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推理大師愛倫·坡的社會思考

愛倫坡相關電影《烏鴉》劇照

十九世紀美國哥特小說的流行

患有精神分裂癥的主人公,作案手法詭譎的密室兇殺案,直觸人心陰暗面的扭曲想象……無論是魯迅的《狂人日記》,還是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集》,亦或是如今吸引大批讀者的懸疑作家作品,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愛倫坡哥特風格小說的影響。埃德加·愛倫·坡(1809-1849),這位被勞倫斯在《美國古典文學研究》中評價為“一位深入人類靈魂洞窟的地道冒險家”的創作奇才,將美國短篇哥特小說推向巔峰狀態,為西方文學史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哥特”一詞原指古歐洲的一個蠻族,因十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建筑學界諷尖形拱棱狀建筑時被引用,從而成為“野蠻、怪誕”的代名詞,文學意義的哥特式類同建筑意義哥特式,都含有直指黑暗與詭異的色彩。起源于十七世紀英國的早期哥特風格文學為哥特文學提供了一個非常典型的模版,即在怪誕驚悚的場景設計中,惡棍英雄式人物演繹一系列復仇事件,這為后期美國哥特作品的本土化與再創作提供了靈感土壤。1764年,美國作家賀拉斯·瓦爾蒲爾出版小說《奧特朗托城堡》,并在第二版書名旁增加副標題“一個哥特故事”確定哥特文學的命名,哥特小說作為世界邊緣性文學種類之一,在美國城市高速發展時期,迅速得到讀者的熱情響應,并同樣達到一個極速發展。

充滿驚悚意味的哥特小說為何會擁有如此高的影響力?英國著名美學家博克在討論美時,為“恐怖”與“美”的關系做出影射,他認為人類最強烈的感情是恐懼,將恐懼進行藝術化的處理,可達到壯美之美。由此可觀,哥特小說在十九世紀美國的流行甚至如今中國推理劇或懸疑文學的大熱,都可歸其原因有二,一是美學涵義中恐懼情緒對人類美感體驗的震撼作用,二是時代涵義中城市發展所醞釀的人文焦慮與道德反思。因此,美國著名哥特作家愛倫坡的哥特風格小說,除了刺激的情節之外,更有美學與社會含義融入其中。

愛倫·坡

愛倫·坡與哥特小說創作

埃德加·愛倫·坡是美國十九世紀杰出的詩人、短篇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亦是美國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的先驅之一,其作品尤以風格詭異、精神錯亂的驚悚小說與懸念迭起、邏輯縝密的推理小說為名,被認為是推理小說的創始人與科幻小說的催生者。由于愛倫坡的短篇小說多沉郁迷離,充滿哥特小說的怪誕風格,又能夠突破哥特小說“惡棍英雄主義”的狹隘,因此可以認為,愛倫坡開創了哥特文學在美國發展的新階段。

主人公形象平凡化、人稱視角多元化、劇情結構嚴謹化、關注方向社會化是愛倫坡對傳統哥特文學的四大突破。前兩點多見于愛倫坡驚悚小說,即在愛倫坡哥特驚悚小說中,行使復仇行動的主人公已不再是英雄人物,而是平凡之人,如《一桶蒙特亞白葡萄酒》、《泄密的心》等短篇驚悚小說的主人公均是無特定英雄背景的普通復仇者,增加了作品真實感;人稱視角多元化突出表現在愛倫坡敘事時第一人稱內外視角的轉換,即一篇小說兼有內視角的現在進行時敘述與外視角描寫下的回憶性內容敘述。劇情結構與社會關注更多在愛倫坡的推理小說里體現,如《金甲蟲》密碼解碼破案、《莫格街兇殺案》密室破案、《被竊的信件》的“障眼法”模式,以及推理小說常見的報紙報道情況情節等,無一不體現愛倫坡對社會狀況的反思與個人書寫邏輯的重視。

愛倫坡對傳統哥特文學的四點突破強化了哥特小說創作的深度與廣度,除此之外,文學研究者們甚至認為愛倫坡哥特風格創作還涉足心理學、印象主義、表現主義、存在主義等現代主義領域,這使坡之后的哥特作家深受其影響,哥特小說不再局囿于單純封閉的恐怖氛圍制造,心理探究、邏輯推理、社會反思等逐漸成為哥特傾向文學作品的重要關注點。

愛倫坡小說插圖

驚悚小說:心理疾病與災難危機

“如果在我的作品中恐怖一直是主題,那我堅持認為那種恐怖不是日耳曼式的,而是心靈式的。”愛倫坡曾對自己的驚悚類小說作出“心靈恐怖”的定義。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尚未誕生的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愛倫坡的驚悚小說就已經具有前瞻性地以第一人稱暴露了壓抑與抵抗影響下的精神分裂者狀態。《泄密的心》、《黑貓》、《一桶蒙特亞白葡萄酒》等短篇哥特小說中,愛倫坡以“我”個人的情感體驗進行傾訴,讓讀者擁有身臨其境的體驗感,封閉地感受到精神分裂者的妄想情境——對他人眼神的恐懼,被迫害妄想所引起的攻擊行為等,看似合乎邏輯卻暗藏心理扭曲的詭計。

中國第一部現代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就是魯迅對此類心理疾病詭計敘述法的沿襲——借“狂人”之語,徘徊于吃人與被人吃、窺視與被窺視、他者對自己的特殊行為等妄想中營造恐怖氛圍,從而影射社會狀態。魯迅晚年的談話與書信也曾提到愛倫坡對其創作的影響,對比《狂人日記》與《黑貓》、《泄密的心》的主人公心理狀態,不難看出他們具有完全相同的妄想型精神分裂人格特征,而且《狂人日記》更具有明確的社會指向性,把心理內部的恐懼感上升至社會批判。

與內部心理疾病相對的是外部災難危機,愛倫坡《陷阱與鐘擺》、《大漩渦歷險記》、《紅死魔的面具》等短篇哥特驚悚小說營造的是外部災難帶來的焦慮,如《陷阱與鐘擺》的異教徒迫害恐懼、《大漩渦歷險記》的自然環境恐懼、《紅死魔的面具》的疾病瘟疫恐懼,均運用怪誕夸張的筆法,以某一項災難為切入點,設立層層懸念兼以象征手法渲染恐怖氛圍,放大人類生存的不安,觸發絕望感,再由此讓讀者對生存狀況及異化的自我進行反思。被《時代》雜志譽為二十世紀最杰出作家之一的英國女作家安吉拉·卡特曾撰哥特小說《埃德加·愛倫·坡的私室》,即用類似外部悲劇事件的描寫解讀了愛倫坡的“驚悚人生”。


推理小說:社會觀察與邏輯強調

十九世紀上半葉是美國的城市大發展時期,也是美國政治、經濟、文化的大動蕩時期。城市化進程加劇、大量人口涌向城市、各國移民遷入美國、南北方政治和經濟矛盾日益加劇,諸如此類的社會碰撞使人們的思想與精神狀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時尚與物質的追求與高犯罪率共同構成了當時美國的城市狀態,愛倫坡的推理小說就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孕育而生。《莫格街兇殺案》、《瑪麗羅杰奇案》、《金甲蟲》、《失竊的信》四篇被公認為是愛倫坡哥特推理小說的典型代表,懸念、言情、兇殺等哥特小說情節在思維縝密的推理敘述里更彰顯其魅力。

德國思想家本雅明把偵探小說的發展歸因為十九世紀初市民對都市生活的不安與威脅,從而“在偵探小說中尋找避難所”;德國哲學家阿多諾同樣為推理小說這類具有商業屬性的文學進行生產解讀,他認為推理小說的出現是對充滿邏輯規律的社會工業化在文學方面的體現。因此,城市化與工業化影響下誕生的愛倫坡推理小說,相當程度地反映了當時代的社會現狀,《瑪麗羅杰奇案》等作品的來源甚至也來自于當時報紙所刊登的兇殺案報道。

愛倫坡開啟了真正意義的推理小說,他顛覆以往追捕兇手的冒險小說,把邏輯推理帶入推理小說創作之中。密室作案、密碼破譯、心理分析等主要劇情推進手段均著重強調邏輯思維的重要性,使唯美主義偏重“美”的敘述轉換到偏重“思維”的探索。近觀如今流行于世的偵探推理作品,大多可溯尋愛倫坡哥特推理風格的影子,柯南道爾《福爾摩斯探案集》里可以通過他人外貌推理職業的福爾摩斯與愛倫坡筆下通過他人表情作推理的杜賓相似,以及愛倫坡筆下偵探杜賓的助手負責充當情節敘述者與《福爾摩斯探案集》的華生醫生相似,由此,現今常見的各類推理手段在愛倫坡哥特小說中找到原型亦不足為奇了。


“作品的神秘、荒誕和瘋狂只是外部的,而其內部一切都是理智的和嚴肅的。”愛倫坡在他的哥特小說中創造了極具吸引力的懸念、營造出詭譎暗黑的驚悚氛圍,但其內質卻充滿一個時代的焦慮與時代背景下對自我的關注,所以才能夠歷久彌新并開啟一個哥特創作的新時代。因此,閱讀愛倫坡,除了關注滿足獵奇心理的表層筆法之外,我們應該更深一步地探究哥特風格文學背后所暗含的社會指向、美學思考與真正的理智嚴肅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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