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 殺人償命
上午監護室搶救病人,李智冉跟護士跪在床上輪換做胸外按壓,病人還是沒有救過來,是個胰腺癌晚期的病人—— 煎熬了半年,病人從生理到心理都已被消耗的枯竭,而家屬從生理到心理也已被折磨的疲憊。這種死亡對于誰,都是一種解脫。家屬沒有什么異議。
回到辦公室,李智冉正在洗手,突然感到腹痛難忍,只能一只手扶住水池邊,一只手捂住肚子,強忍著疼痛。恰好在辦公室里的子言看到,趕緊離開辦公桌沖過去扶住李智冉。
“智冉,你,你怎么了?”子言看到李智冉的臉,額頭已經滲出細細密密的小汗珠,覺得有點不對。
“我可能見紅了”。李智冉有氣無力的回答到。
“見紅?你懷孕了?”子言懷疑自己聽錯了,再次確認一遍。
李智冉疼得咬著牙,點點頭,忍著說,“是了,我想著馬上到3個月,穩當了,再給科室里說”。
子言趕緊扶住李智冉坐好,去叫了人,從科室推來平車,和米楠護士長一起把李智冉送到婦產科住院部,子言刷了個熟臉,走的綠色通道,給李智冉辦了緊急住院。
李智冉的主管醫生是蔣藝,跟子言她們一批時間入院的。
在辦公室門口子言向蔣藝問病情,“李智冉怎么樣?”
“先兆流產,現在必須絕對臥床,后面就看……”,蔣藝停頓了下,欲言又止。
“蔣藝,你也知道咱們當醫生的,結婚晚,再加上動不動就是加班、夜班,要個孩子也不容易,剛好今天搶救病人,李智冉也沒說懷孕的事情,自己上去做的胸外按壓幾十分鐘,一下子累著了。”
“唉,在我們科你就知道了,咱們醫院的女大夫,護士,這種情況太多了。尤其年紀再大點,這第一胎很危險。有時候看著我們科挺著大肚子的護士去照顧挺著大肚子的孕婦,也挺不是滋味的。”蔣藝由感而發。
“希望李智冉的沒事”,子言聽完,嘆了口氣,一直緊張地搓著手。
“子言,這話我也只能跟你說,以我多年經驗,李智冉出血挺多的,我覺得可能保不住。”蔣藝看看子言,“我已經跟主任匯報了,我們會盡一切辦法保一保。”
子言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這種時候,沒有對病情八、九分的評估,蔣藝不會說出這種可能。只覺得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3個月,按照教科書上的描述,是個已經大體成為人形的小胎兒吧,難道就要這樣……
“那能保住不?”子言問完覺得問了句廢話。
蔣藝看了看子言,欲言又止,隨后扶住子言肩膀,重重按壓了一下,如此鄭重其事,子言知道蔣藝不想說太多了,大家都是醫生。
子言不敢想下去,閉上眼睛只能默默祈禱,希望一切平安。
離開婦產科辦公室,子言一句沉重,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李智冉的病房,病房是個單間,這會謝主任還有科室里幾個護士也來了。
李智冉躺在病床上,謝主任讓她不要動,子言看了一眼李智冉,臉色很差,面色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還有些干燥脫皮,兩個眼圈紅腫,顯然自己離開的時候,哭了很多次。子言知道,她自己也是大夫,很多東西,不用說,應該心里會有數。
子言站到米護士長旁邊,聽著幾個人對李智冉小聲安慰,卻都顯得蒼白無力。李智冉只是點點頭,謝謝大家。不一會,科室小辣椒她們聽到消息也來了,李智冉努力保持微笑,讓大家不要擔心。
謝主任讓李智冉好好休息,隨后帶著大家離開,囑托子言留下陪著,等李智冉愛人來了再回科室。
“蔣藝怎么說?”剩下兩個人時,李智冉問子言。
“沒說什么,讓你好好養著,你在不要操心了”。
“子言,我覺得可能保不住了。”子言聽出李智冉絕望的語氣,身子一顫。
“你在不要想了,你現在就是安心養病,情緒也會對寶寶不好的。”
“子言,等你有了寶寶就會知道,生命太神奇了,他活著,哪怕還只是個胚胎,我都能感受到他,而現在,那種感覺沒有了”,李智冉有些哽咽的說不下去,“我對不起他,真的”。
聽到李智冉的話,子言想到剛才蔣藝的態度,用了很大的勁,壓制住將要涌出的淚,她不能讓李智冉再情緒激動,否則真的沒有希望了。
“你現在是心里難受,盡想壞的事情,好好休息,知道嗎?我們的小智冉很堅強的”。子言緊緊攥著李智冉的手,給她安慰,直到李智冉的愛人來了,才離開。
回到科室,李睿遠給子言發了微信,告訴她3個月艾滋病檢測復查結果剛出來,陰性,子言覺得心情稍微好一些。
子言回了李睿遠的微信,也說到了今天李智冉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時候,子言開始愿意跟李睿遠分享很多自己的事。
“我是不是需要去看看李智冉?”李睿遠回復到。
子言想了想:“算了,你一個大男人去了,怎么說?我去就可以了”,發完了,子言才覺得有點奇怪,感覺就像一家人的口氣。
“那好吧,多陪陪她,你也不要想太多了,有些事情,只能面對。”
子言看完內容,心里堵得慌。隨手放下手機,呆呆看著窗外天空。
李智冉的孩子,還是沒有保住,做清宮手術的時候,是子言和米護士長陪著做的。
李智冉比起之前平靜了很多,但是子言知道那是悲傷過度的麻木,對一個生命滿懷期望又落空的絕望。只是一個醫生的素養,讓她能夠控制情緒。
子言和護士長不知道該說什么,手術室外面坐著李智冉的愛人,是個很溫和的男人,當子言跟護士長推著李智冉出來,男人什么話也沒有說,就是過來緊緊抱著躺在推車上的她,李智冉就像個孩子一樣,躲在他的懷里哽咽著。
子言眼圈有些發紅,看到護士長也是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才想起來,護士長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因為搶救病人,在病區來回奔波,見紅,沒有了。這一刻,她最能懂李智冉。
“護士長!”子言叫了聲。
護士長一掃往日雷厲風行的樣子,輕輕擦擦眼淚,小聲說到:“沒事的,這段日子總會過去的。”
蔣藝穿著清潔手術衣,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出來了,站到子言旁邊,從后面搭住子言的肩膀,拍了拍,子言回頭看了看她,都沒說話,一起目送李智冉的愛人推著李智冉回到病房。
這時,也只有醫務人員才能懂的彼此。除此,只求能被理解。之所以這么想,是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刷新了子言對于人性底線的認知。
幾天后的早上上班時間,看到醫院門口聚集了一大群人,穿著黑色衣服,頭上繃著白布,非常惹人眼。醫院門口圍欄上,掛著白底黑字的橫幅,寫著XX醫院呼吸科麥田是個殺人犯,殺人要償命。周圍擺滿了花圈,還有人指揮著大家,隔一段時間,發出悲戚的哭聲。
過往的行人、病人、家屬都不得不圍觀張望,議論著什么,醫院門口有了不同往日的擁擠。。
子言看到橫幅寫著的名字,感覺到一陣頭暈,那是當初本科實習在消化課輪轉的學生,后來研究生讀的呼吸專業,跟小辣椒她們差不多時間進醫院工作的麥田。
她在子言的印象中是個沉默寡言,但是非常耐心、溫柔、負責的醫生,子言曾經跟駱主任談過她,大家一致的結論,是個不容懷疑的好醫生。
子言定義的好醫生分為三個層次:態度好,技術差點;態度差點,但是技術非常好;態度好,技術也非常好。麥田,毋庸置疑是屬于最后一種。
子言站在醫院門口給李睿遠打電話,說到醫院門口看到的事情,李睿遠沉默了一會:昨天下午下班時就掛了白布,你下夜班回去的早,所以今天才看到。
“那麥田呢?”子言著急地問著。這種時候,麥田應該回避的,醫院相關科室,醫務處、院務處來處理。子言害怕麥田直接面對,是要吃虧的。
李睿遠又沉默了好一會,“麥田被這群人扣壓在呼吸科隔離監護室,還沒有出來,一晚上了,我早上很早來醫院就專門問了”。
“什么?”子言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被病人家屬扣在監護室,子言渾身發抖。
“對,跟死去的病人,一起關在她們科隔離監護室,整整一夜”,李睿遠特別強調了“一夜”。
“一夜?一夜?那醫院的領導在干嘛?”子言都能聽出自己帶著哭腔,發出的吼叫:“一個女孩子,跟尸體關了一夜,醫院在干嘛?”。
“在交涉”,李睿遠簡短回答。
“那警察呢?沒有報警嘛?”
“報了,警察在呼吸科門口待命,據說不好拿人,沒有理由拿人。”
“放屁”,子言出離憤怒,也無可奈何,臟話脫口而出。她想立馬去呼吸科,立刻、馬上去呼吸科,想象自己像個勇士沖進去,去救麥田。
可是子言還是恍恍惚惚,先回了科室。
一進辦公室,科室里討論的就是麥田的事,子言才知道,死去的是個90多歲肺心病人,死于呼吸衰竭。
早上交班很簡短。謝主任沉默了一會說到,“門口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吧,昨天夜里各個科室主任開了全院緊急會議,讓不要過多評論,醫院會處理的”。
大家聽到后,互相看了看,都沒有出聲,每個人對這句話的潛臺詞不言而喻。
整個科室沉默了好半天后,子言開口道:“主任,聽說麥田被患方扣押,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對于醫療有異議,可以通過正常渠道。”
謝主任看了眼子言,“醫院會處理的”,顯然,謝主任這句話,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自己。
“但是把一個女孩跟死去的患者關一起,這種行為是不是太過分了?而且還是一夜。”張炎提高嗓門問道,主任一瞬間,仿佛成了醫院在科室代言人,大家將心中不平,沖著主任。
“跟死人關一起,很害怕的。”王筱軍不合時宜插了句,小辣椒白了他一眼,王筱軍趕緊語氣硬點說:“醫院沒有辦法嗎?先放人,有話好好說嘛。”
“對,難道醫院沒有辦法嗎?就不能先把人弄出來再說?病人死了,也要看死的原因,怎么可以讓病人家屬隨心所欲的把醫生怎么樣?簡直就是……”,米護士長也在質問,說到激動處,估計是想罵句臟話,想了想硬生生咽了回去。當然誰都知道針對的不是主任。
“大家都冷靜下來,主任說了,醫院會想辦法的。”羅永浩擺出一副官方姿態,比主任安撫大家還顯得心安理得:“你們這么鬧,也解決不了事情。”
“可是關的不是你。”袁佳莉懟了一句。
“哎,小袁,怎么跟我這副主任說話的?”
袁佳莉沒吭聲,把頭扭到一邊,沒有搭理羅永浩。
“對呀,先放人,不能這么扣押一個大夫,讓麥田一個人承受這種屈辱。”大家情緒都很激動,沒人顧上搭理羅永浩。
主任沒有說話,他現在的位置很尷尬,也很無奈。能看出來從他內心講,家屬的行為,讓人非常憤怒;但從醫院角度講,他又要起到安撫大家,盡量控制局面,不要讓自己科室的人,去給醫院添亂。
早上的交班只能草草收場。
主任離開后,大家還在說麥田的事情。
“這就是典型醫鬧,難道就讓這么縱容下去?”有人說。
“無理取鬧必有所圖”。
“我覺得我們需要去呼吸科,去救麥田去”,有人突然呼吁道。
“對,去呼吸科去”。
“脫掉大褂”有人又提議。
“我給你們幾個說,你們這么沖動,是對事件本身增添麻煩。”羅永浩想顯示自己的權威,沒人聽他的。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留下值班的莫妍,根據有人提議,脫下白大褂,浩浩蕩蕩沖向呼吸科,既然醫院不讓添亂,脫掉大褂代表自己個人行為,最多算大家脫崗。
呼吸科,是從內科大樓遷出來,獨立的三層小樓。自03年非典后,醫院以呼吸科為基礎,建立了呼吸道、發熱待查標準隔離病區,感控防護示范病區。
當消化科人員趕到后,看到獨立樓外面,已經聚集很多人:一群有組織的患方人員,一群看熱鬧的病人群體,一群院里各科室的醫護人員。
子言看看表,是上午8:54。沒有看到院里行政部門的人。
這時,有組織的患方,看到人多起來,有人起頭揮舞著手,招呼他們的人員,“來,來,來,我們不能讓我們的老爺子這么白走了,對吧”。
患方人群里有人附和大聲喊到:“對,把人看死了,醫生就是殺人犯,對不對?”。煽動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在熱烈的回應中,人群開始各司其職,有人里瞬間爆發悲戚的哭聲;有人在已經劃好的區域里,燒紙錢;剩下一部人負責吆喝喊到:“殺人犯,殺人償命,我們要一命換一命”。
隔著這群人,對面是來自各個科室的醫護人員,大家很自然地抱團聚集在一起,看到患方精彩的表演后,有人忍不住了喊到,“把人先放了,你們今天敢動麥醫生,我們也不會客氣的”,子言回頭看過去,是從外科群里幾十個人高馬大的男大夫里發出了,子言聽著像是紀念祥的聲音,隨后男大夫隊伍里發出聲援。
在兩者之間化分出一段對峙空白,幾個警察站在中間,反而顯得無所事事,像個擺設。
“殺人償命!”對方又在煽動的喊著:“治死人了,就是殺人”。
醫護人員個個氣憤不已經。“治死人,找醫療鑒定,你們有什么資格扣押大夫?”
“放人,把人放出來”,大家一致喊到。
兩邊的人,都有向前沖的架勢,有警察大聲喊到:“都安靜些,這個時候大家不要沖動,一會院領導來了,一定會給大家一個公道”。
“什么公道?把人關了一晚上,你們是干嘛的?”醫護群里有人大聲質問,“里面可是個年輕的女大夫”。
剛才說話的警察訕訕一笑:“我們也是要服從命令對吧。”
患方聽到這話,越發囂張,喊到,“殺人了,大夫看死人了”,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結果,跟幾個大夫吼吼沒什么,關鍵是要聲勢造大,弄得醫院下不來臺,才好談價錢。
剛才的警察一轉身吼道,“喊什么呢?別以為我們不敢動你們。”
“真是夠例行公事呀”,小辣椒憤怒里帶著不屑的語氣對子言說到。
啥好這時,見醫務處單群書主任和幾個領導樣的警察朝這邊一路小跑,隨后還跟著幾個醫院行政部門的工作人員,子言一直都沒弄清楚,他們具體都在哪個部門,怎么羅永浩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加入他們的隊伍里。
幾個人到齊后,站在了對峙帶。
單主任左右言顧,“都不要沖動,好吧”,然后轉身對患方領頭的人說:“你們老爺子去世,我們也表示遺憾,如果你們不滿意,我們有醫療鑒定是吧,專門的鑒定部門做尸檢”,主任話還沒有說完,對面炸開鍋。
“什么尸檢?你們好意思說嘛?你們都把人治死了,我們90多歲的老人,死了還要折騰,還都不能安寧嗎?”領頭的人一副要殺人的架勢,吼得單主任趕緊退后幾步,退到幾個領導樣的警察旁,領導樣的警察伸出右手食指,指著對方,“后退,都給我后退”,看到這架勢,鬧事的人,還是有些害怕的退了退。
看到患方氣焰沒有那么囂張,單主任擺擺手,接著說道,“你們看,我只是提議,沒有說讓老人不安寧對吧,你們對整個治療有異議,我們總要采取一個能說清楚事實的方式。”
“提議什么,本來就應該走的程序,沒有可以跟他們討價還價的”,醫務人員這邊有人抗議單主任的說法。
“對,尸檢是最公正的。”大家異口同聲附和著。
“必須尸檢,必須放人”,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單主任的態度,委曲求全的樣子,就是滅自己威風,助長他人氣焰,就是縱容醫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