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之所至-湖心亭看雪雜感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崇禎五年對于我是一個遙遠的年份,甚至很有些陌生。依稀記得在史書里這時的大明已經是日暮西山,遼東危急,西北民變,帝國的龐大架構在一點點地腐蝕坍塌。而對于那時候的張岱,這是一個還不算太糟的年份,也是一個值得記住的美好時光。在帝國的東南之地上,一個身影正在朝著西湖的路上趕去,那個人的神采穿過重重迷霧也還依稀可辨,原來是張公子,或者不如說是陶庵張公吧。
從來人們對于西湖的印象多半與《白蛇傳》等民間戲曲傳說有關系,仿佛西湖就是一個神仙鬼怪的水陸道場。對于推崇高雅的士大夫文人群體來說,這里有白居易蘇軾的遺跡,有更多的典雅的內涵。而對于崇禎五年的張岱,一切似乎都有些不一樣,他的視角下最為神奇美妙的恰恰是最本真淳樸的自然風貌,這一點在文中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張岱就是張岱,這一俊才永遠不甘于流俗的賞玩,他自有他的玩法,他的樂趣,在他的世界里把玩世間風物。
癡之所至,所以在大雪后寂靜的夜里,也唯有他有心情獨自出門賞雪,也只有他留下了這篇描繪西湖景物最美的散文。癡于張岱,本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處,他癡迷于各種活動,好精舍、好美婢、好仙衣、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美食、好花鳥。平時非常注意社會上的各種人物、動態、人民生活、風俗習慣,以至飲食、蔬果等許多方面。這些往往為那個時代的正宗文人所不屑,而他卻偏有欣賞、記錄的興趣與勇氣。他寫過一篇《自為墓志銘》,非常坦率的承認自己少為“紉子弟,極愛繁華”, 稱自己為“茶淫桔虐”。這個自嘲打趣也正是張岱為人的過人之處,有生活之趣味而不俗,有反思之精神而不怨,可謂是胸襟開闊的人物了。
岱品茶鑒水之精到,《陶庵夢憶》中“閔老子茶”一節贏余得極為生動:余曰:“香樸烈,味甚渾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定交。張岱不愧為辨茶識水的行家。
張岱精于品茶,還悉心改制家鄉的日鑄茶,創制出一種“蘭雪茶”。“日鑄雪芽”在宋朝已列為貢品,有“越州日鑄茶,為江南第一”之譽。然而到了明代,由于安徽休寧松蘿茶,制法精妙,名噪一時,蓋過一時。張岱“遂募歙人入日鑄”,一如松蘿制法,采用法、掏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進而他又探究泉水,發現“他泉瀹之,香氣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則香太濃服,雜入茉莉,再三較量,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沖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并瀉也。雪芽得其矣,未得其氣。余戲呼之蘭雪。”(《陶庵夢憶·蘭雪茶》)
如此四五年后,蘭雪茶風靡茶市,紹興之飲茶者一改往日飲松蘿的習慣,反倒非蘭雪不飲。后來,連松蘿茶亦改名“蘭雪”了。蘭雪茶有此名聲,功歸張岱。
明時,紹興已開出游少茶館,其中有一家煮水烹茶尤其考究:“泉實玉帶,茶實蘭雪,湯以旋煮,無老湯,器以時滌,無穢器,其火候湯候,亦時有天合之者。”張岱對這家茶館特別喜愛,并親為其取館名“露兄”,是承米芾“茶甘露有兄”之意。還為其作《斗茶檄》:“水淫茶癖,爰有古風,瑞草雪芽,素稱越絕,特以烹煮非法,向來葛灶生塵,更兼賞鑒無人,致使羽經積蠹。邇者擇有勝地,復舉湯盟,水符遞自玉泉,茗戰爭來蘭雪,瓜子炒豆,何須瑞草橋邊,桔柚查梨,出自促山圃內,八功德水,無過甘滑香潔清涼。七家常事,不管柴米油鹽醬醋,一日何可少此,子猷竹庶可齊名。七碗吃不得了,廬仝茶不算知味,一壺揮塵,用暢清談,凌晨榻焚香,共期白醉。” 曾聲名遠播,一時名重虎跑、惠泉的紹興名泉棗禊泉,一度掩沒,已不為人知了,是張岱重又發現的。他在《禊泉》一文中記述其經過:
甲寅夏,過斑竹閹,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異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 天為白,又如輕嵐出岫,繚松迷石,淡淡欲散。余倉卒見井口有字畫,用帚刷之,禊泉字出,書法大似右軍。益異之。試茶,茶香發。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氣方盡。辨禊泉者無他法,取水入口,第撟舌舐腭,過頰即空,若無水可咽者,是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釀酒,或開禊泉茶館,或甕而賣,及饋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飲其水,甘之,恐不給,封鎖禊泉,禊泉名日益重。茶事、茶理、茶人,在張岱的文集中記述甚多。張岱以茶公友,其茶友中有“非大風雨,非至不得已事,必日至其家,啜茗焚香,劇談謔笑,十三年于此“的會稽魯云谷,有每與他嗓茶“輒道白門閔汶水”的周又新。他那嗜好“米顛石,子奠竹,桑茶,東坡肉”的季弟山民和與他茗戰“并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的胞兄,也都是“茶癡”。
岱還好玩賞茶具。他弟弟山民獲得一瓷壺,款式高古,他把玩一年,得一壺銘:“沐日浴月也其色澤,哥窯漢玉也其呼吸,青山白去也其飲食。”還有一只宣窯茶碗,張岱有銘曰:“秋月初,翠梧下。出素瓷,傳靜夜。”另有一把紫砂壺,未鐫制作者印,張岱確認出于龔春之手,特作壺銘:“古來名畫,多不落款。此壺望而各為龔春也,使大彬骨認,敢也不敢?”
張岱于品茶,戲曲,古董,書畫,燈籠,花鳥,衣飾,車馬文玩是無所不通而無所不精。在一則則的散文札記里生活里的方方面面都被他以細膩獨到的筆法一一勾勒描摹,訴說著前朝的輝煌繁華光景,依托著這位遺民的故國之死,一切都如圖夢幻塵土轉瞬即逝,張岱的內心精神世界里不知道有多少彷徨困苦,有幾分惆悵無奈。大明日落,江山易主,在金戈鐵馬易代之際,作為文人的張岱沒有征戰沙場的機緣卻用自己獨特精致的筆細細追憶了青春年少時前朝的一切值得追憶的往事,不屈似乎在筆端一一展現,山人賦閑,此生虛度,不過如此。科舉功名一場空,人生苦樂如流水,繁華富貴到頭來如南柯一夢,至今方醒。
寒,“大雪三日”;靜。“人鳥聲俱絕”;晚,“是日更定”。偏是這樣的夜,張岱挐舟出行,縱使擁毳衣,帶爐火,也無法阻擋他欲出行的腳步。這是他的癡,對一廂山水的癡迷。癡,卻癡得美。獨往湖心亭看雪,只挑這份安逸,只為這份孤寂,他不愿與人相遇,這樣的清高,這樣的自傲,這樣的孤高自賞。這是他的癡,一番靜謐的癡行,癡,卻癡得清靜。
清冷的天地之間,只現一色,便是白,白得潔凈,白得單純,白得單調,白得迷茫,在這一片冰雪之中,張岱對故國的思念無所寄托,同他的內心一樣,漂泊無依。白皚皚的世界中,一切的景物,都那樣渺小,渺小而無力。如此癡景,板著張岱對故國的謹記不忘,獨特而奇妙。
移步湖心亭,偶遇了另外兩個與自己心境相似的知己,三人在這世俗之外的亭中,同品類似的情感。可惟獨這般癡情,只有他自己,才能品盡這份避世愁苦、隱世哀傷沾染過的山水奇景。這樣的癡,縱使有些許消極,卻難掩這安然之中的沉醉,癡,也癡得享受。
張岱癡,為天人合一的山水之樂,也為世俗之外的閑情逸致,癡得風雅亦心靜。
他的與眾不同,獨自賞景的癡迷;他的超凡脫俗,是鐘情于美景的癡狂;他的閑情意趣,是只愛山水難自抑的癡心;他的清高孤傲,是脫塵離市不隨波逐流的癡想……
文末一句“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如玻璃了層層束縛,直白地道明張岱此刻的心境。
對于西湖,人們常說: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看來西湖雪景在人們眼中是何等美麗!這篇文字,開篇點明時間,其中暗含著對故朝的追念。“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這是一種怎樣的境界呢?我們都讀過柳宗元的那首著名的詩《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回過頭來我們不難發現這兩篇文字所營造的境界是多么的相似,筆下的山水正是他們孤清寂寥心境的真實寫照,作家沒有直接去寫他的心情,然而他此時此刻的心情早已經躍然紙上了。待到具體的湖中雪景描寫,張岱就只用“霧淞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這樣一句描寫出,淡淡的筆觸,讀來是那般雋永。張岱是個“癡人”,這是舟子的說法,然而還有比他更癡的人。誰呢?湖心亭上客居此地的金陵人。人生最難得的事是天涯遇知音,“國破山河在”,兩個漂泊天涯的人相遇,那種感慨確乎是一言難盡呀!
歸結最后,仍是一個癡字。情之所至乃縱筆為文,為江山風物描影繪圖,故國不在黍離之悲仍夜夜回想,張岱的癡不光是對自然景物的更是一種對于生活美好事物的最大的珍惜與感懷吧。以癡歸結可謂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