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周末上午都要晨跑三五公里。那位戴著眼鏡滿頭白發的老人又在小河邊播放薩克斯曲目,依然還是那首《情人的眼淚》。
他那輛老人專用電動小車就停在邊上,旁邊人工造的木墩上放著他珍藏已久的古典留聲機和曲譜。
我故意放慢腳步,由跑步改成倒走,情不自禁跟著音樂哼唱,好久沒有唱歌了,說真的這首歌還真讓人莫名的感動。
一位白發蒼蒼穿著體面經歷過一世風風雨雨的耄耋老人,此刻,他靜靜的望著遠方,自我陶醉在音樂聲里。
他的記憶一定隨著悠悠的河水流淌著,但此時此刻他會想些什么呢?
而我作為一名已走過半生的女子,在這緩緩的音樂節奏里,卻不斷的回憶起童年遇到的每一位老人。
六七歲時從學校放學后,我常常偷偷的從家里盛飯菜送給那位被兒媳婦喂刷鍋水的啞巴老婦人。
她雙腿癱瘓,家里很窮,屋子很臭,沒有人管她。她咿咿呀呀比劃著和我說話,我卻什么都聽不懂,就在旁邊看著她吃完再把碗筷拿回家。
想起在大橋旁邊打太極拳的白衣老者,一位路人嚇唬我和新鳳(年幼時最好的朋友)說——嘿,那是人販子,會把你們帶走的。嚇得我和新鳳撒腿就跑,跑了老遠都不敢往后看。
想起外婆的父親,那時已經九十多歲了吧,每天弓著背提著長長的煙斗在院落里曬太陽,一撮山羊胡子和長長厚重的指甲蓋。
他自己種煙草曬煙草,干了以后搓成碎末,沒事的時候蹲在院子里,用長指甲捏著一把煙末塞進煙斗里,點燃了之后,吧嗒吧嗒吸上幾口,享受著人生最后的光景。
兒時鄰家老太太去世前躺在草席上,嘴巴里哼唧哼唧不知道要什么,終于她的一個女兒領會了其意,原來是想要吃罐頭。那時候能夠吃上罐頭的家庭不多,而且那么晚了唯一一家商店早已經打烊。
我在旁邊默默的觀察她很久,拔腿就往家里跑,把家里還剩下的一罐拿了過來,送給她女兒手里,看著她喂給老人吃。
她的女兒們,只能算得上是我的遠親姑姑輩。她們都夸陳喆(我的乳名)這孩子心腸真好,后來沒多久,老人就閉上了眼睛。
多年之后,我曾經夢見過她和我說話,我還經常想起她家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柿子樹,每次柿子紅了的秋天,她都會給我們很多。
還有大施的父親,那個生結核病的老人,那時候我在跟大施學畫畫,每天都會走著到他們家。
有一次老人和大施一起做飯并燒魚給我吃,好香的魚湯。可是我始終不敢動筷子,生怕自己被傳染上。看著他們很尷尬的樣子我也很自責。
其實他那時早已康復了,只是我謹記母親的話,不要在他們家吃飯。
石小黑是一位遠親,具體是什么親戚關系,我根本搞不懂。他是文革時期因為幾句反動言論被批斗,家人都沒了,后來一直孤苦伶仃一個人。
我的母親為人真誠熱情,常常送給他一些饅頭和面餅之類,隔三差五會去看望他。他也會拄著拐杖走到我家里,坐坐聊聊天蹭頓飯喝點小酒再慢慢悠悠走回家。
母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她年輕時長的漂亮品性又好,下河救過人,廚藝極佳,很多親戚都喜歡吃她做的飯菜。父親的腿沒有摔傷并退居二線之前,家里客來客往,很是熱鬧。
家里有二胡、笛子、紫簫、口琴、手風琴……等樂器,母親參加過宣傳隊能歌能舞,飯余無事的時候,父親便與母親一唱一和。父親常喜歡畫上幾筆,家中一大盒各式各樣的毛筆印章及文革時期的舊物。
那時候時常有人送來野味,山雞野兔野鴿子等,小時候光景尚好,不曾缺少物質和精神食糧。我常常和父親下棋做雕刻手工玩塑泥,偷看他所有的藏書和訂閱的報紙。
一片片青青的蘆葦蕩,清澈見底的河水,田間野花野草成趣。麥穗開花鷓鴣啼叫的四月天,桑田新葉吐綠桑葚剛冒出來,萵筍翠綠挺拔。白楊樹長出新新的葉子,蝌蚪成群依偎著,池塘里青蛙的呱呱聲......
三五個小孩在田野里晃蕩來去,田野里的一動一靜都有可能綻開幸福的笑意。
如今,我生活的地方也有小河流水悠悠,但故鄉卻是再也回不去了,我只能在念想里回味著往事。
那些年養育我的外公外婆,如今也只剩下外婆獨自一人,也快要九十歲嘍。
有一點老年癡呆的爺爺,在上海的小胡同里轉來轉去,沒走出去,最后被我發現了,帶著他回家,給他燒菜洗衣服,最后還看著他冰冷的離世。
當著眾位親人的面,我執拗的不肯掉一滴眼淚,背著人卻哭的一塌糊涂。
我常常戲說:“我是火命,所以我生活的地方一定要有活水,這樣我才不至于被生活烘烤成干。”
像河邊的這位老人一樣,歷經生命的長河,生命總會枯竭干涸。他回想的一切,似乎就發生在昨天,清晰而又渾濁。
這首歌讓他陷入深深的回憶,也許他深陷的眼窩里閃過一絲異彩,那異彩流轉著回到天真無邪的童年少年青年時期,或許還有某個丁香一樣可愛的姑娘,他的心頭一定流過一絲溫馨的愛意。
那些自顧不暇的子女,那些一對夫妻面臨贍養四個老人的小家庭,三十多年來計劃生育政策導致社會老齡化的悲劇依然在上演,全國還有多少這樣冷冷清清處于孤巢的漢族老人,甚至平日里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國家是時候應該考慮逐步裁撤計生辦了,這項禍國殃民的基本國策,傷了多少無辜的生命。
今天還看到一則新聞,一個獨居老人,立在陽臺比劃著呼救,人家以為她要跳樓自殺,原來只是想吃一碗熱面湯,因為行動不便,餓了好幾天沒有兒女管。
對于他們來說,生命只能用來回味,歲月只能在影像里留聲。我的父親母親,也漸漸的老態龍鐘,多么希望時間慢一些再慢一些......至少讓他們看到終于有一天米其林成為美麗的新娘。
(在公眾號原文的基礎上稍作修改,以簡書版為準,感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