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假借神話之名
傳說在遙遠的玉汐山,有座美輪美奐的斷崖,斷崖的對面有塊琉璃之碑,琉璃碑下有方古色古香的端硯,只要誰能以古硯之墨在碑上題下字,皆可心想事成。這個傳說已經傳說了許多年,人們也只是聽年老德高的的長輩說過而已,誰也沒有真正到過玉汐山的琉璃碑下。一如虛無縹緲的愛情,只是聽說過卻從來沒有見過。傳說總有一段凄美感人的故事,比如梁山伯與祝英臺生時不能結連理,死后羽化成蝶比翼齊飛。又譬如《孔雀東南飛》里的焦仲卿夫妻被拆散,一個“舉身赴清池”投水而亡,一個“自掛東南枝”自縊而死,化成雙飛鳥,“仰頭相向鳴”。一曲斷人腸,情愛費思量。凄楚不忍聽,千古同悲傷。
斷崖之上也曾發生過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話說創世之初天帝之下有一仙童、一仙女,喚作金童玉女,他們二人受天帝之命在玉汐山上行云布雨,養育、恩澤萬物。兩人在玉汐山上呆膩了,私自到塵世游玩,見世間男女癡執于情、執迷于愛,覺得世人好不懵懂,想度化世人。“問世間情為何物”?情是一種讓人可以為之生,亦為之死的毒。最是沾惹不得,任你是凡夫俗子,還是大羅神仙,只要一沾上,動了心用了情,毒就入了肌膚進了肝腸,從此無藥可救。金童玉女也逃離不了這個命運,暗生情愫私定終身,成了人間很普通卻很幸福的一對夫妻。金童玉女之事終究為天帝所知,天帝勃然大怒收二人之權,押解二人于玉汐山欲重罰之,并詔令天界眾仙同觀之,想以儆效尤震懾三界。金童不肯坐以待斃,奮起反抗,然力有不逮,為天帝所傷。天帝憤恨欲殺之,玉女懇求為之死。金童嘆道卿死我何獨生,亦求死。天界眾仙感其誠,憐憫其情,俱請寬恕之。天帝假示之以恩,不殺而罰之。金童幻化成魚,永游于“恨水湖”中。玉女變化成鴻雁,永翔于“無情天”中。自此“鴻雁在云魚在水”,相距千里相會無期。“為問頻相見,何似長相守?”。天帝在斷崖上樹琉璃碑一座,并于碑下置古硯一方,并許諾凡人能以古硯之墨題字于碑上之愿望皆可成真。從此以后“斷崖之夢”流傳開來。
傳說之美麗并不在于傳說本身,而在于傳說給人無限的遐想和無盡的誘惑。而誘惑本身就是一劑殺人無形的毒藥,可無數人卻甘之如飴。求名利求權勢求長壽都是欲望。欲望讓人不斷斗爭,促進文明的進步。欲望又讓人不斷爭斗,將世界推進深淵,直至毀滅。人類的歷史一言以蔽之:成也欲望,敗也欲望,僅此而已。于是無數人對“斷崖之夢”趨之如騖,琉璃碑下題字成了很多人幻想一步登天的捷徑。
陽春三月,惠風和暢,天朗氣清。舟行湖上,借問客從何處來,答日客從來處來。大船乘風破浪,小船隨尾而行。同來二三百人,有花花之公子,有翩翩之佳人,有文縐縐的詩人,有大腹便便之商賈,有珠環玉繞之貴婦,有赳赳之武夫。然而眾人中只有一對男女不為名利而來,他們游山玩水只為在玉汐山上,了斷多年糾纏不清的愛情。男的名叫寒石,人如其名,癡頑如石,不解風情,此時端坐船頭垂釣。女的名叫錦玉,人如其名,溫潤如玉,嫵媚而多情,此刻正立在船頭觀景。錦玉見寒石直盯著湖面,連看她一眼都覺得多余,心里有些怨憤。此時正有一詩人做派的青年站在船邊吟道:“覽景想前歡,憑高盡日凝佇,贏得銷魂無語。”錦玉覺得那位青年比寒石有趣,不禁投去了好奇的目光。那位青年見美人環顧,雅趣大發,繼而高聲吟唱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錦玉嘴角揚起一抹笑意,想來逗逗寒石,于是故作感嘆道:“果真一個風流人物。”
寒石沒有回頭,淡然笑道:“風流倒是真的,人物未見得。美人首飾侯王印,盡是沙中浪底來。千古風流人物,俱淘盡,人物已作古,唯風流二字而已。”
錦玉笑道:“比之你何如?”
寒石的視線也沒有離開湖面,道:“書生意氣,好高談闊論,于時事并無建樹。我不如也。”
又出來一位健壯魁梧的武官,只見他狂放笑道:“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錦玉不改語氣,依舊贊道:“果真一個豪邁之人。”
寒石平靜回道:“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衛靈公問陣于孔子,孔子對日:‘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孔孟羞于言刀兵之事,非不能也實不愿也。我也不想說啊。”
錦玉看著寒石,嫣然道:“你比之又何如?”
寒石道:“好勇過甚,不學禮儀,少惻隱之心。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義之所在,不敢不行。義之不在,不敢行之。我不如也。”
過了一會兒,只聽得前面一船,有宴飲絲竹之音,談笑戲謔之聲,隱隱傳來一商賈的炫耀的聲音:“我這人,非傾國傾城之美人不愛,非玉盤珍羞不食,非錦衣華服不穿,非寶馬雕車不坐,這些都已玩膩了。只求此次能尋得玉汐山,在琉璃碑上題字。”
錦玉斂了斂被風撫亂的秀發,忍不住問道:“怎么看?”
寒石想了想,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珠玉買笑,膏粱文繡,醉生夢死。何足道哉,休再言之。”
美人撅嘴喃喃道:“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自己沒本事卻會數落別人的不是,難怪窮困潦倒。”
寒石自然聽到了,回頭說道:“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憂道不憂貧。我雖不是,但我也不憂。粗茶淡飯,日有三餐,有屋以避風雨,有詩書以相伴,已足矣。”
錦玉皺了皺眉頭,苦笑道:“所以我就是多余的。”
寒石嘆了嘆氣,道:“紅袖添香那是文人做的一場春夢,現在又有多少人受得清貧。我也不能像別人那樣把你捧在手心里,因為捧在手心里的只是玩物,喜歡的時候則愛不釋手,玩膩的時候則如棄敝屣,我只能給你同等人格和精神上的尊重。”
錦玉聽了泫然淚下,再細細一想,卻有些疑惑,道:“推托之詞。”
寒石若有所失,強顏笑道:“我也覺得是。”
錦玉笑道:“我現在饑腸轆轆,更需要一桌美味可口的飯菜。”
寒石悠閑地說道:“稍等,馬上就有鮮美的魚吃。”
錦玉聽了忍不住奚笑道:“這么久不見魚上鉤,一無所獲,怎會有魚吃?”
寒石輕聲笑道:“剛才只是享受垂釣之樂,心存不忍之心,所以沒釣到。”
錦玉笑道:“狡辯之言。”
寒石道:“釣魚之樂,不在于魚上鉤,而在于垂釣的過程。”
錦玉打趣道:“姜太公釣魚釣到周文王,釣來了周朝八百年的基業。而你釣的是?”
寒石眼泛淚花,有些傷感地說道:“釣的是誰也不懂的寂寞和悲涼。”
錦玉笑了笑,道:“不想聽你感慨了,等你早就餓死了。”說完她轉身進了船艙,倩影已消失,也許只是回到她自己的人生軌跡中吧。
寒石已無心感傷,恨水湖中的魚像充滿靈性一樣,感佩寒石的赤誠之心,為報恩情紛紛咬鉤,不一會兒就收獲頗豐。最后上鉤的魚卻有些奇異,它的顏色隨光而變化,絢爛無比。魚唇翕張間竟有蘭桂的清香逸出。人都說魚是不會眨眼的,而這條魚的眼睛卻不斷地轉悠,像是在言語什么說不出來的心事和秘密。寒石頗為驚訝,仔細端詳了半天,才看出了魚的憂傷,魚鰓兩側分明有兩行淚。寒石看的入迷,神思恍惚,在云霧之間,仿佛有俊逸的金童在講述他和玉女的故事。良久寒石才回過神來,只留了夠食用的魚,其它的都放生了。那些被放生的魚在船頭的湖水里久久盤桓不忍離開,寒石一揮手那些魚盡皆散去,潛入幽深的湖水里。
魚已做熟,魚香隨風而飄蕩,眾人已聞不到別的氣味,頓覺眼前的食物無味,爭先恐后想一飽口福。寒石本是慷慨之人,然而僧多肉少,只得讓年長和年幼的先嘗,然后是女士,其次是才是名流商賈。嘗過的人都贊道是天上美味,勝絕人間佳肴。他們詢問何處得來,寒石俱以實告之。于是很多人想盡千方百計,欲從恨水湖中得魚。無論他們網捕、電擊,還是垂釣,均一無所得,不見魚之蹤影。眾人氣惱都說等以后有時間一定將恨水湖抽干,將湖里的魚一網打盡,都做成美味。
樂極生悲,天地變色,烏云蔽日,忽而狂風大作,驟雨如潮般傾瀉下來。湖里魚群聚集,顏色各異,在水里疾馳,宛如彩色的緞帶在迎風而舞。數以億萬計的游魚像一群群憤怒的勇士,掀起裂石穿空的浪濤,擊打著各式各樣的船只。而那些船只單薄得像一片片隨海水起伏的樹葉,隨時都可能傾覆。船上人人自危,凄慘慘,悲戚戚,恍如世界末日。混亂中各人早已忘了禮儀、身份,那些平時裝的君子風范和雍容氣度已拋之九霄云外,只想著怎樣逃出生天。錦玉身邊的那些愛慕者已自顧不暇,哪還有空管她死活。錦玉在心里大罵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方才一個個還言辭鑿鑿,愿意赴湯蹈火,大難臨頭都跑了。寒石放心不下,四處找尋錦玉的蹤影。終于在角落里尋到了她,錦玉臉色慘白,冷笑道:“怎么,過來看我笑話?”
寒石溫言笑道:“看人笑話者終究會成為別人看的笑話,我只是過來看你。”
錦玉輕輕嘆了口氣,道:“你現在心里肯定很得意,心想,怎么樣,別人都棄我而去,只有你來陪我?”
寒石無奈地嘆道:“美人,何必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這不是找我麻煩嗎?”
錦玉展顏笑道:“能有美人找你麻煩,那是你的福氣。”
寒石道:“那我希望這種福氣最好少一點。”
錦玉聽了嬌笑不已,說道:“我們可能都會死。你在想什么?”
寒石并沒有說些錦玉想聽到的那些俗套的蜜語,只是淡淡說道:“靈秀恨水湖,人生好墳墓。”
錦玉只是笑了笑,沒有言語。
局面并沒有這些許溫情而變得溫和,相反有愈演愈烈之勢,狂風暴雨,驚濤駭浪,摧殘著船只,終于很多船只不是折斷,就是傾覆。到處都是奔走哭喊之人,湖里也盡是落水之人,周遭都是哭天搶地的慘叫聲,真一個悲慘的世界。風浪終于掀翻了他們的船只,錦玉和寒石也落入湖水里。二人奮力掙扎力竭而沉,直至湖水淹沒身體,意識開始慢慢模糊,覺得應該快要死了吧。正值此時,數以百萬的游魚聚攏而來,像一簇簇密集的花朵,托著錦玉和寒石的身體向湖邊游去。錦玉和寒石蘇醒之時,竟躺在萋萋芳草之中,同來之人只剩下二三十,余者皆不見,破損的船只也消失了,風雨已經停歇,一切復歸于虛靜,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恨水湖上云渺渺,水茫茫,幽深不見底,仿佛蘊含著無盡的魔幻力量。眾人大難不死,驚魂稍定,或哭或笑,表情不一,但都對恨水湖敬畏不已。寒石憶起昏迷時群魚相救之事,不禁感慨萬千,錦玉聽說后也嘆道此間際遇,比《桃花源記》里的記載還要怪異,真是未曾聽聞的奇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