以言喻的自信,“還記得千年前你曾告訴我世事皆有因緣么,那時的我不信。但現(xiàn)在,我愿賭一次?!?/p>
11.
是了,那個人,那些夢,都是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的。
李泰民漫無目的的在校園里蹣跚,腦海中不甚清晰的碎片一點點拼湊著故事最初的模樣。
原來,忘記的人是他。
忘記那樣深愛過的彼此,忘記曾經(jīng)相依相偎取暖的夜,忘記那份依戀與執(zhí)念的歸屬。
都忘了。
再憶起,那人已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連夢境也快要凋謝。
“溫……”
自口中無意識呢喃出的名字,仿若帶著魔法的開關一般,前塵往事一幕幕落在眼底,被淚水打濕暈染著。
“流……”
他那一襲素衣總在身后靜默守候,他與自己踏馬疆場并肩作戰(zhàn)時的堅毅,他在看到美景時燦若桃花的笑靨……
“溫流……”
怎么會忘。
怎么能忘!
“溫流!”
聲嘶力竭的呼喊也抵不過胸腔沉悶的陣痛,李泰民緊握著雙拳,臂上青筋可現(xiàn)。
“溫流!”
“我在。”
敏銳的捕捉到了掩蓋在咆哮下的小聲回答,一雙淚目抬眼在四處搜尋著聲線的源頭。
那幾若未聞的聲音,是他?
抱著一絲希望顫抖的輕聲喚出他的名字,“溫流……”
再無回音。
12.
墻鏡另一邊。
李珍基紅著一雙兔子眼,正在和難得現(xiàn)身的女子對峙。
“收掉那個幻境!”
“不要?!?/p>
“為什么?”
“要不是為了換回他的魂魄,你至于受那些苦么?反正他現(xiàn)在也想起來了,多點愧疚以后對你更好一點嘛?!?/p>
得,勉強撒嬌的語氣實在不適合,連女子自己也聽不下去了。
“……快點收掉!”
“其實……不是我不收,但是以他現(xiàn)在的狀況,再次返回現(xiàn)實很有可能會混淆他的判斷力,現(xiàn)在的他早就不是以前那個百毒不侵的民王了,這樣連續(xù)的空間轉(zhuǎn)換對他是不小的傷害……”
不屑的冷哼一聲,“民王?我從沒把他看作為那個萬人敬畏的王。至于什么百毒不侵,也不過是謠傳。但是,即便現(xiàn)在的這個李泰民只有原來的他萬分之一的魂魄,能留下來的也絕不會是脆弱。如果就因為這樣一個幻境擾亂了他的心智,那我寧可沒救過他!”
擲地有聲的話語透出一絲決然,女子不由得喟嘆,“珍基,你不同了。”
當然不同。
這是在用李珍基自己的方式抗爭。
若說千年前離開的借口是妥協(xié),到底還是因為他從沒給予過彼此真正的信任。為挽救他的魂魄,在煉獄之中反復煎熬,反倒讓他內(nèi)心清明許多,也看懂了那時泰民為何要自毀,終究是不愿讓他受苦,索性消失得一干二凈。
結(jié)果……
“你贏了。”女子眼角上揚,“有你的信念做支撐,李泰民,還差不到哪里去?!?/p>
13.
最后的最后,李泰民當然還是被幻境帶來的不真實感折磨了一把。
以至于對站在面前笑著打招呼的李珍基視而不見,一邊繞道而行一邊還喃喃自語著:“肯定不是真的,又來玩兒我……到底要……唔!”
算了,李珍基吻上最近變得神神叨叨的愛人,心里默默想著。
民王果然還是弱了太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