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學長?”
等馬龍回過神,眼前的男生正不知所措的半舉著胳膊,大概是因為沒有得到回應,所以正在考慮著要不要放下手。
演講環(huán)節(jié)已經結束了,現(xiàn)在是校報的記者們在提問。
“不好意思,可以再重復一遍嗎?”
有點抱歉笑了笑,要不是顧念著臺下還有學生,馬龍真想抬手敲敲自己的腦袋,什么時候他也開始不看場合的走神了。
還好臺下的男生并不介意,估計是以為自己的聲音不夠大,又加大了些音量。
“我剛才是想問您,為什么您當年會在大四這樣的節(jié)骨眼上退學呢,我聽說當時您已經拿到羅德島的名額了,為什么最后又沒有去呢?”
一言而出,滿座私語。
“什么是羅德島?”
“不知道,馬爾代夫旁邊的嗎?”
“馬龍學長當年不是休學來著嗎?”
“誰知道呢,不過退學之后還能有今天這樣的成就,真他媽社會”
“啊,我的天,他還缺助理嗎,實在不行,老婆也行,我能接受這八歲的年齡差”
“喂,冷靜點,你可是個男的,帶把的,就算彎也別彎的這么快好嗎?”
一時之間,說什么的都有。
可馬龍只聽得見一個羅德島。
隔行如隔山,臺下都是金融新生,對這群孩子來說,羅德島更像是個地理名詞。
可對馬龍來說,那是他最久遠的夢。
是七年前他親手撕掉的夢。
一張薄薄的通知書,連同著曾經那個有點幼稚,有點孩子氣,小大人之外,偶爾也會撒嬌的馬龍,都被自己親手撕成了兩半。
龍崽。
他聽見幾步之遠的幕布后面,陳玘在叫自己,他大概是怕自己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還能壞到哪兒去呢。
或者說,我不去想,那些事情難道就會不存在嗎?
“因為”
空蕩蕩的演講臺上,馬龍聽見自己的聲音,遙遠的不像來自于自己。
“那年,我的父母過世了”
(十九)
陳玘找來的時候,馬龍正在天臺上看星星。
過度的城市化已經擋住了那些曾經一閃一閃的東西,只剩下一片灰蒙蒙,像是老天爺有了煙癮。
馬龍覺得自己也該抽只煙,像曾經的老友一樣,吐出一枚青色的煙圈,以應和同樣顏色的晚上,那畫面一定很好看。
正巧,他兜里就有一根校方領導給的煙,中國男人的見面禮,比握手更熟絡的打招呼,抽不抽都要收。
可惜沒有火。
有那么一個瞬間,馬龍很想去買只打火機,體驗一下遲來的叛逆期,可還沒等他付諸實踐,肩膀就被拍了下。
“想什么呢?”
隨著聲音一起的,是一杯熱咖啡,學校便利店賣的便宜沖泡。
“沒什么”
馬龍把咖啡接了過來,輕輕的抿了一口,還是好幾年前的那個味道。
他有些驚訝自己居然還沒有忘記這個味道。
“我批評過那小子了,大一的愣頭青,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打聽出來的,又只打聽了一半,知道你退學了,不知道你家里的事情”
陳玘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難堪。
“他挺崇拜你的,就是敬意沒用對地方”
“算了,我自己都忘記了”
馬龍擺了擺手,打算離開這個冷風四灌的天臺,卻被陳玘叫停了步子。
“你還恨肖門嗎?”
只這么一句,就輕描淡寫的把自己一直在試圖抹掉的事情給喚醒了,盡管馬龍比誰都知道,那些恩恩怨怨就是曬干的菌類,一見水就會生機勃勃的復蘇。
何況陳玘并沒有停止灌溉的意思,雖然他已經看出來馬龍并不想進行這個話題。
這不是他印象里的陳玘。
陳玘聰明,而且犀利,一張嘴巴毒,一雙眼睛更毒,知道痛點在哪兒,所以就會避開,于是陳玘成了個最討人喜歡的老師。
他不會去做讓學生討厭的事情,更何況他一直都是最疼馬龍的,知道馬龍的疤也知道馬龍的疼。
可如今,他就是在做著讓馬龍避之不及的事情。
他似乎在強行逼迫馬龍回憶那些不美好的過去。
一針見血毫不留情。
“你還恨肖門嗎?”
閉嘴。
“肖戰(zhàn)設了個局,把你父親攢了二十多年的家本給吞了,你記得嗎?”
閉嘴。
“你父母自盡的那天,正好是你收到羅德島通知書的那天,也正好是你的生日,下了一晚上的大雨,你記得嗎?”
閉嘴。
“下葬的時候,你在他們的墓前說,你會扳倒肖門,讓肖戰(zhàn)求你留給他一個自盡的機會,你還記得嗎?”
閉嘴。
“后來肖門最小的少爺來找你,你說你只是在和他做交易,你給他無妄的愛情,他給你保住你父親剩下的那點零碎,這些你都記得嗎?”
閉嘴。
“你有腦子也有膽子,你撕了通知書退了學,在家破人亡里一點點摸爬滾打,老天爺賞臉,還真讓你東山再起了,你記得嗎?”
閉嘴。
“你成功了,肖門被你拆了大半,肖戰(zhàn)也跑去了深山老林里當和尚,把全部家當都留給了那姓張的小子,你和你最好的朋友成對手了,你記得嗎?”
閉嘴。
“可你報復錯人了,一開始上頭就想吃了你父親手里的那四個礦坑,可你父親不愿意,肖戰(zhàn)那招先下手為強是在破釜沉舟,他是想保你”
閉嘴。
馬龍聽著背后的聲音,快要把牙齒咬碎了。
他想不通,曾經給自己最多關懷的陳玘,怎么突然變成了一個沒有眼力見的惡毒復讀機,在明明知道自己的瘡疤在哪里的前提下,還一下一下的撕開那些陳舊的繃帶。
你記得嗎?
我怎么可能會不記得。
那你呢?你就不記得了嗎?
陪我去認尸的人就是你,你也看見了我的母親,她花一樣的容顏已經冰冷。
她可是你自小一起長大的鄰家姐姐,你的青梅竹馬,你求而不得的姑娘,你愛了半輩子的人。
馬龍回過頭,想致以陳玘更惡毒的回應,用損人不利己的自嘲來看讓這位爺看看他捅出來的血,借以包裹自己已經搖搖欲墜的脆弱內里,他準備好了尖酸刻薄,想和陳玘一起回到記憶同歸于盡,可這一切都消融在了陳玘的眼睛里。
馬龍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在毫不留情的捅刀子時,眼神還能那樣溫柔,盛滿了不舍心疼和憐惜。
那是愛意。
陳玘愛他。
像蒼鷹愛雛鳥,像父輩愛孩子,像老師愛學生,像知己愛小友。
馬龍突然很羞愧,他怎么會去懷疑陳玘對自己的好。
“哥,借個火”
難得一次的叫了聲哥,帶著示弱和放松,呼嘯的冷風里,馬龍聽見玻璃破碎的聲音,那是他已經不堪一擊的靈魂發(fā)出的悲鳴。
這些年來,他一直自詡是一千零一夜里的瓶中魔鬼,在漫長的等待里定著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賭約,給第一個一百年的恩人以榮華富貴,給第二個一百年的恩人以寶藏金庫,給第三個一百年的恩人以冷漠的處死,在逐漸疊加的失望里,感謝被發(fā)酵成了恨意,他都快忘了,這世上,的確是有人,一直一直都在愛著自己。
全心全意,不計成本。
(二十)
馬龍,現(xiàn)年三十歲。
前半生里,循規(guī)蹈矩以及就算不規(guī)矩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一個并不算乖的乖孩子。
如今席地坐在天臺避風的角落里,對著自己曾經的導師,一口一口的吸煙,進行著遲來的叛逆。
看過豬跑并不一定就會啃肘子,就算看多了張繼科抽煙,等真的到了自己,還是略顯笨拙。
“往出吐,別往進吸”
副院長的陳玘上梁不正下梁歪,手把手的教學。
“這么抽你得嗆死自己”
話音剛落,馬龍果然就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頭埋在膝蓋里,看不見臉。
“哭了?”
“嗆的”
“讓你不學好”
“火是你給我點的”
“你先管我借的”
“我說借你就借?這么慷慨,哪天把虎子借我玩玩?”
給你玩那還能落下好嗎?事關兒子性命,陳玘戰(zhàn)略性的選擇了舉白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自從馬龍出師之后,他就很少能在口頭上討到便宜了。
養(yǎng)兒不孝啊。
陳玘一邊在心里嘟囔著,一邊用手摸著兜——他煙癮也上來了——突然背上一沉。
馬龍把腦袋靠了上來。
這樣的親昵讓陳玘有些無所適從,他只能保持著動作讓那人靠的舒服些。
“怎么了?”
“累”
“那我送你回家休息?”
“晚點吧,家里沒人,不想回去的太早”
“那……人呢?”
陳玘試探的問著,盡管他知道那個格外荒唐的契約和那個敢提出這樣荒唐條件的人。
“跟我生氣,變成小倉鼠了,說什么也不變回來”
背上的男人聲音悶悶的,堂堂的知識分子,說的什么學前教育的話。
陳玘想回頭抽一頓這個接受科學教育的迷信青年,卻被馬龍抵住后背動憚不得。
自從當年雙親過世之后,陳玘就再也沒見過這樣透明又無力的馬龍。
“真的,我生日那天晚上變的,那天我們的契約到期了”
“他大概是以為天亮之后我就不要他了,于是就變成個玩偶,讓我想扔都舍不得”
“可我沒想過分開”
“以前,他天天撕日歷,我天天數(shù)日子,做夢都想要自由,可日子終于到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想和他一輩子的”
“做夢都想”
(二十一)
為了重振家業(yè),馬龍一生謊言無數(shù)。
他是最嫻熟的魔術師,談笑之間真假難辨。
唯獨這句,是真的。
“想一輩子,做夢都想”
他終于開誠布公了一次,卻搞錯了坦誠的對象。
他該去給方博說的。
從很早很早之前,就該告訴那個人的。
他明明知道那個人一直在等著這個許諾。
很多時候,馬龍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瓶中的魔鬼,給一百年的善意以財富,給兩百年的善意以寶藏,卻給漫長的三百年的善意以最狠心的折磨。
同樣是肖門的徒弟,他能做到和張繼科相忘于江湖。
陳玘對自己關懷備至,他也能做到在他面前暫時卸下防備。
偏偏是幫自己打開了封印的人,那個把自己從深深的大海里打撈上來的人,那個解救了苦等自由的自己的人,那個一直一直都在全心全意且不計成本的愛著自己的人,他能給的就只有傷心。
方博生著一張不笑時就總是憂傷的臉,于是自己也就真的害他紅著眼圈哭了好多次。
“不怪你,是我自討苦吃”
印象里,他們曾經討論過這個話題,他期待方博幡然悔悟,跟他提前結束契約,卻換來那人一邊打游戲一邊頭也不回的坦然。
可不是,這世上最會自討苦吃的人就是你。
馬龍記得自己一邊整理資料一邊格外心狠的表示贊同。
他堅信這一切都是方博在找罪受,因為如果沒有方博的主動,他非常確信,自己也能像對張繼科一樣,在時間的沖刷下把方博忘掉,只當倆人那幾年的時光是一場白日夢。
可方博沒有放棄。
他在下著大雨的夜晚來看剛剛家破人亡的自己,他小聲的給自己說生日快樂,在自己報復性的試圖強取豪奪時也沒有拒絕,反而打開了單薄而美好的身體接納了正沖動的自己,還在到達頂點的時候抱住劍拔弩張卻泣不成聲的自己。
“別怕”
“你別怕”
那是父母過世的那晚,馬龍聽到的最柔軟的聲音。
很多時候,他都在想,要是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就好了。
沒有那天方博的靠近,他們之間,也一定不會有那么多的冷戰(zhàn)和爭吵,像是兩只刺猬一樣,豎著渾身的刺把每一次擁抱都變成扎在對方身上的傷。
或者說,是自己喜歡單方面的用尖銳的刺來保護和偽裝。
“你知道為什么你總是能傷害到他嗎?”
他記得父母過世的第三年,他和張繼科一次難得的見面,自從肖戰(zhàn)清修之后,那人接過了肖門的差事,也和自己一樣,換了西裝,戴了面具,不過用手捻煙頭的舊習倒是一直在。
“不是因為你的招數(shù)有多高明,只是他會在乎而已”
說罷,那人看著自己,眼里說不上是仇恨還是輕蔑。
“真他媽幼稚”
是嗎?
馬龍記得自己當時也審視過那些所謂的報復。
的確不算高明。
明明知道那個比誰都柔軟的人其實也比誰都堅強,絕不會因為流言蜚語而去和別人結婚,卻還是故意咬他的耳垂,惡毒的問他能不能對女人有反應。
也是生了個什么聰明腦子,才能想出用那么拙劣的手段去回敬他的所謂不忠誠,那件襯衣是方博千挑萬選送的生日禮物,為什么自己會舍得讓別人在上面留口紅印子。
其實已經沒有那么忙了,卻還是自己給自己增加工作量,放他一個人在家里等,如今天道輪回,等人的變成了自己,他才知道那種等人回家的感覺并不好受。
如今到哪兒都帶著他變的布偶,睡覺抱著,吃飯帶著,上班也不放手,一個總裁,抱著玩偶去公司,要多幼稚有多幼稚,可曾經的曾經,活生生的人就站在眼前,他都沒和他有過一次像樣的旅行,他明明知道方博說過想去看極光。
他拍過許多的山水,許多的四季,卻唯獨只草草的抓拍過一次方博,那是馬龍年少的心上人。
姍姍來遲的抱歉,后知后覺的深情。
煙頭已經燒盡,裊裊的余煙里,馬龍似乎又看見那個人,圓圓的眼睛,盛滿笑意,睫毛上像住著蝴蝶,扇一扇,卷起大風千里。
他好乖。
他明明是整個世上最乖的人。
朝著虛空伸出了手,卻沒有觸碰熟悉的柔軟臉頰,只是攪散青煙,消失殆盡。
你知道嗎。
我和你。
我們都是在自討苦吃。
(二十二)
馬龍覺得陳玘現(xiàn)在一定樂壞了。
那是一種惡趣味被滿足之后的得意嘴臉。
自己難得的叫了聲哥,還借了后背當暫時的港灣,甚至坐在副駕上任由他送回了家。
這樣的好事,單獨拎出來一件估計都夠陳副院長得意一年,更何況馬龍今天買一送二。
優(yōu)厚的福利讓陳玘開始膨脹,他似乎已經忘記了馬龍的本質,在出門的時候,居然無法無天的用一種類似于哄孩子的語氣跟這個像兒子又像弟弟的人告別。
“喝杯熱牛奶,想點開心事,這樣才能做個好夢”
可趕緊滾著吧你。
咧了咧嘴角,馬龍報以一個可以被概括為呵呵的表情,轉身準備關門,卻又聽見了陳玘的聲音。
那依舊是一種包容小孩子胡鬧的語氣,溫和又意味深長。
馬龍已經三十歲,早過了可以被視作為孩子的年紀。
可無端端的,他喜歡這個語氣。
他沒法打消等下真的去熱杯牛奶的想法,因為他真的很想做一個好夢。
他也沒法不想起自己一直以來付諸在愛情上的舉措,因為那真的不能稱為成熟。
他更沒法阻止那些如同潮水一樣涌來的往事,從前他不愿意去想,因為一想就覺得追悔莫及。
“龍崽”
陳玘還在不遠處揮著手,大概是眼睛里有霧氣,馬龍忽然覺得連聲音也變的很遙遠。
“晚安”
(二十三)
張繼科是個頂有錢的人。
而有錢人的特征之一似乎就是收藏藝術品。
于是他也理所應當?shù)馁I了件東西。
花了大價錢不說,還藏在了肖門的祖宅里,從不示人。
于是道上都說,肖門的老大得了件頂好的寶貝。
剛開始張繼科否認,他搖著頭說,沒,看走了眼,不值幾個錢。
可后來酒桌上,有人想求脫手,張繼科卻還是搖頭。
使不得,已經請九華山的師父算過了,那是我命里的劫數(shù),少了它,我也就只剩下半個我了。
于是道上都說,肖門的老大多半是瘋了。
當然,張繼科肯定沒有瘋。
非但沒瘋,還清醒的很。
非但清醒,而安逸的很。
肖門的祖宅,光緒三十一年的老房子,風格兼容中西,磚石草木比當家人的歲數(shù)都高,如今壁爐里生著暖洋洋的火,空氣里還飄著沉甸甸的咖啡香。
而張繼科正站在一面墻壁面前出神,墻上掛著他重金換來的命里劫數(shù)。
從進門的時候陳玘就知道,張繼科依舊知道自己來了,可他沒有和自己說話。
也好,反正他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說話。
于是張繼科繼續(xù)看著他的劫數(shù),陳玘就盯著這樣的張繼科看。
基于非敵非友卻也亦敵亦友的關系,他一直都不想承認,這小子是好看的,尤其是現(xiàn)在,本來就生著沉默的臉,一雙桃花眼還那么專注,以至于陳玘覺得自己是看見了一個無藥可救的夢游患者,正對著一幅照片做夢,夢里是他已經永遠消逝了的一切。
“玘哥,你來了?”
打破沉默的是周雨,他比自己晚到了一些,西裝革履風塵仆仆,手里還拿著一個文件袋,里面裝的東西,是他們三個今晚碰頭的理由。
那是一沓厚厚的臨床記錄和對話整理。
很久之前陳玘就知道一件事,人的心力其實是很有限的,消耗太多的話就會看不穿,這點是常理也是通病,饒是強大如馬龍也不能幸免。
如果他肯花些許的時間查一查自己助理的來歷,或者別喝那些其實味道有異的咖啡,或者留心一下墻上掛鐘的響聲,就一定會知道,他的一天過去的太快了。
“還是老樣子?”
“嗯”
“你當初不是說你有辦法嗎?”
“我……我沒想到會是這么嚴重”
“小雨,你聽話,你再查查你那些書,還有你國外的那些什么導師教授的,你都幫忙問問,總得救人是吧”
“沒有用,這一個月來,我已經把法子都想盡了,可一點用都沒有,因為他壓根就沒失憶,你自己看看記錄,家,父母,學校,同學,羅德島,攝影,科哥,你,肖師父,他都沒忘,甚至連一個叫許昕的人借他飯卡刷了三塊五毛錢沒還這種小事他都記得,你覺得這叫失憶嗎?”
“那……那關于那個人的呢?”
“也沒忘,什么時候認識的,因為什么認識的,什么時候交往的,什么時候同居的,要是我邪惡一點,連他們第一次辦事是什么時候都能問出來”
“那他怎么還是這個樣子?
“所以我才說,這是真的沒法子”
“什么沒法子,我看就是你念書的時候沒好好用功,什么最年輕的心理學專家,都是騙人的”
“哥,你又怪我”
“不怪你怪誰?”
陳玘泄氣一樣的往沙發(fā)一靠,順手在眼前眉清目秀的男孩頭上敲了一下。
盡管他比誰都清楚,真的不怪這個孩子。
一個月來,每一周他們都要碰一次面,而每碰一次面,就要有一次自己壓倒性勝利的爭論。
當然,這些爭論都是自己和周雨之間的,張繼科從不參與,甚至印象里,他都沒有開口說過話。
似乎他只是負責提供一個足夠自己和周雨爭論的場地,至于其他,都與他無關。
對于曾經的同窗好友,這樣無聲的冷漠比言語的批判來的更絕情。
可陳玘不會苛責他什么。
就像張繼科也從不會怪他為什么不敢看墻上的那副照片。
“那就不管了?讓他一個人抱著個破老鼠娃娃自欺欺人?”
“哥,那是倉鼠”
“重點是這個嗎?”
陳玘又想去敲腦袋,可周雨也學乖了,猛地用文件袋擋在了頭頂上,大眼睛眨了眨,等了好一會兒,才像是鼓足勇氣似的戳了戳攤在沙發(fā)上的陳玘。
“其實,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你說說,冒牌專家”
陳玘斜著一雙好看的眼睛,打算不抱希望的聽自己的這個小同鄉(xiāng)掰扯。
周雨也知道陳玘的心思,卻也沒有不服氣的較勁,只是嘴巴張張合合,似乎不知怎么組織語言。
“我很小的時候,大概是七歲,爺爺帶我去逛廟會,人很多,特別熱鬧,到處都是小吃和玩具,爺爺說給我買孫悟空的金箍棒,可我只喜歡那個賣小金魚的攤子”
“于是那天我有了自己人生里的第一個朋友,紅尾巴黑眼睛,我給了它取了個名字叫小梔子,魚不該叫花的名字,可我不想叫它泡泡啊波波什么的,它就是我的小梔子”
“后來魚缸被隔壁家的貓撞到地上摔碎了,貓海叼走了我的魚,那天晚上我哭的臉都白了,最后居然送到醫(yī)院去吊水,把一群大人急的團團轉”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奶奶已經給我在襯衣袖口上繡了一只小金魚,一模一樣,活靈活現(xiàn),紅尾巴甩啊甩”
“玘哥,你知道嗎,哪怕是現(xiàn)在,我都相信,小梔子從來都沒有死,它只是游到了我的袖口上”
這不算是個好的故事,它實在是過分荒唐,而且細想還有點自砸招牌,哪有心理學的專家?guī)ь^犯病的,可陳玘卻笑不出來。
因為他已經知道周雨想要說什么了。
“我覺得你的龍崽,只是回到了我的七歲”
(二十四)
“真羨慕他”
久久的沉默終于被打破,那是張繼科的聲音。
這是陳玘印象里,這人跟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而說完這句之后,張繼科依舊在看著眼前的東西,陳玘不禁開始懷疑,剛才的那句羨慕會不會只是自己的錯覺。
而他也終于敢鼓起勇氣認真的看一眼墻上的物件。
那是一張老照片,很明顯的抓拍,質量算不得上乘,聽說是某個攝影比賽的參賽作品,并沒有獲獎,所以也寂寂無人問,但是卻很討一位業(yè)內泰斗的喜歡,半個月前,不知怎么的,就張繼科看見并非買了回來。
而那上面,也實在是個很普通的孩子,看骨架,身上應該是瘦瘦小小的,可臉上卻并不單薄,圓圓的臉頰,配上柔軟的額發(fā),也就是十五六歲的年紀,手里掬著一捧水,正笑的眉眼彎彎。
春天。
陳玘忽然生出了這樣的感慨。
不知怎么的,他覺得眼眶有點熱,盡管他從未與這人說過話,只是知道有這么一個人,卻一直素未謀面。
我該認識一下你的。
他喃喃著,也替自己那個謹慎也任性的弟弟求著情。
回去吧,去他的夢里。
他知錯了。
他很想你。
(二十五)
馬龍做了個夢。
夢里什么都有,紛紛雜雜,像是一場跑馬燈。
蹣跚學步的孩提,志向高遠的年少,壯懷激烈的曾經,年輕挺拔的張繼科,尚有夢想的自己,還有如同春花釀酒般的方博,那是初戀,也是永遠的心上人。
可精致的跑馬燈很快就碎成了片段,像是被調快了倍速的視頻一樣,飛速的閃現(xiàn)著,高樓,墜落,警車,安眠藥,不成人形的父親,永遠沉睡的母親,空蕩蕩的房子,被雨打濕的方博,一晃而過的七年,被解開的誤會,一份新的合約,瓢潑而來的大雨,還有打開門后看見的人。
那是像是穿著件白又像是穿著件紅的張繼科。
怎么會是張繼科。
他明明和這人已經很多年沒見,可為什么在夢里,卻像是最近才見過面。
“他讓我跟你說”
嘩嘩的雨聲里,只剩下張繼科的聲音,伴著一聲驚雷。
“生日快樂”
是方博的習慣,只有方博永遠不會忘記給自己說生日快樂。
從七年前就這樣。
“你來干什么?”
“我來看看你”
“蒙你師父手下留情,還沒死”
“等一下”
“還有事?”
“生日快樂”
馬龍一直都不知道,那人為什么會選擇在那時說這句不合時宜的祝福,可看著那雙眼睛,他居然就真的愿意相信那祝福是發(fā)自真心而不是嘲諷。
于是剩下的幾年里,方博一直都記著給自己說生日快樂。
他似乎連這樣的日子都喜歡和自己唱反調。
馬龍想讓自己記住這是父母的忌日,是他一生里最痛苦的一天,可方博卻總是在提醒自己,不全是苦難,別只看見苦難,這一天還是你的生日。
剛開始他惱怒,后來他聽之任之,直到很多年之后才明白,這是個多慈悲的舉動。
可一個月前的呢?
馬龍忽然開始心慌,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想不起那天方博是什么樣子了。
他穿了什么顏色的衣服?是不是還穿著那雙綠色的鞋子。
他準備了什么禮物?自己可不想要花襯衫。
還有生日蛋糕,他有沒有記得幫自己放鋼鐵俠上去?
如果你幫我放了鋼鐵俠,我就也給你一個驚喜。
一個新的合約,一式兩份,馬龍親手草擬的,以終生為期限,從知道父母死因的真相時他就準備著了,如今終于可以拿出來,當年是方博和自己定契約,如今變成了自己。
他知道方博一直在怕結束,所以他給方博準備了一個新的開始。
他想把這件事情告訴方博,想讓方博看見他遲來的心意,可無論如何,出現(xiàn)在夢里,就只有張繼科。
穿著一件正在掉顏色的衣服,好好的一雙桃花眼,已經下滿了雨。
“給,你的生日禮物,他自己做的,針腳不好,別嫌棄”
轟隆一聲,又是一個驚雷。
(二十六)
馬龍醒了。
沒人挨了兩個驚雷還能不醒的
而他醒在一處湖邊,草地很軟,陽光也暖,湖心荷葉尖尖,湖邊楊柳垂岸,天上云舒云卷。
他知道這是什么地方。
怎么會是這個地方?
可馬龍已經顧不上其他了,因為身邊的人已經拿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一個熟悉而久遠的人,就坐在自己身邊,穿著那件紅色的棒球衫,哼著不知名的調子,手里還在玩著一捧水,后腦勺晃來晃去,花樣年華,正年輕。
馬龍忽然胸腔一熱,眼里驀的就浮起淚,如同游子歸鄉(xiāng)飛鳥回巢。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對方博的想念居然這樣深。
而那人似乎也察覺出了什么動靜,轉過身來,卻也不吃驚,倒像是早早的等著自己醒來一樣,手上的水花還沒有甩干凈,就先露出一個柔軟的笑,眼睛和嘴角一并開著花。
那本是該開在他身邊的梔子。
坐起身來,猛地把人抱在懷里,手臂和胸膛一并用著力,十年了,馬龍從未試過那樣緊的抱過方博。
他以為這孩子會喊疼,可是并沒有,他任由自己抱著,甚至沒有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而不知所措,而是那樣豁達而理解的拍著自己的后背,輕輕的安慰著自己遲來的脆弱,動作太小心翼翼也太溫柔,以至于把馬龍準備好的所有愛意和歉意都散干凈。
他一直想說對不起,卻發(fā)現(xiàn)方博其實從來都沒有怪過自己,他一直想說我愛你,卻發(fā)現(xiàn)方博其實知道自己是愛著他的,甚至理解自己笨手笨腳的傷害。
“怎么了?”
“沒什么,我做了個夢”
“是嗎?夢見什么了?”
“夢見了我們十年之后”
“???那我成什么樣子了?”
“你很年輕,永遠年輕”
“那你呢?”
飛著蜻蜓的湖邊,三十歲的馬龍抱著自己十六歲的愛人,如同床上的他正抱著那個小小的玩偶一樣,小聲的嗚咽。
“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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