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是《當我們討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原來的手稿完整版,也就是《鳥人》里排演的那篇小說。
卡佛的有些短篇小說,比如《當我們討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被編輯改的面目全非,刪節修改一半以上,其實原版更好更長也更溫暖。我看了原版覺得很感動,于是下決心把它翻成中文。
一萬六千字,翻譯了很久,希望有人和我一樣喜歡這個版本,也希望能讓更多的人讀到這個版本。
《初學者》 (喝琴酒,談論愛情)
我的朋友,心臟科醫生赫布·麥克金尼斯,在侃侃而談。我們四個人,圍坐在他家廚房餐桌邊喝著琴酒。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陽光從洗手池后面的大窗戶灑進來,充滿了整個廚房。赫布,我,他的第二任妻子特雷薩,我們都叫她特瑞,還有我的妻子勞拉,我們當時住在阿爾伯克基(譯注:美國新墨西哥州人口最多的城市),但是我們都是從別的地方來的。桌子上有一只冰桶,琴酒和湯力水被傳來傳去,不知如何我們談到了愛情。赫布認為真愛只是精神上的。他年輕的時候在學醫之前,曾經上過五年神學院。他后來離開了教會,但他還是認為在神學院里的那些年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特瑞說她和赫布在一起之前的那個男人是如此愛她,甚至因此要試圖殺了她。聽到她這么說,赫布笑了。他做了個鬼臉,特瑞瞟了他一眼。然后說:“有一天晚上他毆打我,是我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他在客廳里抓著我的腳腕把我拉來拉去,一邊拉一邊說,‘我愛你,你看不到嗎?我愛你,你這個婊子。’ 他繼續在客廳里把我拉來拉去,我的頭碰撞著地上的東西。” 她繞著桌子環視一周看了看我們,然后看了看她的手和手中的酒杯。”對于這樣的愛你能怎么辦?“她說。她是一個有著漂亮面孔骨架細瘦的女人,棕色的長發披在后背。她喜歡綠松石做的項鏈,和長長的耳環。她比赫布年輕十五歲,有過一陣厭食癥,在她上護士學校之前,曾經主動退學,按她自己的話說,一個街客。赫布有時深情的稱特瑞為他的嬉皮。
“我的上帝,不要犯傻。那不是愛,你知道的。”赫布說。“我不知道你應該叫它什么-----我會叫它瘋狂-----無論如何那肯定不是愛。”
“無論你說什么,我知道他愛我。”特瑞說。“我就是知道。可能對你來說那很瘋狂,但是這件事同樣也很真實。人和人不一樣,赫布。有時他確實表現的很瘋狂,但是他愛我。他可能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愛我,但是他愛我。那里面有愛,赫布,不要否認這個。”
赫布吐了口氣,他握著他的酒杯轉向勞拉和我。“他威脅過也要殺我。” 他喝完了手里的酒,又拿過酒瓶。“特瑞很浪漫。特瑞是那種‘踢我,我才知道你愛我’那種人。特瑞,我親愛的,別不開心。“他越過桌子碰了一下她的臉頰,沖她咧嘴一笑。
"他說了錯話后,又想道歉了,”特瑞說,她沒有笑。
“道歉什么?”赫布說。“有什么需要道歉的嗎?我知道我所知道的,而且那是全部。”
“那你會把它叫做什么?”特瑞說。“我們怎么會談到這個題目的?”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赫布在自己的意識里總有自己對愛的看法,”她說。“是不是呀,親愛的?"她現在微笑了,我想這笑幾乎就是最后通牒了。
”我不會把卡爾的行為稱為愛情,親愛的,這就是所有我要說的。”赫布說。“你們怎么想呢?”他問勞拉和我。“對于你們這些聽起來像是愛情嗎?”
我聳聳肩:“你不該問我,我都不認識這個人。我只聽過幾次他的名字,卡爾。我不知道,你需要知道所有的細節。我可能不覺得這是愛情,但是誰知道呢?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表現出迷戀的方法,有些不是我喜歡的。但是按你說,赫布,是不是愛情難道是絕對的嗎?”
“那種我講的愛情,”赫布說。“那種我講的愛情,你不會試圖去殺人。”
勞拉,我的大勞拉,公平的說:“我不知道關于卡爾的任何事,也不知道當時的狀況。誰又能評判別人的狀況呢?但是,特瑞,我以前不知道那些暴力的事。”
我觸摸了一下勞拉的手背。她很快地對我一笑,然后把目光轉回特瑞。我拉起勞拉的手。手摸起來很溫暖,指甲異常光滑,修剪的非常完美。我把手指環繞在她的手腕上,像一只手鏈那樣,握住了她。
“當我離開他時,他喝了老鼠藥,”特瑞說。她用手抓住自己的小臂。“他們把他送到圣達菲的醫院,當時我們住在那兒,他們救了他的命,他的牙齦全散了。我是說他們把他的牙拉了出來。從此以后,他的牙就好像是獠牙一樣。我的上帝,” 她說。她停頓了一下,松開胳膊上的手,拿起她的酒杯。
“還有什么人們不會做的!”勞拉說。“我為他覺得難過,雖然我不覺得我喜歡他這個人。他現在在哪里?”
“他哪兒也不在了,”赫布說。“他死了。”他遞給我一小碟檸檬。我拿了一片,擠到我的酒里,攪了一下冰塊。
“后來情況更壞了,”特瑞說。“他用嘴咬住槍管自殺,但是他把這個也搞糟了。可憐的卡爾。” 她說著搖了搖頭。
“可憐的卡爾才不不可憐,”赫布說。“他很危險。”赫布四十五歲,他身材高大,有著卷曲的灰色頭發。他的臉和手臂都因為打網球曬成棕色。他清醒的時候,他的姿態和他所有的動作都精確而且小心。
“他確實愛我,赫布,同意我這一點,”特瑞說。“我只想求你這一件事。他愛我的方式和你不同,我不否認這一點。但是他愛我。你會同意我這點吧,赫布?這不算過分吧?”
"你說他搞砸了是什么意思?“我問。勞拉身子微微前傾,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雙手拿著酒杯。她看看赫布,又看看特瑞,帶著那種有點困惑的表情,仿佛在驚異這種事情竟然會發生在你認識的人身上。赫布喝完了他杯里的酒。“他殺死了他自己,又怎么會搞砸呢?”我再次問到。
"我來告訴你發生了什么,“赫布說。”他用了那把買來威脅我和特瑞的點22小口徑手槍,我是認真的,他不是虛張聲勢嚇唬人。你真該見見我們那段日子是怎么過的,就像逃犯一樣,我甚至買了一支槍,我覺得自己是非暴力的那類人,但我買了一支槍放在雜物箱里防身。有時我需要半夜離開公寓,你知道,要去醫院。特瑞和我那時還沒結婚,我的前妻得到了獨立屋、小孩、狗、所有的東西,我和特瑞住在公寓里。有時,像我說的,我半夜會接到電話,必須在兩三點的時候去醫院。停車場很黑,我在進到車里之前會出冷汗,我永遠不知道他會不會從樹叢里或者車后面鉆出來,朝我開槍。我的意思是,他瘋了。他甚至會給我的車裝一個炸彈之類的。他在任何時間都經常打我的留言機,說他要找醫生。當我回電時,他會說:’婊子養的,你的日子不多了。‘很多像這樣的小事情。我告訴你,真的很嚇人。”
”我還是為他感到抱歉,“特瑞說。她吸了一口她的酒,凝視著赫布。赫布也注視著她。
”聽著像是一場噩夢,“勞拉說。”但是他開槍自殺以后到底發生了什么?“勞拉在律師事務所做秘書。我們在一個職業聚會上認識的,那次有很多人,但是我們交談之后,我請她共進晚餐。在我們自己發覺之前,我們已經在熱戀中了。她三十五歲,比我小三歲。我們之間不光有愛情,我們也喜歡對方,而且非常享受對方的陪伴,她很好相處。”到底發生了什么呢?“勞拉又問了一遍。
赫布等了一會兒,把杯子在手里轉了轉,然后說:”他在自己房間里用嘴吞槍自殺。有人聽到槍聲,告訴了管理員。他們用備用鑰匙開了門,看到發生了什么,打電話叫了救護車。當他被送到急診室的時候,我正好在那里。我在處理另一個病人。他還活著,但是傷勢太重,誰也做不了什么,但他還是活了三天。我不是開玩笑,他的頭腫的有正常的兩倍大。我從來沒見過像那樣的,我希望我再也不會見到。特瑞知道后,想要進去,陪在他身邊。我們起了爭執,我不認為她想要看到他那個樣子。我當時不覺得她應該去看他,我現在還是不同意。”
”你們兩個人誰贏了?“勞拉說。
“當他死的時候,我在那間屋子里。“特瑞說。”他一直沒有清醒過來,而且沒有一點希望,但我一直陪著他。他除了我什么人也沒有。”
“他很危險,”赫布說,“如果我們管這個叫做愛情,隨你的便,我可沒興趣。”
“這是愛情,”特瑞說。“在大部分人眼里這確實不同尋常,但是他愿意為之去死。他真的為之去死了。”
“我完全確鑿肯定的知道這不是愛,”赫布說。“你不知道他為什么去死的。我看到過很多自殺的個案,我不能肯定任何人能確認自殺的原因。即使他們自己聲稱是為了某種原因,其實還是無法確實的知道。”他把雙手放在腦后,靠在椅背上。“我對這種愛情沒有興趣。如果這是愛情,隨你的便,我可沒興趣。”
過了一會兒,特瑞說:“我們當時很害怕。赫布甚至寫了一份遺囑給他在加州當過特種兵的弟弟。他告訴他如果他發生了神秘的,或者不那么神秘的意外應該去調查誰。”她搖了搖頭,覺得有點可笑。她又喝了一口酒,接著說:“但是我們確實活得有點像逃犯。毫無疑問,當時我們害怕他。我有一次甚至報了警,但是他們一點忙也幫不上。他們說他們不能對他做什么,他們不能拘留他或者對他做任何事,直到他真的對赫布做了點什么。好可笑,是吧?”特瑞說。她把最后的琴酒倒到杯里,晃了晃酒瓶。赫布站起來,從壁櫥上拿了另一瓶琴酒。
“好吧,尼克和我正在戀愛,”勞拉說。“是吧,尼克?”她用她的膝碰了一下我的膝。“你這時候應該說點什么呀,”她說,轉過身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微笑。“我覺得我們非常合得來。我們喜歡一起做事,我們還沒有打過對方,感謝上帝,敲敲木頭。我覺得我們挺開心的,我猜想我們應該因此感恩。”
作為回答,我拉起她的手,抬到我嘴邊晃了一下。我做了一個吻她手的姿態。大家都樂了。“我們很幸運,”我說。
“你們兩個家伙,”特瑞說。“別這樣了,讓我好惡心!你們還在蜜月里,所以才如此舉動。你們還在相互膩著,要等等。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多長時間了?一年?比一年長一點?”
“已經一年半了。”勞拉說,她微笑著,臉有點紅。
“你們還在蜜月里,”特瑞說。“等上一段時間。”她握著酒杯,直視著勞拉。“我只是開玩笑,”她說。
赫布打開了那瓶琴酒,拿著酒瓶繞過桌子。“特瑞,你不應該這么說話,即使你不是認真的,即使你在開玩笑。這樣兆頭不好。現在,各位,讓我們干一杯,讓我們為了愛情干一杯,為了真正的愛情,”赫布說,我們碰了杯。
“為了愛情。”我們說。
外面后院的一只狗開始吠叫,白楊樹的葉子垂在窗前隨風飄蕩。下午的陽光仿佛存在于房間里。忽然有了一種輕松和藹的感覺在席間,友愛而舒適。我們本來可以在任何地方。我們再次舉杯,開心的好像小孩子終于在某件事上達到了統一。
“我來告訴你們真正的愛是什么,”赫布最終開口,打破了魔咒。“我的意思是我會給你們一個很好的例子,然后你們可以自己下結論。”他往自己的杯中加了一點琴酒。他加了些冰塊和一片檸檬。我們小口抿著酒,等他繼續。勞拉和我的膝蓋又碰了一下。我把一只手放在了她溫暖的大腿上,沒有移開。
“對于愛我們真的知道什么嗎?”赫布說。“如果你們原諒我剛才的直言,我說的就是我真實的感覺。但是從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愛的初學者。我們說我們相愛,而且我們真正相愛,我不懷疑這個。我們相愛,而且我們愛的很辛苦,我們所有人莫不如此。我愛特瑞,特瑞也愛我,你們兩個非常愛對方。你們知道這種我正在說的愛。性愛,被另一個人吸引,伴侶,還有日常的愛,愛另一個人的存在,愛和另一個人相處,所有這些小事組成了日常的愛。肉體的愛,或者叫它感傷的愛,那是無時無刻對另一個人的關心。但是有時我很難承認我曾經愛過我的第一任妻子這個事實。但是我確實愛過她,我知道我愛過。你們不要笑話我,在這點上,我猜我和特瑞是一樣的。特瑞和卡爾。”他想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是我在某個時刻曾經覺得我愛我的前妻超過生命本身,我們一起有了小孩。但是現在我只是恨她。誰能搞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愛到哪里去了?那些愛就如此被從黑板上擦掉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寫在上面,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我想知道對于那些愛發生了什么,我想有人能告訴我。然后就是卡爾,好,讓我們回到卡爾的問題。他愛特瑞如此之多,他試圖殺掉她,最終殺掉了自己。”
他停下來,搖了搖頭。“你們在一起十八個月,你們非常相愛,你們身上隨處都顯示著,簡直是閃耀著愛意。但是你們也喜歡過別的人,在你們遇到彼此之前。你們兩個都結過婚,和我們一樣。在那之前,你們大概還愛過別的人。特瑞和我在一起五年了,我們結婚了四年。那最可怕的,最可怕的事,但同時也是一件好事,甚至你會說是挽救我們的恩惠,就是當我們中的一個發生了什么事,原諒我說這個,但是如果明天我們中的一個發生了什么事,我想另一個,另一個伴侶,會悲悼一段時間,你知道的,但是幸存的那個總會從中走出來,再次去愛,很快找到另一個人。所有這些,所有這些愛情-----我的上帝,你怎么可能搞懂這是怎么一回事?-----它只會成為記憶,甚至連記憶都不是。也許事情本該如此。但是我錯了嗎?我太偏激了嗎?我知道對于我們這些事會發生,會在我和特瑞身上發生,無論我們有多么相愛。這也會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發生。我可以伸長脖子發誓,我們其實已經證明了,我只是不明白。如果你覺得我錯了,盡管糾正我,我想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但在這件事上我是第一個承認自己不知道的家伙。”
“赫布,看在上帝份上,”特瑞說。“這些太抑郁了,即使你覺得這是真的,還是太讓人抑郁了。”她傾向他握住了他的手腕。“你喝醉了嗎,赫布?親愛的,你喝醉了嗎?”
"親愛的,我只是說說而已,”赫布說。“我不用喝醉了才能說我心里想的,對吧?我沒有醉。我們只是說說,對吧?”赫布說。然后他的聲音變了。“如果我想喝醉的話,我他媽的會喝醉的。今天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他的目光鎖在了她身上。
“親愛的,我不是在指責你。"她說著拿起了酒杯。
“我今天不值班,不用被醫院隨叫隨到,”赫布說: “今天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我只是累了,只是如此。”
“赫布,我們都愛你。”勞拉說。
赫布看了看勞拉。有一段時間他似乎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她也看著他,保持著微笑。她的臉頰有點微紅,陽光照進她眼里讓她瞇起眼來才能看著赫布。他的姿態松弛了下來。“我也愛你,勞拉。還有你,尼克。我來告訴你們,你們是我的好伙伴,”赫布說。他拿起他的酒杯。“對了,我在說什么呢。嗯,我想告訴你們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件事。我想我可以證明些什么,如果我可以把這件事原原本本的講清楚。是幾個月之前發生的,但是現在還在繼續。你們可能會說,又如何呢?但是當我們談論愛情的時候,當我們如此談論仿佛自己懂得我們在談論什么的時候,這件事會讓我們全都感到羞愧。”
“赫布,別這樣。”特瑞說。“你喝得太多了,不要這么說話。如果你沒喝醉,就不要說醉話。”
“你能不能閉一會兒嘴?"赫布說。”讓我說完,我心里有著件事很久了。你閉一會兒嘴。事情剛開始的時候,我曾經告訴過你一點兒。那對在洲際高速上出事的老夫婦?一個小家伙撞到了他們,他們幾乎被撞散架了,沒有很多存活的機會。特瑞。現在閉一會兒嘴,好嗎?"
特瑞看看我們,然后轉回頭看著赫布。她看起來有點焦慮,目前唯一適合形容她的詞就是焦慮。赫布隔著桌子把酒瓶遞過來。
“給我驚異,赫布,”特瑞說。“給我超出所有思想和理由的驚異。”
“也許我可以,”赫布說。“也許。我自己經常會感到驚異。我生命里的一切都讓我驚異呢。” 他直視了一會兒特瑞,然后開始講。
“那天晚上我值班,是五月或六月。特瑞和我剛坐下吃晚飯,醫院就來電話了。洲際高速上出了一起車禍。一個喝醉了的青春期小家伙,把他爸爸的小卡車插進了一對老夫婦的露營車里。他們已經七十多歲了。那個小家伙,他才十八九歲,進急診室時已經死了。方向盤插進了他的胸骨,他應該立刻就死了。那對老夫婦還活著,但也就差口氣而已。他們有多處骨折、挫傷、裂傷、內出血,兩個人還都有腦震蕩的癥狀。他們的情況很差,相信我,而且年齡當然也對他們不利。她比他的狀態還差一些,她除了以上情況,還有脾臟的內傷、兩個膝蓋也都骨折了。但是感謝上帝他們系了安全帶,就是這個救了他們的命。”
“各位,這是國家安全駕駛協會的廣告,”特瑞說。“這是發言人赫布·麥克金尼斯醫生,請注意傾聽。”特瑞一邊說,一邊笑,然后放低聲音說:“赫布,有時你真是太好玩了,我愛你,親愛的。”
我們都笑了。赫布也笑了:“親愛的,我愛你。但是你已經知道了,對吧?”他越過桌子,特瑞也如此,兩人吻了一下。“特瑞是對的,”他坐下來后說:“大家都請聽赫布醫生的話,系好安全帶。但是,嚴肅地說,那兩個老人處在一個很糟糕的狀態,當我到的時候,實習醫生和護士正在為他們治療。我說過那個小家伙已經死了,他躺在角落里運病人的移動床上。有人已經通知了家屬,殯儀館的人很快也會來。我檢查了一下那對老夫妻,告訴急診室的護士立刻去找神經科和骨科的專家。我長話短說,別的醫生來了,我們把他們移到手術室,治療了整整一晚。有時候我們會看到病人身體里蘊藏著旺盛的生命力,這兩個老人就是如此。”
“我們做了所有能做的,到了清晨有了大概五成把握,也許更少一點,他的妻子可能只有三成機會活下來。她的名字是安娜·蓋茨,她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下一個清晨,他們還活著,我把他們移到重癥監護室,可以二十四小時監控他們的每次呼吸。他們在那里呆了將近兩個星期,她還更長一點。直到他們的癥狀穩定下來,才被轉移到了自己的個人病房。”
赫布停下不講了。“現在,”他說:“讓我們喝琴酒,讓我們干杯,然后我們去吃晚餐,好吧?特瑞和我知道一個新地方,一家新開的餐廳。我們就準備去那兒,那個我們知道的新地方。我們喝完琴酒就去。”
“它叫‘圖書館’,”特瑞說。“你們還沒去過吧?”她說,我和勞拉都搖搖頭。“這家餐廳不錯。他們說它是一家新的連鎖餐廳,但是它不像是連鎖的。你懂我的意思,他們有真正的書架,書架上擺著真的書。你吃完飯還可以借本書,下次去的時候再還。他們的食物不可思議的好,上星期吃飯時赫布看了《撒克遜英雄傳》。他借了那本書,登記了借書證,就像個真的圖書館一樣。”
“我喜歡《撒克遜英雄傳》,”赫布說:“《撒克遜英雄傳》很棒。如果我重新來過的話,我會去研究文學。現在我有點身份危機,對吧,特瑞?”赫布說,他笑了,晃了晃他酒杯里的冰塊。“我有身份危機很久了。特瑞知道。特瑞可以告訴你。但是讓我告訴你這個,如果我能重新來過,一次不同的生命,在不同的時間,你知道嗎,我會想成為一個騎士。穿著那些盔甲肯定很安全。在火藥,火槍和點22小口徑手槍出現之前,當個騎士還是很不錯的。”
“赫布想要騎一匹白馬,帶一桿長槍。“特瑞一邊笑一邊說。
“無論到何處,都帶著一個女人的吊襪帶。”勞拉說。
“或者只帶一個女人。”我說。
“這就對了,”赫布說。“我們倆簡直是英雄所見略同,尼克。”他說:“還有,無論策馬到何處,都帶著她薰香的手帕。那個時候有薰香的手帕,對吧?不過這無關緊要。一個小小的勿忘我,一個象征著什么的小東西,這就是我想說的。那個年代你需要隨處帶著一個象征著什么的小東西。不過,無論如何,在那些年代作個騎士比作農奴要好得多。”赫布說。
“那當然更好。” 勞拉說。
“那些年代農奴的生活可不怎么好。”特瑞說。
“農奴的生活從來都不好,”赫布說。“但是我猜想,即使騎士也只是別人的船只。那個時代就是如此,對吧,特瑞?但是我之所以喜歡騎士,除了女人外,主要因為他們的盔甲,你知道,他們不會很容易的被傷害。那個時代沒有汽車,沒有喝醉的青少年從你身上壓過去。”
“附庸,” 我說。
“什么?”赫布說。
“附庸,”我說。“他們被叫做附庸,醫師,不是船只。” (譯注:船只vessel和附庸vassal在英文里接近,赫布搞混了。)
“附庸,”赫布說:“附庸,船只,心室,輸精管。(譯注:這四個詞都是V開頭,念起來像順口溜。)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在這點上你們受的教育都比我多,”赫布說。“我沒受過教育,我是自己學的。我是一個心臟外科醫生,但是其實我只是個工匠。我把人身體里的毛病修好,我只是個工匠。”
“太謙虛就不像你了,赫布。”勞拉說,赫布沖她咧嘴笑了。
“大家注意,他只是一個謙卑的醫生,”我說:“但是有時候他們會悶死在那些盔甲里,赫布。如果太悶熱,而且他們又精疲力竭,甚至可能心臟病發作。我在哪里讀到過,他們從馬上掉下來卻無法自己站起來,因為穿著那身盔甲站起來太累了。他們有時候會被自己騎的馬踐踏。”
“太慘了,"赫布說,“真是一幅凄慘的畫面,尼克。我猜他們只能躺在那兒,等著敵人來把它們做成烤羊肉串。”
“另外的一個附庸,”特瑞說。
“對,另外的一個附庸。”赫布說:“你絕對正確。另外的一個附庸會走過來,以愛的名義扎傷自己的騎士同伴,或者什么別的他們當時為之爭斗的東西。我想,我們現在為之爭斗的東西也還是一樣的。” 赫布說。
“政治,”勞拉說。“什么事也沒改變過。” 勞拉的臉頰還是有些紅,她眼睛發亮,又把酒杯放到唇邊。
赫布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端詳著酒瓶上的標志,好像在研究上面的倫敦塔衛兵(譯注:Beefeater Gin是一種琴酒,標志是Beefeater Guards 倫敦塔衛兵)。然后他慢慢的把酒瓶放到桌子上,去拿湯力水。
“那對老夫婦怎么樣了,赫布?”勞拉說:“你的故事開了個頭,還沒講完。”勞拉設法點根香煙,卻有點不順,火柴老是滑出去。室內的光線變了,變得微弱了一些。白楊樹的葉子還在窗前隨風飄蕩,我凝視著它們在窗格和窗下的佛米卡臺面上映出的模糊圖案。除了勞拉在打火柴發出的聲音之外,一片寂靜。
“那對老夫婦怎樣了?”過了一會兒我說道:“最后我們聽到的是他們出了重癥監護室。”
“越老越睿智,”特瑞說。
赫布盯著她看。
“赫布,不要這樣看著我,”特瑞說:“繼續講你的故事,我剛才只是開玩笑。后來怎樣了?我們都想知道。”
“特瑞,有機會再講吧。”赫布說。
“求你了,赫布,”她說:“親愛的,不要一直這么當真。接著講你的故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只是在開玩笑。你連個玩笑也開不起嗎?"
"這沒什么好開玩笑的。”赫布說,他拿著酒杯,目光凝視著她一動不動。
”后來到底怎么了,赫布?“勞拉說:”我們真的很想知道。”
赫布把視線轉向勞拉,然后他緩和下來,笑了。”勞拉,如果我沒有特瑞,而且不是如此愛她,而且尼克不是我的朋友,我會愛上你,我會把你拐跑。”
“赫布,別說屁話了。”特瑞說:“講你的故事。如果我不是和你相愛的話,我肯定不會在這里。親愛的,你怎么說?講完你的故事,然后我們去圖書館,好嗎?”
“好。”赫布說:"我剛才到哪兒了?我剛才到哪兒了? 這是一個更棒的問題,也許我應該問這個。”他等了一會兒,開始繼續講。
“當他們終于脫離了險境,當我們確信他們不再有生命危險,我們把他們移出了重癥監護室。我每天都去看他們兩個,有時一天兩次,如果我反正會經過那兒。他們兩個都從頭到腳綁著繃帶打著石膏。你們知道那個樣子,即使沒真的見過,至少電影里應該看到過。但是他們被繃帶從頭綁到腳,真正的從頭到腳,這就是他們的樣子,就好像電影里大災難過后的蹩腳演員,但這是真的。他們的頭被綁得只有眼睛,鼻子和嘴巴露在外面。安娜·蓋茨的腿還必須被吊起來,我說過,她比他的情況要更糟。他們兩個都接受了一段靜脈注射的葡萄糖。”
“嗯,亨利·蓋茨有很長一段時間非常抑郁。即使在他發現他的妻子也脫離了危險正在康復,他還是很抑郁。不只是因為這個意外,當然這也是個原因,這種事總是如此。你們明白,一分鐘前一切還很美好,砰的一聲,你就沉入了深海里。你回來了,這是個奇跡。但是這段經歷會在你身上留下傷痕,它確實會。有一天,我坐在他的床邊,他向我描述,很慢地講述,通過他臉上為嘴留出的小洞,我有時必須把耳朵湊近才能聽清。他告訴我對于他那次意外看起來如何,感覺又如何,那個小家伙如何越過中線一步步撞過來。他說他知道那也許就是他在地球上能看到的最后一眼。但是他說,沒有什么在他腦海里掠過,他的過往人生也沒有歷歷在目的回放,沒有像那樣。他說,他只是覺得遺憾不能再看到他的安娜了,因為他們曾經共度過如此美好的一生。這是他唯一的懊悔。他只是筆直地看著前方,抓緊方向盤,看著那個小家伙的車向他們撞過來。他任何事都做不了,除了說:'安娜!堅持住,安娜!‘”
"這讓我不寒而栗,”勞拉說。她搖了搖頭,嘴里發出假裝冷顫的聲音。
赫布點點頭。他更愿意說了,繼續講了下去:“我每天都會在他的床前坐上一段時間。他躺在繃帶里看著床腳那邊的窗戶。窗戶很高,除了樹木的頂端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簡單的說這就是他好幾個小時里看到的所有東西。沒有人幫忙他不能轉動頭部,而且他每天只被允許轉兩次頭。每天早上可以轉動幾分鐘,晚上還有一次。但是我來的時候,他只能一邊看著那扇窗戶一邊講話。我會說幾句,問幾個問題,但大部分時間我只是傾聽。他覺得很抑郁。在他知道了他的妻子的情況正在好轉,而且康復的進度也符合所有人的預期之后,最讓他覺得抑郁的就是不能和她確實的在一起,不能看到彼此,不能和她每天見面。她告訴我他們1927年結的婚,從那之后他們只真正長時間的分別過兩次。即使是生產的時候,小孩子也是在農場里出生的,他和他太太還是可以每天見面、交談、一起生活。但是他說他們只真正長時間的分別過兩次,一次是她的母親在1940年過世,安娜必須坐火車去圣路易斯處理后事。下一次是1952年,她的姐姐在圣路易斯過世,她需要去幫助確認尸體。我應該先告訴你們他們在奧勒岡州本德市有一個不大的農場,他們一生大部分的日子都是在那里度過的。幾年前他們才賣掉了農場,搬到本德市城區里居住。這場意外發生的時候,他們在從丹佛回來的路上,他們是去那兒看他的姐姐。他們正要去艾爾帕索看他們的一個兒子和他的小孩。但是在他們全部的婚姻生活中,他們只真正長時間的分別過兩次。想象一下。但是,上帝在上,他為她感到孤單。我告訴你們,他為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從來不知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我看到了在這個老人身上發生的事。他是如此激烈的思念她,他期盼著她的陪伴,那個老人真的很想她。當然,我每天和他說起安娜的康復進展時,他整個人都變得明亮起來 ------ 她在被治愈,她很快就會好起來,需要的只是一些時間。他的石膏和繃帶被拆除了,但是他還是覺得很寂寞。我告訴他一旦他的身體允許,大概還要一個星期,我就會用輪椅推著他,去走廊那邊見他的妻子。在等待的這段時間里,我和他聊了不少次。他告訴了我一些他們20年代最后幾年和30年代的生活。"赫布看了看我們,因為他下面要說的話搖了搖頭,或許是覺得他要說的是那么的不可思議:“他告訴我冬天的時候因為下雪什么也做不了,而且會封路,有幾個月他們都無法離開農場。在冬天他必須每天喂小牛,那些日子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和他的妻子。他們那時還沒有小孩,小孩是后來才出生的。于是,一個月,兩個月,只有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每天同樣的事務,同樣的一切,在那些冬天的月份里,沒有別人可以說話,也沒有人來拜訪。可是他們擁有彼此,他們唯一擁有的就是對方。‘你們做什么來娛樂呢?’我問他。我是認真的。我想知道。我不知道人怎么可能這樣生活,我不相信這個年代還有人可以這樣地生活。你們覺得呢?對于我來說,這看起來不太可能。你們知道他說什么嗎?你們想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嗎?他躺在那里考慮著這個問題。他花了一些時間,然后說:’我們每天晚上去跳舞。’ ‘什么?’我說:‘亨利,不好意思我沒懂。’我說著側身靠近了一點,以為我沒有聽清他說的話。’我們會每晚去跳舞。‘他又說了一遍。我疑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搞不懂他在說什么,但是我等著他說下去。他回想起當時的情景,過了一會兒說:‘我們有一臺留聲機,和一些唱片。每天晚上我們都用留聲機聽唱片,在客廳里跳舞。我們每晚都會跳舞。有時候外面會下雪,溫度降到零度以下。一月和二月的溫度特別的低,但是我們會一邊聽唱片,一邊在客廳里穿著厚襪子跳舞,直到我們放完所有的唱片。我會把火生好,關上燈,只留一盞,然后上床睡覺。有些晚上會下雪,外面安靜到你可以聽見下雪的聲音。這是真的,醫師,’他說:‘你能聽到。有些時候你能聽到下雪的聲音。如果你很平靜,你的心靈很清澈,你和你自己和所有的事物都處在一個平和的狀態,你可以躺在黑暗里,聽到下雪。你有機會試一下,’他說:‘這里偶爾也會下雪,對吧?你有機會試一下。無論如何,我們會每晚去跳舞。然后我們會蓋很多被子上床,暖和地睡到早上。當你醒來,你能夠看到你自己的呼吸。’他說。”
“當他恢復的可以被移到輪椅上,繃帶也早就拆了,一個護士和我把他推到走廊下面他妻子的病房去。那天早上他刮了胡子,用了些面霜。他穿著浴袍和醫院的褲子,你們知道他還在恢復,但是他在輪椅上坐的筆直。然而,你可以輕易看出來他緊張的像一只貓。當我們走近她的房間,他的面色變了,臉上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期待神情。我推著輪椅,那個護士走在我邊上。她知道一些情況,她聽說過一些。你們知道護士就是這樣,她們見識過很多的事,過了一段時間后就不再動感情了,但是那天早晨這件事讓她的舉止也有點僵硬。門開著,我把亨利直接推了進去。蓋茨夫人,安娜,她還不能行動,但是她可以移動她的頭和她的左臂。她閉著雙眼,但是我們一進門,她的眼睛就忽然睜開了。她還綁著繃帶,但只是綁著骨盆以下的部分。我把亨利推到她病床的左邊,說道:’安娜,親愛的,有人來看你了。‘但是我無法說任何更多的話。她微微一笑,臉上仿佛被什么照亮。她的手從被子下面伸出來,看上去有點藍色、滿是傷痕的樣子。亨利把她的手抓住,他握住它,吻它。然后他說:‘你好,安娜。我的小寶貝還好嗎?還記得我嗎?’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流下來。她點點頭。‘我好想你,’他說。她只是一直點頭。護士和我趕快從那里走出去,那個護士一離開房間就開始啜泣,她本來是一個格外堅強的人。我告訴你們,那絕對是一次體驗。此后每天早上和每天下午他都會坐輪椅去那里。我們安排讓他們一起在她的房間里吃午飯和晚餐。在其他時間,他們就坐在那里,拉著手說話。他們一直有說不完的話。”
“你以前沒有告訴過我這些,赫布,”特瑞說。“你只講了一點開始發生的事。你這個該死的家伙,你沒有告訴我任何這些事。現在你講這些想要把我弄哭。赫布,這個故事最好不要有一個悲傷的結尾。它沒有,對吧?你不是在預備著什么吧?如果你是,我不想再聽一個字了。你不需要再往下講了,你可以停在這里。赫布?”
“他們怎么樣了,赫布?”勞拉說:“看在上帝的份上,講完這個故事。還有更多嗎?不過我和特瑞一樣,我不希望他們發生任何事。這是某種真正了不起的東西。”
“他們現在都好嗎?”我問到。我也深深陷到了這個故事里,但是我有點喝醉了,不太容易專注在一件事上。光線好像被吸出了房間,從窗戶出去就好像它們當初從那里進來一樣。不過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去打開電燈。
“當然,他們都很好,”赫布說:"實際上過了一陣他們就出院了。亨利很快就可以用雙拐到處走了,然后是手杖,最后到處都能看到他的身影了。而且他的精神也很好,自從能見他的太太開始他一天比一天好。當她也能行動的時候,他們住在艾爾帕索市的兒子和兒媳開了一輛旅行車把他們接走了。她還沒完全好,但是也恢復得很快。幾天前我剛收到一張亨利寄來的明信片。我想這就是他們突然從我心里冒出來的原因,當然也因為我們剛剛談到了愛情。”
赫布繼續說:“讓我們喝完這瓶琴酒。正好還剩每人一杯。然后我們去吃飯,我們去圖書館,你們覺得如何? 我不知道,能經歷這件事確實很了不起,它在我心里一天天的展開,有些我和他說過的話......我不會忘記那段日子。然而現在說起來卻讓我覺得抑郁。上帝,我卻忽然感到非常抑郁。”
“不要覺得抑郁,赫布,”特瑞說。“赫布,你為什么不服一片藥呢,親愛的?”她轉向勞拉和我說:“赫布會吃那種讓心情變好的藥。這不是秘密吧,對吧,赫布?”
赫布搖了搖頭:“我服所有能服的,在這個時候或那個時候,這不是什么秘密。”
“我的第一任妻子也吃這種藥。”我說。
“對她有幫助嗎?”勞拉說。
“沒有,她還是很抑郁,她經常會哭。”
“我覺得有些人天生就抑郁。”特瑞說:“有些人生來就不快樂,而且還運氣不好。我知道些任何事情都運氣不好的家伙。其他人,不是你,親愛的,我不是在談你,當然不是。那些人一開始就讓他們自己不開心,然后一直就不開心。”她用手指摩擦著桌子上的什么東西,然后停了下來。
“我想在出去吃飯前,我應該給我的小孩打個電話。”赫布說:“大家不介意吧?不會很長。我先淋浴一下讓自己精神一點,給我小孩打個電話,然后我們出去吃飯。”
“你可能必須和瑪吉奧瑞說話,赫布,如果她接電話的話。她是赫布的前妻,你們應該已經聽我們講過這件事了。赫布,你今天下午不會想和她說話,這會讓你感覺更差的。”
“當然,我不想和瑪吉奧瑞說話,”赫布說:“但是我想和我的小孩講話。我非常想他們,親愛的。我想史蒂夫。我昨天半夜醒來,記起他小時候的事。我想和他講話。我也想和凱西講話。我想他們,所以我只好忍受他們的母親可能會接電話,這個婊子。”
“沒有任何一天赫布不盼著她會結婚,或者死掉。首先,”特瑞說:“她要讓我們破產了。其次,她有兩個小孩的撫養權,他們只能在暑假里來我們這里一個月。赫布這么說是害怕她根本不會結婚。她有一個男朋友和她住在一起,赫布也得負擔他的費用。”
“她對蜜蜂過敏,”赫布說:“如果我不祈禱她會再次結婚的話,我會祈禱她去鄉村玩的時候被一群蜜蜂蟄死。”
“赫布,這太可怕了。”勞拉說,然后大笑的眼睛都濕了。
“可怕的有趣,”特瑞說。我們都笑了,笑得前仰后合。
“嗡嗡嗡嗡嗡,”赫布說,把他的手裝成蜜蜂,去蟄特瑞的咽喉和脖頸。然后他的手垂下來,坐直了身體,突然嚴肅了起來。
“她是一個婊子,她真的是,”赫布說:“她很惡毒。如果我喝醉了,就像現在這樣,我會想要裝扮成一個養蜂人的樣子----你們知道,戴著那種像頭盔一樣的帽子,有紗布垂下來保護你的臉,又大又厚的手套,加厚的衣服。我想那樣去敲她的門,往里面放一窩蜜蜂。當然我首先要確定小孩不在家。”他有點艱難的把一只腿翹到另一只上。然后他把雙腳放在地板上,身子前傾,雙肘架在桌子上,用手撐著下巴。“也許我現在確實不應該給孩子打電話。特瑞,也許你是對的。也許這不是一個好主意。也許我只是沖個淋浴,換個衣服,我們就去吃飯。大家覺得這樣如何?”
“我聽著覺得不錯,”我說:“吃飯或者不吃飯,或者繼續喝酒。我可以一直喝到日落。”
“親愛的,你這是什么意思?”勞拉說,轉頭看了我一眼。
“我沒什么別的意思,親愛的,沒什么。我只是說我可以繼續,這就是我的意思。可能是那個日落的緣故。”窗戶有點泛紅,太陽正在落下。
“我需要吃點什么了,”勞拉說:“我剛好覺得有點餓。有什么零食嗎?”
“我去弄點奶酪和餅干。”特瑞說,但是她沒有動。
赫布喝完了他的酒。他慢慢的從桌邊站起身來,說道:“抱歉,我要去淋浴一下。”他離開了廚房,慢慢穿過客廳走向浴室,把他身后的門關上。
“我很替赫布擔心,”特瑞搖了搖頭說:“有些時候我比其他時候更擔心一些,但是最近我真的很擔心。”她盯著她的酒杯,沒有任何要去拿奶酪和餅干的意思。我決定自己去冰箱里找找。勞拉說她餓了,那說明她真的需要吃東西。“尼克,你隨便一點,看著什么好吃就拿什么。我記得奶酪在那兒,還有根香腸。餅干在電爐上的櫥柜里。我忘記了,我們應該吃些零食。我自己還不餓,但是你們一定很餓了。我最近沒什么胃口。我剛剛在說什么?”她合上眼又睜開。“我不覺得我們告訴過你們這個,也許我們說過,我記不清了。赫布在第一次離婚他前妻帶著小孩搬去丹佛之后,他曾經有過很強的自殺傾向。他去看了很長一段心理醫生,好幾個月。有時候他說他也許應該繼續去看。”她拿起一個空了的酒瓶,瓶口朝下想往酒杯里倒。我在廚房里小心翼翼地切著香腸。“死去了的士兵,”特瑞說,然后她接著說:“最近,他又開始談論自殺,特別是他喝多了的時候。有時候我覺得他太脆弱了,他沒有任何抵抗力。對于任何事,他都缺少抵抗力。當然,”她說:“琴酒沒了,是停止并離開的時候了。就象我爸爸說的,是時候止損了。我想應該到了吃飯的時候,雖然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但是你們應該餓死了。看到你們吃點東西我很開心,至少能讓你們挺到我們去餐館的時候。如果我們想的話,在餐館我們可以接著喝。等到你們看到那個地方,就知道它確實與眾不同。吃完打包之外你還能借本書。我想我也應該準備一下了。我去洗把臉,用點口紅。我只是在做我自己,如果你們不喜歡,也沒辦法。我只是想說這些,只是這些,但是我不想顯得很負面。我希望而且祈禱你們兩個五年以后,也許只是三年,還會像此時這樣相愛。或者是四年之后,四年是個關鍵時刻。這就是所有我要說的了。”她的手擼著自己纖瘦的小臂,閉上了眼睛。
我從桌邊站了起來,走到勞拉的座椅后面。我傾身把手臂穿到她胸部下面,抱住了她。我把臉貼在她臉邊,勞拉抓緊我的手臂,她抓得很緊不愿松開。
特瑞睜開雙眼,看著我們,然后拿起她的酒杯。“為你們干一杯,"她說:“為我們所有人干一杯。”她喝干了杯里的酒,冰塊撞到她的牙。“也為了卡爾。”她說,把杯子放回到桌子上。“可憐的卡爾。赫布覺得他是一個笨蛋,但是赫布其實很怕他。卡爾不是一個笨蛋,他愛我,我也愛他,就是這樣。我有時還是會想起他,這是真的,我講出來也不會覺得羞愧。有時我會想到他,他就在一個曾經的瞬間跳到我的腦海里。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我痛恨生活有時變得像是肥皂劇,有時甚至好像不再是你自己的了,但生活就是如此。他曾經讓我懷過孕,是他第一次用老鼠藥試圖自殺那段時間的事,他不知道我懷了他的小孩。情況變得越來越糟,我決定墮胎。我沒有告訴他,當然沒有。我不是在講一個赫布不知道的秘密,赫布知道這件事的詳情。因為是赫布幫我墮的胎。世界很小,對吧?可那時我覺得卡爾是個瘋子,我不想要他的小孩。然后他就那么自殺了。但從那之后,在他離開了一陣之后,再也沒有卡爾可以和我講話,可以聽他講他的事,可以在他害怕時幫助他,我的感覺變得越來越糟糕。我為沒有為他生下那個小孩感到抱歉。我愛卡爾,我從來不懷疑這一點,我仍舊愛著他。但是上帝,我也愛赫布。你們可以看到這點,對吧?我根本不需要說。唉,這是不是實在太多了,所有這些?”她用手遮住臉,開始哭泣,她的身子慢慢的向前傾,直到頭觸到了桌子。
勞拉立刻放下她的食物,起身說:“特瑞,特瑞,親愛的,”她開始輕輕拍著特瑞的頸部和肩膀。“特瑞,”她對特瑞耳語。
我正在吃一片香腸。房間已經變得很暗了。我把我嘴里的咀嚼好,吞咽了下去,然后走到窗戶邊。我向后院看去。我的視線越過了白楊樹和兩只在長椅間睡覺的黑狗。我的視線越過了游泳池,看到那間門開著的小小畜欄和空蕩蕩的老舊馬廄。我看到更遠的地方,那里有一片野生的草坪,然后是一道柵欄,然后又是一片草坪,然后是連接阿爾伯克基和艾爾帕索的洲際高速公路,汽車在高速上來回奔行。太陽在群山后面落下,群山變得黑暗,陰影籠罩了一切。可是還有光,它讓我看到的東西變得柔和。在群山峰頂上的那片天空是灰色的,灰的像是冬季一個昏暗的日子。但是在灰色之上仍舊有著一道藍色的天空,那是你在熱帶明信片看到的藍色,是地中海的藍色。游泳池的水面泛起了波紋,同樣的微風也讓白楊樹葉在枝頭晃動。一只狗抬起了頭,好像有什么信號,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然后在兩只前爪邊重新垂下了頭。
我有著某些事注定要發生的感覺,它在光和暗的緩慢之中,而且無論它是什么都注定與我同在。我不想要它發生。我看著風像波浪般穿過草坪,我可以看到荒草在風里彎曲,然后又一次挺直。第二片草坪一直傾斜向上直到高速公路,風往上吹過那里,一浪接著一浪。我可以聽見自己心臟的跳動,房子后面某處正發出淋浴的水聲,特瑞還在哭。緩慢而且需要努力的,我轉過頭來看著她。她把頭壓在桌子上,她的臉朝著電爐。她的眼睛睜開著,但每過一段時間她都要眨眼清除淚水。勞拉把她的椅子搬了過去,一只手環著特瑞的肩膀,坐在她身邊。勞拉還在對特瑞耳語,她的嘴唇碰到了特瑞的頭發。
“當然,當然,”特瑞說:“你給我講講。”
“特瑞,親愛的,”勞拉溫柔的對她說:“一切都會好的,真的,一切都會好的。”
然后勞拉抬起眼睛看到了我。她的目光穿透了我,我的心跳變慢了。她仿佛凝視了我很長一段時間,然后她點了點頭。她沒有做更多,這是她給我的唯一信號,但是這足夠了。就好像她在告訴我,不要擔心,我們會度過這個,我們的一切都不會有問題,你會知道的。這很簡單,這是我對她目光的解讀,當然我可能錯了。
淋浴聲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赫布打開浴室門的聲響。我繼續看著桌邊的女人們。特瑞還在哭,勞拉在撫摩著她的頭發。我回到窗邊。那段藍色的天空消失了,變得和其他部分一樣黑暗。但是夜空里星星顯露了出來。我認出了水星,還有更遠的,不那么明亮但是也清晰顯露在天際的,火星。風更大了,我看著它吹在空曠的草坪上。我毫無道理的想,如果麥克金尼斯家還在養馬就好了。我喜歡幻想駿馬在近乎黑暗中穿過草坪的樣子,或者它們只是在柵欄兩邊安靜地站著,馬頭朝著不同的方向。我站在窗邊等待著,我知道我必須安靜不動更長的一段時間,我要用我的眼睛去看外面,房子外面,只要還有些東西留下來讓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