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人,正試圖逃出黑暗。
-1-
維士瑟在昨晚下了一場雨。
十五歲的奧沙戴上了新買的帽子出門,把手里的鑰匙藏到了門口的石板下面。
如果您讀到這里,也像我一樣想起某教制英語課本上135頁的“vicious circle”的話,那您不妨到這個臨海小鎮來找我喝一杯,不過前提是,您能在世界地圖上找到這個地方。
這里在這兩天雨季之前,已經很久沒下過雨了,算起來,奧沙也有一個多月沒洗澡了。
十五歲的奧沙覺得頭皮一陣癢,摘下了新買的麥色帽子,他的右手鉆進他黑密的頭發里,朝著頭皮狠抓了一會兒以后,又湊到他的鼻子前面,讓鼻子聞了聞,又耷拉下去。
奧沙拱了拱鼻子,眉毛擰在一起,做了個要嘔吐的表情。
“這點雨都不夠沖澡的。”他小聲嘀咕了句。
奧沙不愿意承認,他不洗澡和沒有水這兩件事之間,其實是沒有因果關系的。
雖然十五歲的奧沙只是個孩子,但您們千萬不要小瞧他——他是奧沙帝國的國王。
奧沙帝國成立了大約兩年,即使目前國內成員還只有奧沙和李約兩個人,但也有著很大的威名。
奧沙和李約,是這個鎮子里,提名最多的兩個人。
諸如——
“死奧沙你倆給我站住!把我的牙刷還給我!”
“快來人看看這兩個小兔崽子吧,又去給璐璐刷牙啦!”
雖然看起來不是很友好,但奧沙和李約相信,奧沙帝國的前景大有指望。村民口里的璐璐,是鎮子口的一條老黑背,不知道什么時候和奧沙成了朋友。
最近,奧沙帝國的人們總盼著下雨,大概因為下雨就可以不去學校。
維士瑟這個鎮子離海近,卻不經常下雨。
這里一年有365天,一年兩個季節,分雨季和旱季。即使在雨季也是大約30天下一場暴雨,下兩場之后,雨季就結束了。至于旱季,基本不下雨。
但維士瑟的雨很大,所以這里的房頂都有鐵皮鋪著好幾層,每次暴雨的時候,甚至會有人在街上被沖走。
會在暴雨那天出門的人,都是想死并且不怕溺死的。
忘了提到,這個鎮子里,沒有誰是熱愛生命的。關于這點,還需要從三千年以前的詛咒說起。
維士瑟的神諭里,幾乎沒有神的存在。
就像許多人的生命里并沒有生命一樣。
三千年以前,亞洲大陸上有位負責聽櫟樹葉子聲音的巫婆突然心血來潮,偷學了巫毒,為了滿足自己強大的控制欲,傳達了假的神諭。
那時候的神諭沒有落在祭司手上,巫婆便光榮勝任了這項任務。
雖然亞洲大陸的神諭依舊靠著令人迷茫的樹葉聲音傳達,但至少比德爾菲石頭上的那五個字要來的靠譜,沒什么政治影響,也不至于挑起來戰爭。
年老而野心勃勃的巫婆顫顫巍巍走到了眾人面前,就地坐著叉起了腰。干癟的嘴唇翕動來去,一呼一呼地吐出幾個字:
“神說,我們要做自己的造物主。”
大陸上的人們一片噓聲,臉色比吃了屎還難看。
“看見那片海上的土地了嗎?我們要找一批人那里去,構建我們自己的國家。”
巫婆找來幾十個人,對人們說要以身試水,親自去履行神的指令。
云里霧里的大陸人聽到不用搬家了,更是一個勁拍手叫好,覺得巫婆和那幾十個人拯救了所有人。
在那個時候,成為一個地方的英雄是多么簡單的事。只需要撒個謊,探個頭,裝作大義凜然的模樣。
“大家聽我說,從此以后這片海就是警戒線,每天派人守衛著,不許有人跑出那片土地,否則就是違抗神諭。”
這往后的守衛,更是一天比一天森嚴,無知的人們死守著所謂的信仰,甚至沒發覺那片土地早已成了維士瑟人的墓地。
您沒想錯,巫婆帶人去的那片土地,就是小鎮維士瑟,那批人就是維士瑟人的祖先。
巫婆的毒術越來越厲害,她為了阻止這些人逃跑,不僅在海里幻化出了兇猛的海獸,還給自己的第一批臣民施了咒。
那是以后多少千年萬年都消失不了的咒。
人們中了咒,突然失去了人類的活力與熱忱,每天活像行尸走肉,甚至開始抵觸用火。
這種局面直到三千年后的今天才得以改變,維士瑟人們學會了正常工作生活,但仍然習慣在痛苦里生存。
原始的亞洲大陸人的后代世世代代守衛著維士瑟,但他們早已不知道這樣做的理由,他們甚至不知道那片禁地里,住的是和他們一樣的人類。
當人們步入蒸汽時代的時候,維士瑟人還在用石頭生火。
當愛迪生發明燈泡的時候,維士瑟人還在自己的小工廠里生產蠟燭。
他們到現在也沒發現,世界上還有別的土地。
維士瑟人把維士瑟當做世界。
-2-
“你到底會不會讀?”
李約的英語老師在講臺上敲著黑板,他低頭盯著手里石板上的詞組,臉蛋發燙。
那上面寫著,vicious circle。
老舊的英語課本有著粗糙的紙質,十四歲的李約用余光瞥向前排的奧沙,發現奧沙也一臉窘迫。
發完一個“v”的音之后,李約咽了口唾沫,眼神盯著石板不說話。
“這節課下課你再坐下。”
李約可算松了一口氣。
昨晚老師留的作業不多,但李約一點也沒做,他不像成績好的奧沙那樣,他一直冥頑又不受教化。
李約的課本停滯在35頁,他正納悶為什么老師要講學過的知識,才發現旁邊女孩子的課本下面,寫著135這個數字。
李約的婆婆是鎮子里的老人,九十歲出頭,頭發雖然猶如覆霜,但卻不打結也不稀疏,整齊濃厚的頭發們安安靜靜地盤在老嫗的腦袋上,像個大大的蒙古包。
人們管她叫香。
香年輕的時候有著大眼睛尖下巴,活像書里頭的美人,老了也是體體面面,在搖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給孩子們講德爾菲的故事,就是那個有著怪異神諭的小城。
“婆婆,什么是古希臘呀?”一群孩子圍著問。
這時候香總會撓撓自己的白頭發,意味深長的說,大概或許有可能是許多年前這片土地的名字吧。
孩子們點點頭,像是得知了什么重大消息。
德爾菲是古希臘的小城,里面有座廟叫阿波羅神廟,神廟前經常被神寫下幾個字,于是一場戰爭就這樣有由頭的爆發。
“不就是因為幾個字嗎?為什么他們要打起來呀?”
香又撓撓自己的白頭發,這次她也想不出來是為什么了。
她嗔怒說,小孩子懂什么,不懂別瞎說。
孩子們又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開始問香其他的故事。
“你們不知道,維士瑟之前不叫做維士瑟,它還有個別的名字。”
香正襟危坐在搖椅上,那仿佛像是古代皇帝的坐姿。她剛要說出維士瑟曾經的輝煌歷史,就看到老遠的地方,李約和奧沙背著包邊鬧邊跑過來。
“什么名字呀婆婆?”
“這個小兔崽子。”香看著李約小聲嘀咕了句。
孩子們面面相覷,有的以為維士瑟以前的名字叫做“小兔崽子”,還有的以為香在罵自己。
當感覺不到風的時候,香轉過頭看屋頂的風標,發現風的微弱程度實在太小,風標都轉不起來。
“可千萬要接著刮南風啊。”香小聲說。
她把右手食指伸進嘴里,孩子們皺起了眉頭。
“小屁孩子懂什么。”她含著手指囫圇對他們說。
過了一會兒,香把沾滿口水的手指從嘴里抽出,豎著放在面前。
“不太好啊,風從北面過來了。”她撅起了嘴巴,用衣服下擺擦了擦手,布料頓時濕了一塊。
香習慣用濕漉漉的手指感受風的方向,哪邊濕涼,哪邊就是風的來向。
十五歲的奧沙走過傳來窸窸窣窣聲音的草叢,在門口的石板下摸出鑰匙,插進生了銹的木門鎖孔。他的手被凍得顫抖。這時候的奧沙覺得自己活像一個正在貢獻初夜的男孩,插了半天也插不進去。
他意識到自己的這個想法之后,羞赧地試著聚焦自己的瞳孔,讓自己看起來不再像個思考人生的逃犯。
他走進里屋的臥室,關上門窗開始燒水,霧氣把窗戶紙又浸薄了一層。
-3-
奧沙的父母死在去年的雨季。
每年雨季都有一些不要命的人跑去街上,雨水漫過頭頂,活活被淹死。
這是一群偶爾一心尋死的人。
維士瑟人口基數不大,全鎮也只有大約八千人,而每年受魔咒自殺的,就有至少50人。
奧沙的母親癡迷于希臘神話,他們始終認為維士瑟就是曾經的希臘。可這個與世隔絕的小鎮,離曾經的古希臘有數千數萬步之遙。
據奧沙說,母親決定自殺前,跟他講過美杜莎的故事。
母親說,美杜莎實在是最冤屈的女人了。她從一本舊書上看到說,女祭司必須要是處女,所以多少年來,蛇妖美杜莎一直守身如玉,即使外在的美貌誘惑了許許多多的男人。
奧沙一個勁問母親,處女是什么意思。
母親的顴骨高聳在臉上,眼窩陷進一片荒漠般的皮膚之中,猶如盆地下埋藏著的噴涌泉水,涓涓而稀有。
“沒和男人睡過覺的,是所謂純潔的象征。比如我和你姆爸一起睡了覺,我就不是處女了。但這種說法才不靠譜,說這種話的人都惡心壞了。”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很平淡,她只想繼續講下面的故事。
奧沙似懂非懂,不知不覺臉紅了起來。
母親接著說,她始終相信強暴美杜莎的波塞冬是她的生父而不是戀人,更何況當著雅典娜的面,如果是亂倫的故事,才更顯悲壯。
奧沙想問什么是強奸,但他忍住了。
他以為母親會繼續說,但她沒有。
母親說“悲壯”這兩個字的時候,咬字很亂,說的就像幾個犧牲的勇士一樣,打了一場背水的敗仗,然后用最后的一口氣為自己正名,顫抖著嘴唇說出“我的墓志銘必須悲壯”的時候的悲壯。
年少的奧沙在那時候明白,母親的人生注定一暗到底,里面沒有一絲光,充滿了悲慘,罪惡和不快樂。
但他沒有意識到,這種悲觀厭世的氣息正長久的籠罩著這個小鎮,甚至會帶來死亡和災難。
那是長達三千年的魔咒。
長久活在黑暗里的人們,誤以為光明才是錯誤。
每年的雨季,當風向從南到北的時候,一些撐不下去的男女就結伴站在大街上,等到天上開始有雨點自由落體的時候,就正式要迎來生命的終結。
奧沙的父母便一起走入了暴雨中,臨行前把奧沙托付給了李約家。
所有人都對此表示理解,甚至有些人還在羨慕那些有勇氣走進雨里的人。
這里的人沒那么好,但也沒那么壞。
香想起自己從手指上感知到的風向,算起來下一次降雨就在五小時以內。
“早就發現今年的雨不對勁了......”
香打發走了聽故事的孩子們,進屋問李約怎么沒把奧沙一起帶來。
“他說他洗完澡再來。”李約放下了包,拿出了里面的石板擦干凈,又把石板放進去,合上了包。
“婆婆,問你個英語詞組,我不會讀。”
李約發出“v”的音,突然愣住想了想,又拼出后面的字母。
他拼出來的是vicious circle。
香正在刷鍋的手僵住不動,快要干枯的眼球幾乎迸裂。她轉過身盯著李約,眼睛瞪到李約連連后退。
“你問這個干什么?”她發出警戒的聲音。
這個時候,維士瑟人正趕走家門口馱著不知名物體的蝜蝂,風向陡然從南風變為北風,巫婆的魔咒籠罩在看不到邊的土地上。
李約對香說了今天在課堂上的尷尬情景,私以為香會憤懣地抱怨老師的嚴厲和不仁慈。但香卻仿佛陷入沉思一般,一句沒吭。
水汽跑滿了整個屋子,奧沙瑟縮在木桶里,像一只鴨子撲棱著單薄的翅膀。他敷衍地搓了搓小腿,滿是不情愿。
屋子里空氣的腐敗氣息蔓延過衣柜,鉆進水汽里氤氳著,伸出妖魔一樣的雙腳,踏足進一片黑暗毗鄰著的另一片黑暗。
溫熱的水瞞過胸部,奧沙在一陣窒息之后有些想吐。
那是十五歲的奧沙第一次想要逃離生活,但他仿佛意識到,這種被人畫地為牢的生活,再也找不到一個解脫。
李約對香的反應感到錯愕,為了躲避即將大發雷霆的香,他走出門去找奧沙。
那是他們計劃逃走的第一步。
-4-
奧沙用床頭的紗布擦腿,整個人瑟縮在床邊的角落。李約打開門進了里屋,被蒸騰的水汽嗆到,看見了角落里赤身裸體的奧沙。
“你怎么不穿衣服?”李約似乎被嚇到。
“我洗澡,穿個你爺爺的衣服。”奧沙更被嚇了一跳。
過了一會兒,兩個孩子鎖了門出來,在門口蹲著說話。
“你覺不覺得,我們每天的日子過得真難受啊。”奧沙問李約。
他們想起來課堂上動不動就哭泣的老師,想起來怎么擦也擦不干凈的石板。
“你怎么突然說這個?”十四歲的李約托著腮,神色像個四十歲的老男人。
“我今天在一本很舊的書里,看到了‘這里的人一直很快樂’這句話。你知道嗎?快樂,那本書里說他們會一直很快樂!”
“你又看什么童話故事了?快樂不是只存在于天國嗎?”
李約感到了不屑,他的眼睛在水汽里變得模糊起來。
“不是。我只是發現,好像古時候的人,他們一直過得很快樂。”
這是維士瑟人第一次探討“快樂”這個詞,他們還沒有發現,自己的郁郁寡歡,都來自于一個上千年的魔咒。
“他們是怎么做到的?”李約問奧沙。
“那上面寫了他們的生活,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我們試試吧!”
奧沙激動得活像一條野狼,在打圍的時候對著幾只羔羊虎視眈眈。
他從皮包里拿出一本快要散掉的書,封皮上的書名已經模糊不清,上面的字跡古老而難懂,他們讀起來很慢很慢:
“眾人殺了肥豬,燒去豬毛,肢解豬身。牧獵人割下肉塊,從豬的四肢,頭刀的祭物,放在厚厚的肥膘上面,撒上食用的大麥,扔入火堆。接著,他們把所剩部分切成小塊,用叉子挑起來仔細炙烤后,脫叉備用,堆放在盆盤里面......”
“這里面有什么是快樂的?不就是烹飪豬嗎,我們也有豬肉。”
“不,你看,下面還有。”
奧沙又翻了翻,有一頁被他用筆圈了起來,那是些不可思議的文字:
“世上沒有什么能如此美滿和怡樂,有如丈夫和妻子情趣相投意相合。”
“這是真的?丈夫和妻子之間為什么會用情趣相投這個詞啊!太荒謬了!”李約瞪大了眼睛,“你確定這不是那種虛構故事嗎,這些詞語居然還能這么搭配?”
“不會有錯的,這本書里還提到了波塞冬,你看,都是真的存在過的人物,它是真的!我們試著也像他們這樣烹飪食物,做美味的飯,祭祀也好吃也好,這個樣子就可以帶來快樂!”
奧沙的眼睛里閃爍出一種渴望的光芒,隨著屋內悶熱潮濕的空氣一起嵌入墻板,變得無聲無息。
“我們該把這件事告訴婆婆,告訴她我們要嘗試感受快樂。”
李約思考了一會兒,這樣對奧沙說。
黝黑的墻壁凹凸而不平,見證著一次猶如起義般的壯舉——這是維士瑟人第一次打敗魔咒的嘗試。
窗外的風呼嘯而過,拼命撕扯著樹木發出吼叫,卻似呻吟的女人一樣,手抓床單。
嗚——啊——
-5-
“婆婆,我把奧沙帶來了。”
兩個孩子賭上了奧沙帝國和那條老黑背朋友的榮耀,準備向香敘說那本古書里的秘密。
香做了簡陋的飯菜擺在桌上,她開始在搖椅上剔牙。
“吃飯吧。”
奧沙和李約坐在桌前,兩個人四目相對,略顯猶豫。
“婆婆,我給你看個東西。”李約先開口說。
香接過那本破舊的古書,書上是第二十頁。兩個孩子的眼里充滿著不安與期待,揣摩與渴望,像極了此時隆隆響起的雷聲,入人心肺。
夜色漸濃,香把臉貼近了書。
那上面只是寫了一個航海的人,一個海上冒險的故事,但其中的世界是那么新鮮,甚至那些人可以跨過大海,跨過那些怎么出也出不去的大海。
但奧沙卻寧愿相信那本書里描寫的快樂情節,就像人們只相信自己愿意看到的東西。
他正這么想著,突然聽到香的一陣破罵:
“你們兩個小兔崽子還有心思想著這些長翅膀的馬在天上飛(她應該是說天馬行空)的事?這些東西就像會飛的馬一樣假,世界上不可能有這種場面出現,你們懂嗎?”
兩個孩子剛想反駁,香又大吼說:
“每天的功課都做不好,還來問我什么vicious circle,就憑你們也想知道這個詞的意思嗎?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個上課都干了些什么......”
他們閉上了嘴,不再說話。這兩個孩子更不明白的是,“vicious circle”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們不想翻書,更不想問。
窗外下起了小雨,行人都跑進了家里,鎖進了家門。
吃完飯后,奧沙和李約進了里屋,開始討論書里那些關于“快樂”的內容。
李約認為,快樂的第一步就是用心烹飪,第二步就是把大家都聚在一起,或許還可以一起用餐,這樣就能實現那本古書里的場景。
即使受到了香的反對與訓斥,李約也并沒有在意。但此時的奧沙卻突然想到美杜莎的眼睛和眉毛,應該像極了他的母親。
他沒有一天不在思念他的母親。
奧沙對父親的印象不多,也就見過那么幾次面。母親貫穿了他整個童年,給他講各種各樣的故事。
看到窗外的雨越來越大,樹葉的沙沙聲也和雨聲聚成一片,十五歲的奧沙在心里暗暗做了一個決定。
“你在想什么啊?”李約拍了拍奧沙的肩膀。
奧沙回過神,說了句“沒什么”。
“我們等明天雨停了,就去買菜吧!我們要做一大桌子菜,叫好多人來,一定可以的。”李約說。
奧沙點點頭,沒再說話。
風聲逐漸暴躁起來,扯著嗓子嘶吼,雨點狠狠的拍打在外圍的墻皮上,維士瑟人一半清醒,一半長眠,還有第三半,安然的進入夢鄉。至于為什么會有三半,大概只是事不過三。
-6-
奧沙失蹤了。
鎮口的老黑背瘋狂的吠叫,雨水傾注在每一條街道,漸漸漫過了屋頂,煙囪被鎮民用用防水的石頭堵住,屋頂開始淅淅瀝瀝漏下幾滴水。
從昨晚的時候,李約就意識到奧沙的不對勁。準確來說,奧沙一直不對勁。他莫名其妙的告訴了李約尋求快樂的方法,又突然消失不見。
原來給別人那種“不要消失”的信念的人,是會自己先消失的。
鄰居說,看到奧沙在凌晨的時候出了門,拼命叫他也沒有回頭。
這個孩子大概和他的父母一樣,都選擇了死在雨季。
大約在三點的時候,奧沙給旁邊熟睡的李約掖好了被角,思考著波塞冬與美杜莎的關系,連一封字條都沒有留下。他躡手躡腳地出了門,漫過膝蓋的水頓時溢到了屋內,他迅速地推上門,閂了一道鎖,投身進了漫漫長夜。
他也是突然決定要去死的。大概是因為一個人太孤單,也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唯一盼頭被香否定。
李約始終不相信奧沙死了,即使香已經開始慨嘆奧沙這個孩子的命運艱辛。
十四歲的李約在下午出門,頭頂的雨已經變得淅淅瀝瀝,他不會知道有多少人又死在了這場雨里。
他一邊留心四處有沒有奧沙的痕跡,一邊走向賣菜的地方。
菜市場里的小販為了賺錢,在雨稍微變小的時候就擺好了攤。那里面有長滿蛀蟲的玉米,枯掉的菜葉子,和長了芽的豆子。
維士瑟的土地或許也中了魔咒,永遠生長不出可口的蔬菜與水果。每天大家吃著令人作嘔的飯菜,李約實在不明白,為什么那本古書里的人們,能夠在吃飯的時候還幸福美滿。
他買了很多菜,抱著這些菜回家。
石板路的縫隙里塞滿了頭發,就像是洗完澡的破敗的浴室地面。
他準備在這個夜晚實現那種美麗的情景,那種比肩接踵每個人都其樂融融的情景。
“奧沙那小子,肯定是偷跑出去玩了。”他這樣想。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在那樣的暴雨里,出門就等于死亡。
在路上,他發出了晚宴的邀請函。班里的四個同學,他的阿姨和叔叔都收到了他的邀請函,并在上面寫了“同意”兩個字。
那是昨晚李約點著蠟燭寫出的邀請函。
“婆婆,你能幫我一起做晚飯嗎?我邀請了很多人來咱們家吃飯。”李約回到家,對坐在搖椅上的香說。
“你個小兔崽子又要鬧什么妖?還惦記著什么亂七八糟的聚會?”香扔過去了一只襪子。
“婆婆,只要你幫我這一次,我以后保證好好學習。”
香很容易就妥協了。
于是兩個人在廚房忙碌著,油煙嗆到了李約,他開始咳嗽,擦眼淚。大約過了兩個小時,香煎好了黑色的菌菇,耷拉著葉子的干菜,爛在鍋里的米糊,和烤糊了的干魚,李約也煮好了玉米和玉米里的蟲子。
那會玉米還不叫玉米,算是新奇物種,他們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發現的這種食物。
這些菜被擺在桌子上,那是維士瑟人第一次在一頓飯里見到這么多的菜。李約感到這是一場偉大而有里程碑樣子的嘗試。
桌前圍坐了李約和他的父母,叔叔阿姨,還有兩個同學和香。至于另外兩個收下邀請函的同學,他們大概放了李約的鴿子。
“如果奧沙在就好了。”李約心想。
不過這些人數也已經很多了,李約感到滿意而心懷興奮。
“大家吃飯吧。”他說道。
這時候的李約充滿了期待與渴望,就好像馬上就能迎來生活的曙光。
飯桌上,叔叔和阿姨一直在吵架,阿姨都快把餐具戳進了叔叔的鼻孔。兩個同學都手捧作業,一邊吃東西一邊奮筆疾書,父母都沒有說話,香在一旁吸著煙卷。
“你們不能這樣!”李約終于大吼了一聲。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這樣不對,這樣是錯的,你們要嗅一嗅食物的香味,把食物和對方分享,要掛著微笑地吃飯!”李約又補了一句。
于是大家開始裝模作樣地把食物分享給彼此,分享的是菜里爛掉的部分,是玉米里有蟲子的地方。阿姨嫌棄叔叔的餐具上沾了口水,母親嫌棄父親倒酒的時候把杯子倒得太滿。
“你們笑起來啊!”李約又說。
“你怎么那么多事?”一個女同學摔了筷子,瞪了李約一眼,然后關上門走掉。
飯桌上的大家看到這樣的場景,索性接著自己吃自己的,偶爾抱怨一句“今天的菜更難吃了”。
十四歲的李約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發現這種場景和書里的一點都不一樣。
奧沙說的一定是假的,這根本就是假的童話。
香在旁邊發出了“咯咯”的笑聲,像一只欠揍的母雞。
這頓飯在陰郁和吵鬧中結束,沒有人幫忙收拾一下碗筷,他們吃完之后連“再見”都沒有說,就直接離開了這間屋子。
李約在人都走了之后開始哭泣,他開始想念奧沙了。
那個時候他恍然明白,奧沙大概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所以逃避了生活吧。
巫婆的魔咒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籠罩在維士瑟上空,雨不再下。
風聲如同鶴唳。
-7-
一切又回歸了正常軌道,李約背上了書包上學。
不知道過了多久,香和李約閑聊的時候,告訴了他維士瑟曾經的名字。
“這個破地方啊,以前叫維士瑟科,也就是你們說的那個‘vicious circle’,好像是惡性循環的意思,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后來叫著叫著就成維士瑟了,也沒人去改。”
香坐在搖椅上,仿佛她和搖椅連成一體。
......
維士瑟在昨晚下了一場雨。
十四歲的李約戴上了新買的帽子出門,把手里的鑰匙藏到了門口的石板下面。
如果您讀到這里,也像我一樣想起某教制英語課本上135頁的“vicious circle”的話,那您不妨到這個臨海小鎮來找我喝一杯,不過前提是,您能在世界地圖上找到這個地方。
這里在這兩天雨季之前,已經很久沒下過雨了,算起來,李約也有一個多月沒洗澡了。
十四歲的李約覺得頭皮一陣癢,摘下了新買的麥色帽子,他的右手鉆進他黑密的頭發里,朝著頭皮狠抓了一會兒以后,又湊到他的鼻子前面,讓鼻子聞了聞,又耷拉下去。
李約拱了拱鼻子,眉毛擰在一起,做了個要嘔吐的表情。
他漸漸忘記了奧沙的存在,也開始覺得維士瑟科這個名字在哪里讀過。
“vicious circle?”他突然想到這個詞。
十四歲的李約仔細回想這個詞的意思,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沒有人告訴他,維士瑟科就是一個惡性循環。
而他也不會明白,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永遠逃不出黑暗。
—end.
參考:荷馬《奧德賽》,部分古希臘資料。
本故事純屬虛構