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新單位,見到女人的第一眼,我好生奇怪。
四十上下,不,看上去其實四十好幾,挺著個大肚子,是要生二胎嗎?可是二十年前,江蘇的二胎政策是很嚴的,怎么就允許她生呢?
見我好奇,新同事道出了原委。
這真是二胎,只是第一胎的孩子死了,車禍,死的時候已經16歲了,是個女兒。
我瞪大眼睛,不敢說話,又不肯罷休。
新同事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接著說道,都上初三了,一次學校放月假,晚上,男人開了摩托車回家,載著女人和女兒,路上被一輛汽車撞飛。送到醫院搶救,救醒了兩個大人,女兒再沒醒來。
這是怎樣的椎心泣血的疼痛啊。
再次遇見女人時,我使勁盯著她的臉,想從她臉上讀出祥林嫂的悲哀,讀出祥林嫂的木然,然而我沒有讀到。
我看到的是一張黑里透紅的臉,黑該是太陽底下勞作曬的,紅是一種健康吧?她的臉上寫滿滄桑卻沒有凄惶,似乎……似乎還有某種篤定的情緒。
看到我盯著她,她友善地朝我微笑,說,吃了嗎?我趕緊收起失態的表情,胡亂地答,吃過了,噢,還沒。
女人歲數大了,是高齡孕婦,這讓她的妊娠多了許多的痛苦,五六個月,腿就開始浮腫,聽說還有什么妊娠高血壓,還是什么妊娠糖尿病的。
女人的身體狀況到了必須終止妊娠的時候,七個多月剖宮產,生了個兒子。真為她高興,希望從此老天眷顧,灰云掃盡。
女人早產,兒子先天不足,女人養育兒子的艱辛可以想象。
男人起先是我們單位食堂的事務長,頂替上來的,后來食堂承包了,不要他做事務長了,他就成了勤雜工。女人沒有工作,農村里有幾畝地。女人兩頭跑,家里種地,這里照顧男人和孩子,收入不高,但日子還過得去。
男人臉上整日沒有陽光,透過他的臉,可以感受到他五內郁結著的巨大悲痛。大伙都知道,男人活在深深的自責中。
常常看見女人騎著自行車,帶了農具,自行車大杠上坐著兒子,來來去去。
單位的醫務室后洗衣房前的空地上,或者橋頭河邊,還有圍墻外的公路旁,常常看見女人忙碌的身影,一切可以耕種的地方,女人都種上莊稼,貼補家用。夏天,女人讓圍墻的鐵柵欄上爬滿了絲瓜,女人笑嘻嘻地摘下來一家一家地送。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日子簡單卻不平靜地過著,身子單弱的兒子是醫院的常客,這讓本不富裕的家庭日漸捉襟見肘。
轉眼兒子上了小學,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兒子上高三了。
上天再次給這個積雪的家庭封上了一層嚴霜。男人身體不適,查出患了肝癌,已是晚期。
大家都為女人發愁,單位同事捐了錢,女人拒絕了。她說,誰都不容易,我的家我負責就好。女人醫院學校兩頭跑,照看病重的男人,照看準備高考的兒子,像個陀螺一樣旋轉,一刻不停。
一次在路上碰見女人,簡單的問候安慰,我說,你要保重啊,全靠你啦。女人沉吟片刻,道,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像是在回答我,又像是在安慰鼓勵她自己。她的眼里有憂傷,卻沒有迷茫。
半年后,男人離世,丟下了孤兒寡母和幾屁股的債。女人平靜地送走了男人,男人的后事辦得簡單卻體面,吊唁的人都說,真是個好女人。
送走了男人,一門心思照看兒子,兼著操持家務,管理農田。男人單位讓女人接替男人的工作,女人爽快地接受,做得清清楚楚。
兒子考了個不錯的大學。
女人辭了單位的工作,出讓了村里的地,去了兒子上學的城市,在兒子大學旁邊租了個小屋,賣起了水果,守著兒子。
逢年過節,偶爾遇見女人,還是簡單的問候安慰,女人沉吟,微笑說,兒子身體壯實多了,再還清了債,就好了。
看著女人黑里透紅的臉,感受她那份篤定,我相信女人會有“就好了”的一天的,而且這一天不會太遠。
假如生活重創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女人是在普希金的文字中釋懷的嗎?我肯定女人不知道普希金。
但是女人是懂得的:苦沒有人能替代,疼沒有人能分享。
真正的強者,不是沒有眼淚的人,而是含著眼淚依然奔跑的人。真正的強者,有對自己人生負責任的能力,無論生活給予你什么,你都能頑強從容篤定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