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竊聽風暴》的故事發生在1984年,德國被一堵單薄的柏林墻隔絕成兩個世界。
但就算是在高度的森嚴的戒備與管控下,依然有隱匿在黑夜和耳目之下的暗線低流在兩個世界之間穿梭與涌動。
在當時的東德,整個社會都被國家安全局全面監控和看管著,一點蛛絲馬跡都可以被遍布各處的職業特工迅速捕捉出,繩之以法。
嚴苛恐怖的高壓政策使得生活于其中的人們敢怒不敢言,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電影主人公威斯曼是一位成熟卓越的國家安全局特工,他的監聽工作滴水不漏,審問工作成效顯著,是一位威嚴老辣的冷酷軍官。
這是在觀影之初威斯曼給人的直觀印象,他不茍言笑,深邃沉靜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感的波瀾;他的身軀挺直,居高臨下的位置讓他自帶冷漠威懾的氣質;他的眼神冷峻,向著敵人和學生都泛著相似的漠然冷酷的光。
轉折發生在威斯曼與那對藝術家情侶的交集。
威斯曼奉命監聽劇作家德萊曼與其女友演員克里斯蒂娜。
讓所有人包括威斯曼自己始料未及的是,這個看似普通尋常的監聽任務,卻徹底改變了威斯曼的人生軌跡。
人們也才明白,在威斯曼冷硬無情的外表之下,是一顆真摯善良的心,是一個柔軟溫和的靈魂,是一片渴望愛懂得愛愿意默默守護愛的寂寞詩意。
影片的敘事流暢順然,劇情節奏把握得恰到好處,起承轉合都很切合,既在結局上設置了一點小反轉,又不規避事件本身具有的悲哀性質。
死亡的結局使這個故事必然成為一個無法彌補的遺憾,但又因為這份遺憾而顯示出一種獨特的銘記與感懷的美。
由于特殊的歷史時段,這部電影必然帶著政治性的強烈色彩。
影片對于當時東德政府控制下對人性的壓抑、對善意的扼殺、對生命的逼迫都具有冷靜的諷刺與揭露。
上級軍官對威斯曼的詢問“你現在還在正確的一方嗎”令人唏噓,在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時代里,究竟什么才是“正確的一方”,不斷攀升的自殺人數,處處對生機和希望的殘忍抹殺,謹言慎行的社會形態,扭曲壓制的人性,這就是“正確的一方”所希翼的局面嗎?
影片最讓人無法忘懷的,也是最成功的地方,是電影主人公威斯曼的塑造。
威斯曼從一開始的麻木冷漠到后來的善良柔軟,這種轉變被演員烏爾里希精湛地演繹出來:初讀布萊希特作品時被打動的眼神,聽到劇作家彈奏的鋼琴曲時情不自禁流下的淚水,監聽到德萊曼與克里斯蒂娜爭吵與猜忌時難過糾結的表情,按捺不住情感冒著危險與克里斯蒂娜交談時誠懇的目光,電話交流時口誤后懊悔的抓手動作,與同事與上級周旋時冷靜的謊言,面對躺在血泊里的克里斯蒂娜時悲痛難抑的眼神……
一個鮮活立體的特工威斯曼就在這些精致的細節里一點點清晰明朗起來,他寡言嚴肅但也溫柔善良,他孤獨冷漠但也敏感細膩。
藝術與愛情的美觸動了威斯曼的柔軟,而威斯曼的柔軟又觸動了所有觀眾們的柔軟。
威斯曼的轉變簡略概括,是藝術之美對人性的復蘇啟蒙。
威斯曼沉睡已久的靈魂因為藝術的歡聲而重新蘇醒,他不再對命令亦步亦趨,而開始擁有了自己的判斷和選擇。
存在主義哲學家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悲傷的,但人具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海德格爾動情地說:“充滿勞績,人詩意地棲居?!?/p>
這份詩意是一個自主的人在荒誕絕望的環境里做出的一個選擇,選擇另外一種貼合自己內心與情感的方式來處置現實。
威斯曼原本是一個監聽特工,他身邊的人都在做著和他一樣的事,而他同時還在教授年輕學生也將要做一樣的事。
他生活在一個固化的環境與人群之中,堅信著自己是“正確的一方”在做著“正確的事情”。
而這種潛移默化的“正確”卻在藝術的感染下慢慢變得模糊和含混起來,它的面目漸漸扭曲成猙獰,人性復蘇后的善與美使它野獸般的丑陋形態原形畢露。
威斯曼憑心做出了屬于自己的另類選擇,不是為了某種正確或者大義,而只是為了保護那份他從心底感受到的從未有過的柔情和美好。
在《竊聽風暴》里,做選擇的除了威斯曼,還有劇作家和女演員。他們原本可以昧著良心相安無事地過著優雅體面的生活,但卻為了更重要的東西,更本真的東西,而選擇了一條危險坎坷的道路。
這部電影讓我想起另外一部影片《朗讀者》,一個中年女列車售票員對于閱讀的癡迷和狂熱,以及她在閱讀中得到的享受與尊嚴,與威斯曼在藝術中感受到的溫情與美有一種異曲同工之妙。
但在《朗讀者》里,熱愛閱讀與文學的漢娜卻依舊一度成為了法西斯殺戮的一個麻木工具。但最終,漢娜終究在文學里獲得了認知與救贖。
而威斯曼卻是在藝術震撼里從麻木不仁的狀態里中漸漸復蘇和清醒。
此外還有電影《鋼琴家》,愛好音樂的納粹軍官陶醉在優美的鋼琴聲里,一個出于本心的善意之舉,解救了鋼琴家的生命。
藝術是美的,是可以跨越語言與國際的美,跨越身份與敵對的美。
每個人能夠在藝術里得到高強度的共情之刻,也是這種共情能夠強烈到喚醒人性深處的悲憫與柔情,藝術將人心化為水晶,那一刻每一個人都是平等與可愛的,一切事都能夠得到擱置和原諒,一切混沌都逐漸明朗,似乎整個世界也在此刻變得近乎虛幻的美麗。
法國哲學家薩特喜歡在極端情境里考察人的自由選擇。當局勢呈現迫在眉睫退無可退的境地時,你會如何選擇?不要說沒有選擇,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唯一有關的,是做選擇的你可以多堅定。
正如影片中出現的布萊希特的詩歌所言:
“初秋的九月每一天都是憂郁的
那些筆直的小樹向著天空
就像愛情一樣茁壯地生長著
頭頂是湛藍的天空
天空飄著一朵棉花般潔白的云彩
而只要你心中的信念
它將永遠不會離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