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媽媽的一封信

親愛的媽媽：

您好嗎？您在哪里呢？您過得怎么樣？掐指算來，您離開我已經(jīng)十七年了，整整十七年了，人后能有幾個十七年呢。說來，這是我在他鄉(xiāng)故鄉(xiāng)獨自過的第八個媽媽節(jié)了，而這也是您不在我身邊，我獨自過的第十七個媽媽節(jié)了，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啊。

親愛的媽媽，您在哪兒呢？您到底在哪兒呢？都說這個世界太大了又太小了，為什么世界成了地球村，我還找不到您呢？要我說啊，這個世界是太小了又太大了，我不知道您貓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但我知道，而且確信，無論您在哪里，天之涯地之角，您都在兒子的心里，都在孩兒的淚海里。

媽媽，您知道嗎，沒有娘的孩子真的好苦啊——歌兒里都唱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啊。一塊寶，那自然是千人寵萬人愛，一根草呢，那注定要千人踏萬人踩了。親愛的媽媽，您到底跑哪兒去了呢？十七年了，十七年杳無音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數(shù)千個日日夜夜，花兒落了，花兒又開了，不見您回來，草枯了，草又綠了，不見您回來，月兒缺了，月兒又圓了，不見您回來。回來吧，媽媽。歸來吧，媽媽。

我時常在夢里，站在家門口的小路上，踮起腳尖張望，小貓小狗回家了，您還不回來，鳥兒呼朋引伴地歸巢了，您還不回來，豬狗牛羊都入圈了，您還不回來，貓頭鷹都進樹洞了，您還不回來，一個呱呱墜地的小孩，已經(jīng)長成頂天立地的大樹了，您還不回來，鄰居家那個叫幸福的孩子都在媽媽的搖籃曲里睡著了，打著小呼嚕，您還不回來，媽媽喲，您到底何時回，何時歸呀！

記不得有多少個日日夜夜，我瞪著大眼睛，看著窗外如水的月光，直到雞叫三遍，直到天明。

親愛的媽媽，您不要我了嗎？我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我的身體里流著您的血呢，我們可是母子連心心連心，您怎么可以不要我呢？

親愛的媽媽，這么多年了，雖然兒子已經(jīng)長大，但我從來把您牽掛。這么多年了，兒子過得苦啊，兒子心里苦哇，有誰人知誰人曉呢？兒子打碎了牙齒往肚里咽，兒子咬緊牙關(guān)攥緊拳頭，緊咬雙唇，不讓自己哭，對什么都裝著滿不在乎，就是哭，那也是找個沒人的地兒偷偷兒哭。別人都看我很堅強，其實都是偽裝，那是堅強起來比誰都堅強，脆弱起來比誰都脆弱啊。

媽媽，那一年，那些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您該告訴我的。我不知道您的天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以至于您不辭而別，這一走就是十七年，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這么多年，這么多年了呀，我從來也沒有恨過您。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定事出有因的，我想，您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在那種情況下，您選擇逃避，選擇撤退，我不怪您，我從來也不怪您，可是您該告訴我的，怎么可以一個人硬扛著呢，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說出來為您分擔，不好嗎？您哪怕托個夢給兒子也好啊。

媽媽，我至今還記得那些甜如蜜的好日子，雖然那時候日子清苦點兒，吃的沒有，喝的沒有，也沒新衣服穿，甚至連電燈也沒有，可是有您在身邊，那就什么都有了呀，雖苦猶甜，俗話說家里有娘，心里不慌，家里有糧，肚里不忙嘛。

在那些個繁星滿天的夜晚，我們一家人在院子里乘涼，熱熱鬧鬧地吃晚飯，有說有笑地講故事聽故事，螢火蟲提著小小的燈籠飛來飛去。夜有點兒深了，在院子外邊的一棵大樹下，您給我洗澡，渾身上下涂滿香皂泡泡，我呢，一點兒也不老實，像條小泥鰍，所以給我洗澡，要費老大的勁兒。洗洗擦擦，換上干凈的帶有味道的衣服，好舒服好清爽啊，那是媽媽的味道，那是愛的味道，還有太陽的味道呢。接下來，我們一起在院子里乘涼，您給我講野人姥姥的故事，雖然那故事我不知道您講了多少遍，我聽了多少遍，我甚至可以橫流倒背了，但是每次，我還是纏著您給我講，那時候村子里沒有電視，連收音機也少，唯有您的故事伴我入夢鄉(xiāng)，所以每次，您都是不厭其煩地給我講，直到我打盹兒，釣魚到夢鄉(xiāng)。

時隔多年，我常常想，媽媽，我親愛的媽媽，您一遍又一遍給我講那個故事，而且每次都是繪聲繪色，同一個故事，您每天重復講一個故事，因為您腦子里再沒有別的故事了，身邊也沒書籍，也沒別的人告訴您別的故事，那么，您是怎么做到的？您不厭煩嗎？我想，您也厭煩，一定是的，可是您是媽媽，為了兒子快快入睡，您做到了，您做到了呀，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您將同一個故事講上一百遍一千遍，您做到了呀。媽媽，您真?zhèn)ゴ蟆?/p>

親愛的媽媽，要說有時候您也挺殘忍的，甚至可以說殘酷，那些如煙的往事，您還記得嗎？您都想起來了嗎？我記得那一次，我生病了，說什么也不去醫(yī)院打針，您就把我五花大綁，像扛一個麻袋把我扛到了醫(yī)院里，然后叫了幾個人，把我按倒在病床上，護士小姐一針扎下去，我殺豬一樣嚎叫。現(xiàn)在想想，我那時候是不是像死豬不怕開水燙呀，整個一混球。

記得還有一次，也是我生病了，醫(yī)生開了一包中藥，您生火熬藥，被煙霧嗆得咳嗽不停，后來湯藥好不容易煎熬好了，可是我死也不喝，太苦太苦了，怎么那么苦呀，您把藥往我嘴里灌，我拼命外出吐，灌了半天也沒喝進去一點，不得已了，您找了幾個人來，把我按倒在椅子上，然后拿筷子撬開我的嘴，把湯藥灌了進去。苦，好苦啊。想想，我那時候真是個混蛋，您都是為我好呢，生了病不吃藥，身體怎么好呢？混球，真是混球。

除此之外，也還有妙趣橫生的事情，媽媽喲媽媽，您雖然沒上過幾天學，可是您也是語言學家，也是幽默大師呢。記得秋天，我們削土豆皮，然后把削好的土豆拿菜籽油炕了吃，我也加入了削土豆的隊伍，全家總動員。不一會兒，我們就削好了一臉盆土豆，媽媽您在廚房里忙活好一陣，土豆出鍋了，結(jié)果呀，那土豆大的大，小的小，奇形怪狀，更為有趣的是媽媽挑出了幾個土豆，一一指給我看。媽媽說：“看吧，看吧，這穿了馬甲兒的土豆，是誰削的呢？”我伸長脖子看過去，頓時面紅耳赤，不由地低下了頭。媽媽笑笑說：“沒事，沒事，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能自覺參加家務(wù)勞動，就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值得獎勵呢，只是以后做事情要更加細心一些才是，”說完，進廚房了，掀開泡菜壇子，獎勵給我一個泡雞蛋，樂得我喜上眉梢。

媽媽，看到這里，您笑了沒呢？

我還記得小時候很多事情，比如說您下溝洗菜或者洗衣服去了，我要三分鐘不見媽媽，就滿世界找媽媽，從這個屋跑到那個屋，又從那個屋跑到這個屋，打開掛衣柜看看，拉開抽屜看看，到床底下看看，甚至瞅瞅老鼠洞，好像媽媽會變成一個什么小精靈，躲到那些地方去了。尋媽媽不著，我就滿世界嚷嚷，大喊大叫，而且不叫“媽媽”，叫“姐姐”，我扯著嗓子叫個不停：“桂姐姐，桂姐姐，你在哪里呢？”喊一遍，沒人應(yīng)，喊兩遍，沒人理，喊三遍，還是沒動靜，到了第四遍，聲音里就滿是哭腔了，就在這時候，一個過路人打那兒路過，就逗我說：“小孩，小孩，別喊了，不要叫喚啦，你媽媽不見了，被和尚背走了，”聽了這話，我就不哭了，雙目圓睜，瞪著眼看他，回敬他一句：“你媽才不見了呢！你媽才被和尚背走了呢！”那人聽了，嘻嘻一笑，既而傷感地說：“逗你玩兒呢——我老媽呀——早就背黃土去羅！”我那時候還小，當然不知道背黃土什么意思，冷冷地看他，那人雙手一攤說：“就是死了，死了就背黃土了，明白不？”我搖搖頭，跺跺腳，那人嘆嘆氣，搖搖頭走了，那人一走，我就接著找媽媽，直到把媽媽找到，方才罷休。

呵呵，媽媽，這些事我要是不說，您只怕永遠也不會知道吧。據(jù)說啊，我小時候特別黏媽媽，黏到什么程度呢，反正就是跟屁蟲一個，媽媽走到哪兒我都要跟著，就像是媽媽的影子，要么就是媽媽的小尾巴。媽媽喲媽媽，兒子黏媽媽，那是天性，小時候，在我看來，每個兒女和他們的媽媽，就是連體人，我又怎么會例外呢。

我至今還記得，那些年月在老屋煤油燈下寫作業(yè)的情景。炎熱的夏季，您一邊拿著蒲扇幫我趕蚊子，一邊輔導我做作業(yè)，說是輔導，其實更多的是監(jiān)督，雖然我腦袋瓜兒不笨，但好玩兒貪玩兒是孩子們的天性，我又怎么會例外呢，沒人監(jiān)督，我寫作業(yè)就磨蹭。

那時候作業(yè)多，夜都那么深了，我還沒寫完，頭一點一點地釣魚，打瞌睡了，您卻輕輕地把我拍醒，還給我額角抹上一種叫清涼油的東西，堅持要我寫完作業(yè)再去睡，還說什么窮不丟豬，富不丟書，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那時候，我很不理解，覺得您真迂腐，甚至有些抵觸情緒，每次我都硬著頭皮寫作業(yè)，心頭卻念叨著媽媽真狠心之類的字眼兒。老媽，現(xiàn)在，時至今日，我終于明了您的良苦用心，您都是為兒子好呢，我想說聲謝謝，說兩聲謝謝，說三聲謝謝，可是，您在哪兒呢？

媽媽喲媽媽，親愛的媽媽，至今，我的箱子里還完好保存著一件紅毛衣，雖然毛衣早就穿不得了，但卻成了我胸口的一顆朱砂痣。永遠的回憶，永恒的追憶，永不消逝的記憶，永不褪色的顏色。我不大記得了，事實上也記不清了，打小以來，您給我織了多少毛衣毛褲甚至圍巾毛襪，但是我知道，那一針一針，一線一線，一個個白天夜晚，那都是您的心血之作，都是在陰雨天大雪天大風天擠時間，趕出來的杰作，一針一線都是愛，一點一滴都是情啊。那紅色毛衣穿在身上，暖了我的身體，更暖了我的心啊，即使在陰雨綿綿或者大雪紛紛的日子里，我的靈魂都是熱乎乎的啊。

媽媽喲媽媽，心地善良的媽媽，心靈手巧的媽媽，我的漂亮媽媽，您到底到哪兒去了喲？無數(shù)次，我無數(shù)次地在心靈的白雪地上涂鴉，說媽媽變成蝴蝶兒仙子飛走了，說媽媽變成百靈鳥兒飛走了，說媽媽變成一朵花兒，飛到另一個星球上去了，說媽媽變成一棵樹了，要不就變成一棵草了，說媽媽在森林的盡頭種植向日葵，說媽媽變成彩虹了，變成荷花仙子了，變成一個夢了呀，變成一個七彩泡泡了呀——

親愛的媽媽，我這一說就剎不住車了，轉(zhuǎn)眼就是2014年的三八婦女節(jié)了，預(yù)祝您節(jié)日快樂，無論如何，您要記得對自己好點兒喲。我想，到了那天，全天下的媽媽心里都亮堂堂的，都像皎潔的月光一樣寧靜。到了那天，您可不要哭哦，您一哭兒子就要淚奔了，兒子一淚奔，整個小城都要被淚水淹沒了，要發(fā)生洪澇災(zāi)害了，那兒子也可能被淹沒，被淚水沖走的。

好了，媽媽，夜深了，不多說了，但愿人長久，千里共佳節(jié)吧，希望您健健康康，因為健康是福，也希望您笑口常開，因為笑一笑十年少，最主要的，希望您早點兒回家，無論何時何地，兒子心里的窗都不會關(guān)上的，心里的門都不會上鎖的。

裕平

2014年3月6日

姓名：韓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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