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認識她那天是初夏。
太陽落得晚,風還熱著,城市的噪音像還沒下班。
我剛忙完工作室的收尾單子,在街口一家串串攤吃飯,那時候我靠著工作室,生活還算不錯,胃口也不錯,敢加辣,敢喝酒。
她是朋友叫來的,說是來還什么U盤的。人一到桌上,我就知道我那朋友肯定是想撮合。
她坐下的時候,我正低頭往碗里夾香菜。她說了句:“你不怕吃香菜嘴巴有味兒?”
我說:“我單身,沒人會嫌棄我。”
她笑了一下,說:“那得加一勺。”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挺自然的,像跟誰都能這么說。可我注意到她嘴角那一點唇膏蹭開了,像剛抽完煙沒擦干凈。
她不是什么“第一眼就心動”的類型,但她那天穿得很松快,一件白的T恤,扎著馬尾,手上還拿著一杯半糖冰美式,吸管都被她咬扁了。
她抽煙,喝酒,開口就是一句“你們男人都挺能裝”。
可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一條縫,有點像那種深夜路邊攤的糖葫蘆,甜是甜的,但你一口咬下去,里面可能是空的。
她沒說她做什么。
我們也沒人問。
吃完飯她提議去走一走,我本來沒打算答應,但朋友先溜了。她說:“那你送我回去吧。”
我點頭,說:“行,我送你。”
她住的地方不遠,是條老巷子,路燈昏得很,墻上貼的租房廣告都被雨沖得一塌糊涂。
她走得慢,我就陪著慢。
她忽然問:“你覺得人倒霉,會倒霉多久?”
我隨口說:“看運氣。”
她笑了笑:“我已經倒霉五年了,還沒完。”
我沒接話,她也沒繼續。
走到巷口,她站住,說:“就送到這兒吧。”
我點頭。
她往里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說:“你剛才夾香菜的樣子挺認真。”
我笑了一下:“第一次被夸認真是因為這個。”
她說:“這說明我看了你很久。”
說完,她轉身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進樓,樓道黑得什么也看不見。
我記得那天晚上有點風,我一個人在街口站了片刻。
她是那種你沒法立刻靠近的人,但你總覺得,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也許就不會走那么遠了。
可我沒走。
我只是看著樓道燈滅了,又亮了,然后徹底黑了。
我回頭走了。
我不知道的是。
那晚她也在樓上窗邊站了一會兒,看著我轉身的背影,沒說話,也沒叫住我。
就這樣,我們錯開了一次。
后面,我們還會錯開很多次。
我本以為這段相遇就這樣過去了。
結果大概半個月后,我們又見了一次。
在一個夜攤旁邊,我在等人,她一個人蹲在樹下,抽煙,臉埋在胳膊里。我沒認出她,是她先看到我。
她沖我揮了下手:“喲,香菜男。”
我一愣,反應過來,笑著說:“你還記得。”
她沒答,只是問我:“最近還好嗎?”
我說:“挺好的,剛簽了個項目。”
那時候是真的挺好的。
我和朋友合開的工作室,雖然不大,但小活不斷,也談下來一個大客戶,賬期長,但金額高,足夠我們瀟灑半年。
我那時候滿腦子都是預算、流程、進度條,天天跟甲方開會、改PPT,晚上下班了還在想文案該怎么調。
我覺得我快熬出頭了。
我那天請她吃了飯,也沒多說別的,就是問她最近怎么樣,她說“老樣子”,然后把杯子舉起來說:“干了。”
我沒問她“老樣子”具體是什么樣。
她也沒問我為什么笑得越來越苦。
結果項目出問題了。
在離合同簽字只剩最后兩天的時候,客戶那邊突然換了決策人,說不合作了。
沒有理由,也沒有賠償。
我們連那個項目的PPT都花了兩萬塊去做,連帶著設計稿、樣片、調研報告這些也都全砸了進去。
賠了個底掉。
團隊也開始亂了,工資都成了問題,有人要我墊工資,我自己卡里只剩三千多,我們倆靠著信用卡把工資付了,撐不起了。
那段時間我天天失眠。
早上六點起,晚上三點睡,有時候倒頭睡兩小時就被催款電話吵醒。
我現在常常盯著一張張賬單出神,像是在看一場跟自己無關的災難。
它不是洪水猛獸,它就是一頁頁數字,冷靜、克制、像審判一樣精準。
我知道,這座大廈會塌。
但我還在里面,躲在最深的角落,試圖用一根手指,撐住所有碎裂。
人是能聽得出自己在塌的聲音的。
從那時候開始,我再也沒跟她主動聯系過。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總覺得,我現在這樣,已經沒有資格出現在她面前了。
我怕我靠近,就是把她拉進一場更深的泥潭。
那天在朋友口中無意聽到,說是在哪個場子見過她,穿著高跟、涂著大紅唇,笑得特嫵媚。
我當時沒說話,只是點了根煙,等他們換了話題我才起身去廁所,在洗手池前站了很久。
后來我用另一個號加了那個場子的社交賬號,翻了好幾天照片,終于在一張模糊合影里看到她。
她站在最邊上,頭發扎得高高的,笑容熟練,眼神卻飄得不沾人。
那種笑,不是給生活的,是給生意的。
我把那張圖截圖了,存在一個不怎么打開的相冊里。
我沒質問她,也沒問她是不是缺錢。
她沒說,我就當不知道。
我以為這樣,我們還能多維持一點體面。
直到那天晚上,她自己發消息說:“我去上班了。”
我才知道,她不想騙我了。
那天晚上,天不算冷,但風好像格外伶俐,像是要把臉皮揭下來。
我坐在陽臺,椅子腿已經有些松動了,屁股一動,咯吱響一聲。煙是剛從樓下便利店買,點著后沒抽幾口,煙味嗆得我咳了兩聲。
我沒有煙癮,甚至不太會抽煙。
但我最近總喜歡點上一根放著,看著那根細支一點點燒短,好像這樣時間也能燒快點。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
一條微信。
“我去上班了。”
五個字,后頭還跟了個笑臉,是那種不大走心的微信默認表情。
我盯著那句話看了快十分鐘。說實話,我看她發“上班”這詞兒,比看我欠款通知單還堵得慌。
我知道她是去哪兒上班。
不是什么寫字樓,不是便利店,也不是那種晚上九點鐘還開門的奶茶店。
她在夜場。
陪酒、陪笑、陪人玩十五十五二十。
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偷偷跑過去找她。我站在她發現不了的陰影里。隔著燈光,我看到她笑得特別用力,笑得臉頰兩邊都快僵了。一個穿背心的男人把手搭她肩上,她還沖人倒酒。
我當時就想沖過去,但腳粘在地上,一步都沒挪動。我只能努力的壓制我加快跳動的心臟,仿佛它要先沖過去一樣,但是我只能回頭,我甚至后悔自己來過。
她不該在那種地方。
我知道我沒資格說“不該”。
我靠著椅子,煙抽了一半,煙灰掉到褲子上,我懶得去管它。
指尖一點點發燙的時候,我才緩過神,把煙頭摁進煙灰缸里,摁得很用力,摁的想是在報復自己。
我拿起手機,打字。
“別去了。”刪了。
“我帶你走。”也刪了。
“我賺錢了,我們重新來。”又刪了。
最后,我就發了一個字:“嗯。”
發送之后我瞬間關閉了屏幕,我一秒都不想在看這那個界面。
我知道她那邊應該也沒期待我說什么。
她不會怪我沒能力,也不會等我哪天有了能力。
她只是告訴我一聲,像是天氣預報,說晚今天有雨,讓我出門帶傘。
我回完消息,手機反扣在腿上,整個人就這么坐著。
屋里沒人,也沒燈。我看著煙灰缸里那一灘殘骸,想了半天,突然就有點想笑。
她說她去上班了,我他媽的回了個“嗯”。
我以前以為自己能拯救誰,最起碼也能保護一個人吧。現在想想,連句漂亮話都不敢給。
我那天晚上抽了三根煙。
抽到我嗓子開始不舒服,抽到我嘴里都是煙味,我討厭這種味道,但是我不知道,我除了坐這里抽煙,吹風,我應該怎么辦,我從未這么討厭自己。
那是我剛賠完最后一筆錢的時候。
賬單充斥在我的短信里。
我看了一眼,沒動,把手機放褲兜里,跟廢鐵一樣貼著我大腿。
那天晚上她發消息說:“過來坐坐嗎?今天心情不太好。”我鬼使神差地就去了,還跑了兩公里,不是因為省錢,而是我喜歡走路,走在路上我的大腦會少許平靜。
她租的小房子在一棟老舊居民樓里,樓道味道不好聞,說不上的味道,水管一咕嚕一咕嚕響,像是胃不太好的人半夜在嘆氣。
我敲門的時候她沒開,我等了兩分鐘,正打算走,她才把門拉開。臉上的妝還沒卸干凈,眼線糊得像哭過。她看了我一眼,說了句:“你還真來了啊。”
我嗯了一聲,進屋,她轉身去廚房倒了杯溫水給我。我坐在她那張有點塌陷的沙發上,看著屋里滿地的高跟鞋、卸了一半的假睫毛,還有化妝臺那瓶只剩一半的廉價香水。
“受委屈了?”我問。
她沒說話,只是把頭發扎起來,然后坐到我旁邊,拿過煙來點上。
煙點著了,她吸了一口,聲音有點低:“有個喝多的想動手,我甩了他一下,被罵了個賤人。”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沒看我,甚至沒有情緒,就像講一個電視的劇情,他盯著前頭的墻,好像墻上有點什么能讓她心情好一點。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別干了。”
她像是沒聽清,扭過頭:“什么?”
我盯著她:“我說你別干了。哪怕去送外賣也行,總比被人摸來摸去強。”
她聽了笑了一下,笑容很淡:“你以為我沒想過?”
我張嘴剛想說什么,她就接著說了:“可我不是你。我沒有退路,也沒人能接住我。我干這個不是因為我不想清白,是因為我沒得選。”
那一瞬間,我像被人當頭砸了一棍子。
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
可我不甘心。我真不甘心。
我想說我會努力,想說我會賺錢,想說我可以撐住她,哪怕現在我一無所有。
可是我什么都說不出口。
她看著我那副樣子,嘆了口氣,輕輕說:“你啊,也挺難的。”
我低聲說:“我不是要救你。”
她點頭:“你也救不了我。”
空氣里沒了聲音,只有煙味淡淡地飄著。
我那晚沒留下來,也沒送她。我走下樓的時候腳步發虛,像是被抽空了力氣。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說過“你別干了”這種話。
我知道,有些事不是你肯不肯,而是能不能。
以前的我沒遇到過什么大的挫折,我天真的相信,事在人為。
有一天半夜兩點了,我剛關掉燈,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她發來一條消息,只有兩個字:“在嗎。”
我沒有回“在”,也沒問“怎么了”,只是默默穿上衣服,帶上鑰匙出了門。
我猜到了。她肯定是又喝多了。
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了。
她有她的“應酬方式”,一杯接一杯地灌,一笑接一笑地陪。有時候明明知道對方是故意說的低俗話,她還是能接得順順溜溜,笑得像是真的開心。
可她每次喝多,找的人只有我。
我打車去了她常去的那個地方,一家夜場旁邊的小巷。
推門下車,順著巷口往里走。
她就坐在那盞半壞的路燈下,腳邊一堆煙頭,穿著那條我最不愿意見的裙子,化著最艷的妝。
她低著頭,雙手抱著膝蓋,看起來就像個快散架的玩偶。
我走過去,她抬頭看我,眼角全是暈開的黑。
“你來了啊。”她笑了笑,聲音啞得厲害。
我點頭,蹲下來問她:“怎么不回家?”
她沒回答,只是慢慢把頭靠在我肩上,過了幾秒,又抬起來,一只手抓住我的袖子,輕輕搖了搖。
“你有沒有錢?”她問。
我一愣。
她笑了一下,笑得特別苦:“不是要你給我,我就是問問。你現在,還有錢嗎?”
我搖頭,說:“沒有了。”
她沒再問什么,只是往后一靠,靠著墻滑下來,坐在地上。
她開始念叨,好像自言自語,又像在跟我說。
她說:“今天那個男人,跟我說,如果我愿意留下來陪他整個晚上,他就給我兩萬塊。”
她看著我,笑了一下:“我差點就答應了。”
“我知道你會覺得我臟,會覺得我不該,可是我真的撐不住了。”
她伸手把高跟鞋踢掉,一邊揉腳一邊繼續說:“你知道嗎?我每晚脫完鞋,腳底都是紅的。回去洗澡的時候,熱水一沖,很疼的。”
“我以前不是這樣的。我小時候考過全市前十,老師說我以后肯定能上重點大學。可后來我媽生病,我爸跑了,家里那點錢全花在化療上,我連高三都沒讀完。”
她聲音越來越輕:“我不是不想好好過日子,是日子從來沒想讓我好好過。”
我蹲在她面前,看著她一邊說一邊流淚。
她說:“你對我好,是我這幾年最奢侈的東西。”
“可你知道嗎?你越是干凈,我越想死。”
她低下頭,手指不停地擰著裙邊,“我寧愿你也爛一點、臟一點、跟他們一樣。那樣我就能靠近你了。”
我張嘴想說什么,嗓子像被卡住了。
她忽然猛地抬頭,眼神通紅。
“你別喜歡我了,好不好?”
“我真的受不了了。”
“你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問,可你眼神一過來,我就覺得自己身上都是臭的。”
“你不嫌棄我,可是你連碰都不碰我。你覺得你尊重我,其實你是在提醒我,我有多臟。”
她說到最后,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用手背胡亂擦著眼淚和鼻涕。
“你說你想帶我離開這兒,你連自己都帶不走。”
“你跟我一樣爛,只是你死不承認。”
我聽完這些,半天沒動。
我那天真的沒哭,可我從頭到腳都冷得像泡在冰水里。
我走過去,蹲下來,拿紙巾一點點幫她擦掉臉上的妝。
她一動不動,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我手背上。
我輕聲說:“對不起。”
她搖頭。
“我也想好好愛一個人。”她說,“可我們都不配。”
她站起來,沒再看我,拖著腳離開。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一點點走遠。
她頭也沒回。
我手機那晚收到了她最后一條消息:
“我們別聯系了吧。我知道你沒怪我,但我真的撐不住了。”
我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指尖蹭著屏幕一下一下地滑。
最后,我什么都沒回。
后來一段時間我確實是努力了。
不是那種自我感動式的“我會好起來”,而是真的動了起來。
我不敢休息,一歇下來就會想起她,眼妝糊得一塌糊涂,說“你別喜歡我了。”
她說得太輕,我當時沒聽懂。現在才知道,她那不是趕我,是怕我淌進她的泥里,出不來。
所以我活得特別像個“要爬出來”的人。
白天上班,晚上就送外賣,周末做地推,有時候一天說三百遍“您好”,現在我對著兩個字都有點陌生了。
我一點點攢下了錢。卡里第一次有了超過五位數的余額。
我那時候挺天真,想著只要再攢幾個月,我就能去找她,告訴她:
“我現在能養你了,你不用再笑給別人看了。”
可我一直找不到她。
她換了手機號,也換了微信。我問過她的朋友、前室友,沒人知道她去了哪。
她像是消失了一樣,把跟我有關的痕跡全擦掉了。
我不死心,一邊生活一邊找她。
那天我接了一個外賣訂單。
是情趣用品的單子。
我以前對這類單子還有點不自在,看了會不好意思,現在送的多了,也就無所謂了。
到了酒店,應為晚上點這些東西的很多,我熟門熟路地走上樓,敲了敲房間的門。
門打開,是個赤裸上身的男人,脖子上還有繩子勒過的紅印。
他頭也不抬,說:“給我吧。”
我下意識往屋里看了一眼。
那一眼,像把我整個人撕碎。
屋里水床在晃,情趣酒店專用的椅子上掛著一條熟悉的紅裙子。角落浴缸的水還沒關,地上有水珠往外淌。燈是紫色的,空氣里有種我說不清的味道。
她背對著門坐在床邊,頭發散著,低頭在拆東西。那個裙子我記得很清楚,三年前,她穿著它發來那條微信:
“我去上班了。”
我手里還捏著外賣袋子,連遞過去的動作都忘了。
門口的男人皺了皺眉:“干嘛呢?你愣著干啥?”
我猛地回神,把東西往他手里一塞,轉身就跑了。
下樓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撞到人,只記得電梯太慢,我直接跑樓梯,一步三階地往下跳。
出了酒店我沒走,就蹲在門口抽煙,一根接一根。
我吐出來的煙,嗆得我自己眼睛都睜不開。
我拼了命往上爬,咬著牙干了三年,以為終于能把她從深水里拉出來。
可她早就沉到底了。
是我來晚了。
手機在地上躺著。
它忽然震了一下。
我條件反射地抬頭,盯著屏幕。
不是她。
當然不會是她。
是新的訂單提示:
外賣平臺:您有新的配送任務,請及時處理。
地址不遠,是兩公里外的一家寫字樓,備注是“早點麻煩快一點”。
我盯著那條消息看了一會兒。
沒嘆氣,也沒罵人。
我只是默默起身,整理了一下外賣服,帶上頭盔,拿出鑰匙插進電動車的鎖孔。
電動車一發動,發出熟悉的“噠”一聲。
我騎上車,油門一扭,車沖了出去。
沒多久城市醒了,天光慢慢亮起來。
而她,從此就留在了那條語音里。
留在那個沒等到我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